第一章 那个女人一出现,我就察觉了。 她像一个影子,叠在我丈夫的身体上。 丈夫是个不会伪装的人,甚至可以算得上憨厚。我们出去买东西,我讨价还价 的时候,他会迅速把钱塞到人家手里拿起东西就走,他说,可怜见儿的。 我了解我的丈夫,他如果心里有事,睡觉就会磨牙。那一阵他磨牙的声音像一 窝老鼠啃着一只骨头。那个影子出现后,他不让我给他搓澡了,不当着我的面换内 衣了。他晚回家或者不回家,只发个信息说有事。有时候晚回来了,怕打扰我,他 就睡在客房里,接着,我发现我们分床了。更重要的是,他不给我工资以外的那份 收入了。以前拿到项目费,一进门,他的手先伸进包里掏钱,还用一沓子钱在我头 顶上扇着,说,看见钱你就笑,笑,笑。 对于他身上的影子,我看得见但却说不出口。相当于我的孩子做了一件错事, 我不想戳穿,哪一家的男人和孩子不做错事呢?我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旁敲侧 击一下。可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急,他急不可耐的样子仿佛时刻憋着一泡尿。这让 我倒有点急了。 我发现,我们家车的后备箱里有女人的游泳衣,还有高级化妆品。我拨拉着找 东西的时候,一盒没有用完的安全用品碰在了我的手上。我炮烙似的抽回手,脸就 红了。他看到我发现这些东西了,没有掩饰也没有解释,放下后车盖,啪的一声。 我看到他面无表情,但是他的鼻子红了,像一根大葱蘸了大酱。 说到我的婚姻,还得先说说我的母亲。 我八岁的时候才见到我的母亲,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奶奶总说,那个枪崩的, 从她怀里掏出来就塞进我怀里不管了。那个枪崩的指的是我的母亲,掏来塞去的那 个东西就是我。奶奶总摸着我的脑袋说,你这个小虱子,在我身上黏不了几年了, 八岁就要回城里念书去了。我想,城里是什么鬼地方,比天边都远呢。比天边都远 的地方谁去想它呢?八岁的那一年,奶奶做了一双鞋,金蓝色的缎面子上绣着柿子 红的花,底子密密地缝,仿佛这双鞋要走多少的路,还自言自语地说,结实一点, 穿多久都不走样。鞋做好了,奶奶套在脚上试,啧啧啧地咂嘴,像吃了香油辣水的 好东西。我知道这是个不好的物件,夜晚的油灯下,像一苗磷火,我不敢看。这双 鞋出现不久,奶奶就死了。一个散发着土腥味的坟茔,上面立着迎风招展的引魂幡。 我缩在奶奶的大襟袄里,张着嘴向着天哭号,仿佛死去的是天。一个女人上来拽我 的手,我就咬她的手背。她把我搂进怀里,我就薅下她一缕头发。 在城里的家里,母亲手里端着一碗饭,她说,叫妈。我垂着眼睛咬着下嘴唇。 叫妈!我闭上眼睛攥紧拳头。叫妈!我一头就撞在一只凳子上。她伸出手来抬起我 的下巴,我的脸一下子离她近了,像一只狗仰着脸——长大以后,我明白,这个姿 势,如果面对的是自己心爱的人,那该是多么饱含深情。可是当时这个姿势,让我 充满了耻辱。一连三顿饭没吃,母亲放弃了她的执着。晚上我听得母亲唉声叹气地 对父亲说,生下孩子就得自己带,你看这个孩子对我像对仇人一样。我的父亲没说 话。我的父亲是一个研究农学的专家,从来就没有在我母亲的面前讲清过道理,秀 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讲的就是我的父母。所以我的父亲总是不说话。我经常听 到我母亲嘀咕我的父亲说,夜壶都有个嘴儿呢。 我的母亲在我们小城里是有口皆碑的。她有文化有觉悟,又古道热肠。街上的 人看见我的母亲风风火火地走着,都要凑过来打招呼:王电影,吃了吗?母亲姓王, 是电影院的放映员,所以人们管她叫王电影。母亲只上了个初小,但她的谈吐让人 刮目相看。这缘于她每天都好几遍地看电影,尤其是新闻简报。新闻简报是党中央 的声音,每天通过母亲传达到我们这个小城里。人们不可能每天看电影和新闻简报, 于是不清楚的细节就去问我母亲:马科斯的老婆穿的是布拉吉还是连衣裙,听说里 边的裤衩都露出来了?母亲说布拉吉就是连衣裙,布拉吉是俄国话,伊梅尔达的粉 色连衣裙薄得像蜻蜒的翅膀,里边的裤衩没看见,可能压根就没穿吧。就有人插嘴 说,不可能,人家有一千双皮鞋呢!咋能没裤衩?这时我母亲就嗤之以鼻,哼,显 摆呗,裤衩别人看不见,在裤衩上花布票的是傻子。说到这里周围已经围了~圈的 人,母亲突然义愤填膺了,说,西哈努克亲王太不像话了,来咱们中国吃饭还不掏 粮票。说这话的时候,母亲挥着胳膊,像一个农民起义领袖。于是人们也跟着义愤 填膺起来,也挥着胳膊,说,没有他这样的,走亲戚串门子没完没了的,他也不怕 亏了盘缠。母亲谈论的话题就是这么高远。她简直就是我们小城里的文化部,一下 子把人们的思想觉悟就提高了。 我很快就长大了,插了队回了城,又进了第三梯队,后来就在政府的要害部门 工作了。这些都是母亲为我设计的,我现在也不知道啥叫第三梯队,我是母亲手里 的棋子,她把我摆弄到哪里就是哪里。我言语少,逢人便笑,人们说我是政府大院 里最漂亮的女孩子,我的娴静和美丽让母亲很是自豪。熟人见了说,王电影,你培 养了一个好闺女呀。母亲会顺手掏出一把葵花籽塞进人家的口袋里,嘎嘎地笑着说, 青出于蓝胜于蓝嘛。母亲的语言总是那么新鲜,那么意味深长,她夸了我夸了自己, 还拐了个弯儿。听话的人就更觉出了她的与众不同。 扯远了。母亲张罗着给我找女婿了。母亲铁了心,必须亲自给我找对象,似乎 不这样她就失职了,如果我自己找对象了,那就是越俎代庖。“四人帮”刚打倒, 科学的春天来到了,母亲给我找了个知识分子。他就是我后来的丈夫, 我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我想知道我是被什么人打败的。 周末,我打算去丈夫经常游泳的海水浴场,我想看看那个女人,我想知道那个 三头六臂的女人是用什么消灭我的。 在镜子前我还捌饬了一番,换了一套品牌休闲服,涂了CD口红。但出门前还是 把口红擦了,就素面吧。我家离海水浴场有一段不短的路程,但我还是选择了步行。 我走得很慢,我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去,我也不知道,我去是想看到那个女人还是想 看不到那个女人。路过我每天买菜的市场,那个经常卖给我菜的小伙子向我微笑, 露出雪白的牙齿,他提着几把打蔫的小油菜在手里晃着。清早水灵灵的小油菜,两 块钱一把,现在两毛钱一把了,贱了。植物和女人一样,是靠水分活着的。沿着绿 化带向前走,高悬的太阳射出钢针一般的光芒,发出金属质地的嗡嗡声响,杀机四 起,防不胜防。我后悔没戴一顶帽子,我总是缺乏防范,更不懂防患于未然。 看见漂亮的女人我就驻足——那个女人有这么漂亮吧?我想象她超凡脱俗的容 貌,她性感的身材和肌肤,她的声音,平仄有致,会撒娇,水灵灵的……最要害的 一点是她年轻,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一切都是向上的,眼梢,乳房,屁股,还有她 们比天都要高的一颗红心。而我呢?身上的所有物件万众一心地掉下去了,尤其是 嘴角,即使是微笑也感觉像嘲笑,真让人气馁。这么想着,我就有点气短,靠在栏 杆上歇口气,唉。 我二十岁的时候,似是而非,其实是有过两次初恋的感觉的。一个是我的语文 老师,师范学校毕业的一个小伙子,家在农村。星期天他骑着一辆飞鸽自行车到我 家来,送我一本《成语词典》。《成语词典》的第一个词条是“哀兵必胜”。他跟 我并肩坐在书桌前,手指着《成语词典》里的“哀兵必胜”说,“哀兵必胜”和 “哀兵必败”是一个意思。他反复给我讲胜就是战胜,败就是打败,胜就是败,败 就是胜。我看着他修长的手背上排列整齐的汗毛孔,烟草的味道随着他手指的点动 飘散出来。我抬起脸看他,便听到一只蜜蜂两只蜜蜂一窝蜜蜂“嗡”地飞起来。他 伸出食指点了一下我的脑门心,听懂了吗?母亲看到老师对她的女儿这么好,就留 他在家吃饭,后来熟了,就张罗着给人家介绍起了对象。母亲给他介绍过话务员、 播音员和小学老师。她给他们买了电影票,让他们在电影院里见面。母亲用行动告 诉老师,请不要打她女儿的主意,她的女儿是不会嫁给一个中专生的。接着我高中 毕业插了队,过春节回来,这位老师已经结婚了。还有一个,是我们知青点上的, 我们两家老人都认识。他是一个很羞涩的男孩子,爱看书,干活的时候卖死力气。 他给我写信求爱,我回信说,我作不了主,我得听我妈的。我们同时返城后,他家 托人来提亲。可我的母亲说,他的父亲跟她不是一个派系的,政治信仰不同不能结 亲。不知道是给我找对象还是给她找对象,跟她的政治信仰不同与我有什么关系? 唉,我这个人,好像从来没给自己作过一回主。现在我要去找我的丈夫,依然 六神无主,我走上了一条“看不见的战线”,那是我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的名字。 我看见沙滩了,人很多。我突然后悔了,丈夫不在这里就好了,我会马上回家, 做饭,洗衣服,像周而复始的每一天。我后悔来这里了。 我的腿机械地迈进沙滩,温热的沙粒熨着我的脚底。我想定一下神,就反身走, 权当自己锻炼了一回身体。 可是丈夫先看到了我。他的目光一扫过来,我便打了一个冷战。 起初他们是两个人背对背坐在阳伞下的,看到我,丈夫仓皇地站起来,拍着手 上的沙子。 我看到了他身后的那个女人,我彻底后悔了。那个女人可能只是丈夫的一个熟 人或者过去的什么朋友,也许他们是偶然碰到的。她比我年轻不了几岁,相貌可以 说丑陋,矮胖粗糙的身体塞进了鲜艳的游泳衣里,像一只花里胡哨的大青蛙。如果 不是丈夫看见了我,我绝对会若无其事地走开。可是他们两个人一起看着我,我就 只有调整了脸上的表情,硬着头皮走过去打招呼。我想丈夫要是聪明的话,就不要 介绍我是谁。 走到跟前了,我先提起嘴角微笑。我想说,你们好,在这儿碰着了。 没等我张嘴,丈夫突然张开双臂,挡住了身后的那个女人。我看到了过去经常 拥抱我的双臂,腋窝下一团绒毛。 他以为我要袭击那个女人。 笑僵在了我的脸上。 我看到那个女人转身走开了。 丈夫的身体语言确认了那个女人的身份。 丈夫依然举着他的双臂,他冷笑着对我说,没想到你会干这种偷偷摸摸暗中盯 梢的事。 沙滩上的那些肉多衣服少的人都转过脸来,看我。 我转过身离开,跌跌撞撞地走出沙滩,过马路时,尖厉的汽车刹车声几乎把我 掀向半空中。 天哪,这不是在欺负人吗?这不是在侮辱人吗?为什么要搞那么难看的女人, 大街上的女人那么多,他抛开我去恋这样一个女人,就等于告诉别人,我连这个女 人都不如。 我的电话在响,冲进我耳朵里的任何声音都像天上掉下来的刀子,我无处躲藏。 我按下接听键冲着里面喊道,你不要脸,你真不要脸。可是里面传来米兰的声音, 说,英儿,我是米兰,你怎么了? 米兰是我最好的朋友,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心一直长在一起。我想起,她闹离 婚的时候,我赶回老家去看她。她对我哭诉,她的男人逼着她离婚,她合不得孩子 下不了决心,可她的男人就当着她的面对着马桶手淫。他用这种不齿于人类的狗屎 行为告诉她,她连一只手都不如,她连一只马桶都不如…… 现在我遇到了和米兰同样的问题。 世界上有两种人不能用眼睛看。一种是,怀胎十月的孩子,一旦看见了他们, 你的心就跟他们拴在了一起,会惦记一辈子。另一种人就是配偶的情人,一旦入了 你的眼,你的心上就长出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