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沉默了几天后,我很平静地把衣橱的几面镜子散了个粉碎。他比我更平静,收 拾了碎玻璃,用电动剃刀刮胡子,嗡嗡嗡,腾起一窝蜜蜂。 下面是我们的一段对话,有一句没一句的,看上去也和气。 我:“你想离婚。是吧?”(我手里缝着十字绣,让语气尽量平和一点。) 他:“我没说我要离婚。”(他用牙签剔牙,好像他吃啥了。可我知道他啥也 没吃,他吃饱饭的时候额头锃亮。他此时内心焦灼。) 我:“你明火执仗,贼喊捉贼,分明就是不想过了。为了那么个女人离婚值吗?” 他:“我无话可说”。(有些事情是做的不是说的,比如男女之间的事情。) 我:“你看你头发都白了,好不容易在外面搞一个女人,标准是不是应该高一 点。你当初穿补丁裤子的时候,还能娶上我这样的。现在你功成名就了,香车宝马 了,怎么倒拾起垃圾了?”(我的声音有点慈祥,仿佛三娘教子。) 他:“难道我就没有被爱的权利吗?难道我不是人吗?”(他用右手拍着左胸 脯,急了,眼圈红了。我只是想再次确认一下是不是那个女人。即使是那个女人, 他完全可以在我面前不认账。他要是不认账,我也好下台呀。他露出了他的天真。 我的心紧了。他是个从不对我撒谎的人,我不想跟这样的人离婚。) 我:“什么叫爱?爱是嘴上说的吗?为你操持家务,为你生孩子那不叫爱吗?” 他:“你没爱过你不懂,你说的那是责任。”(他否定了我的爱,其实就是否定了 我们的婚姻,否定了我为这个家所做出的一切。他的声音低下来,充满绝望。) 我:“责住不是爱的一部分吗?世界上有不讲责任的爱吗?” 他:“家庭如果是一株植物,根茎是责任,绽放才是爱,家庭如果是一块煤炭, 守候是责任,燃烧才是爱。”(他的声音是那么动听,眼光一片明媚,充满了对美 好生活的憧憬。而不是对美好生活的回忆。) 我:“我只是根茎和守候,可你是绽放和燃烧过的啊!” 他:“孤掌难鸣。”(他像一个哲学家那样摇动着逐渐高贵起来的头颅。) 我:“你可以寻找一拍即合的人,但你爱了一个什么人,你和她睡在一个被窝 里不做噩梦吗?”(我只能人身攻击了,我想知道这个女人的秘密武器是什么。) 他:“这与你没有关系。”(他咬紧牙关。) 我:“你现在还是我的丈夫,一切与你有关系的都与我有关系。丈夫和别的女 人睡一个被窝与妻子没有关系吗?想离婚赶快说话,当初你娶我的时候也没有问过 我同意不同意,现在离婚你也不必问我同意不同意。你去跟我母亲说吧。”(说完 后悔了,给人感觉好像要耍赖了。) 说起我母亲,他偃旗息鼓了。那是他的恩人,是他身上绕不过去的一根软肋。 他站起来往洗手间走,摆摆手说,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洗洗睡吧。 我发现我们近几年来很少说这么多的话。并且我们谈这么严重的话题双方都不 红脸。接着我发现我错了,我不该跟他说这么多的话。这种事情一旦挑明了,便会 变本加厉,像一只暗疮被挑破了,脓就流出来了。 如果我退一步,也许事情会发生方向性的改变。 可是我在漩涡的中心,被一种情绪裹挟,我站不住,停不下来。我仿佛已经接 受了丈夫外遇的事实,但就是不能接受对方是那样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丑陋伤了 我的自尊心。我的愤怒转变成了仇恨,一夜之间就发酵成了毒药。 他晚上没回家,过去他做课题也经常不回家,只是现在他连招呼都不打了。我 没事干打开电脑,无意中看到,他在一家网站定了胜利路如家快捷酒店的房间,三 O -.这组数字立即像一把剑刺穿了我的胸膛。我一遍遍地洗着一块抹布,趴在地上 擦地板,身上的汗冷如秋露。其间我给父母亲打了个电话,机械地问他们的身体。 父母老了,尤其是我的母亲,得了中风,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斗志。我曾多次要求 父母亲和我们一起生活,可是母亲坚决推辞,说绝不给我们添麻烦,让我记得她的 恩情就行了。她所说的恩情不是她养育我的恩情,而是她给我找了个好男人的恩情。 结婚以后,我从理论上认可了我的母亲,和全天下的父母一样,她疼我,是为了我 好,她想把过来人的经验直接用在子女的身上,免得我们走弯踣。可是我们在感情 上始终无法融合,两张皮。我也曾试图亲近她,可一触及她的身体,我就下意识地 躲闪,一场亲近变成了一场尴尬。尤其是我单独带孩子的那几年,我不让母亲过多 接近我的孩子,怕重复过去的悲剧,母亲因此伤透了心。老了她也学聪明了,不想 介入我们的生活,她已经把我扶上马了,一匹好马,路让我自己走了。放下父母的 电话,我又给儿子打了电话。他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儿子说,妈妈有事 吗?我手机快没电了。我从电话里听到女孩子的声音,猜想儿子和女朋友在一起。 儿子的女朋友很可人,长相不次于我年轻的时候。一般漂亮婆婆都是很挑剔的,她 喜欢把儿媳妇和自己年轻时比。在婆婆眼里儿子比丈夫强多了,那儿子找的媳妇也 一定要比自己出色,不然自己的儿子就亏大了。听到儿子的声音,我的心里就妥帖 了。儿子又问,我爸爸呢?我的头脑中马上出现了“三O 一”这组数字。我说,你 爸爸在胜利路如家快捷酒店三O 一房间,你去看看他吧。儿子说,我爸爸怎么啦? 生病了吗? 这时电话断了,儿子的手机没电了。我颓丧地坐在沙发上,电话听筒嘟嘟地在 我大腿边响着。电视里的画面向我扑来,是一个香港电视剧,浓妆艳抹的女人跳在 桌子上对自己的丈夫吼,你去死吧,我要去做找千爹的情人……天哪,是什么能让 女人变成这个样子。还有男人,我的丈夫,他张开愤怒的双臂说,你怎么能干出偷 偷摸摸暗中盯梢的事。 这个世界颠倒过来了,仿佛流血受伤的是手提屠刀的人。 我的朋友米兰已经意识到了我们的危机,她最知道一个离了婚的女人的艰辛, 她打电话来对我说,男人嘛,马嘴伸驴槽的事也不稀罕,不要追究太深,没意思的。 这种说法好像很多女人都能认可,仿佛男人的东西像马的东西驴的东西那么贱,还 没长眼睛。 我一直在等儿子的电话,他的手机没电,他可以用女朋友的电话给我打过来。 可过了一阵没有动静,我急了,儿子不会真的去如家快捷酒店三C-看他的父亲吧? 我不能让儿子看到那么污秽的事情,孩子的心还是那么干净,他能不受伤害吗?我 给儿子拨电话,不通。儿子女朋友的电话我不知道。天哪,我疯了,浑身开始发抖。 离我给孩子打电话过去二十分钟了,我必须给丈夫打电话,让他避一下,告诉他儿 子可能过去了。当我拨通丈夫的电话时,里边传来玻璃器皿破碎的声音,女人尖叫 的声音,还有丈夫对我狼嗥一般的声音…… 万箭穿心啊。我知道,一切都晚了,一切都碎了,曾经的誓言,欢愉,惦念, 恩爱,怄气,艰难,亲情,荣辱,没有了。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他。 他是一个科研机构的副所长,近三十岁,家在农村,年轻有为。长得说不出来 哪里有点不对劲,眼睛鼻子嘴巴都在,也在该在的地方上,似乎是统筹配合上的问 题,说不清楚。他显老,像一种布料,自来旧。他的面貌在那个时候就一步老到位 了,后来二十年几乎没有变,那种自来旧的布料越洗倒越清亮了。他身材敦实,稳 重,老沉,勤快。第一次来我家,他手里提着两只老母鸡,活的,见了人受了惊, 呱呱呱地叫着。他穿着一条洗白了的黄军裤,前后赫然打着四块补丁。那个时候裤 子不打补丁是不正常的,可是那补丁太大了,我想不通,那四块补丁可以做一条新 裤子了,为啥要补在旧裤子上面。母亲说,你听我的,我是你妈,我能害你吗?你 把他找上,你跟上他不久就会出人头地,吃香的喝辣的就不说了,他能把你捧在手 心上,伺候得你扶起放倒。我们那地方的人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无微不至,就说好 得“扶起放倒”,能被扶起放倒的人是最有福气的,如果指的是一个女人,那这个 女人就达到了人类幸福的最高境界。 我们开始谈对象了,别人都说我们谈恋爱了,其实谈对象和谈恋爱不一样。他 几乎每天都来我家,一进门就像蜜蜂一样忙活起来。在男人里他真是少有的勤快, 能找着活,干得井井有条,不多说话,也不怎么笑,脸上过早地有了几分慈祥。很 快地,我的弟弟妹妹就黏在了他身上,缠着他玩,让他替他们做作业。我不在的时 候他也来,跟我家里的人说得热火朝天,与我的关系好像倒不太大。只是他一看到 我,鼻尖就霎时变得通红,这红持续几秒钟就恢复了正常,是一根火柴点着一支烟 的工夫。 我们的婚期很快就定下来了。没有一个人问我愿不愿意嫁给这个男人。别人都 是主角,我好像是个观众。母亲像娶媳妇那样准备了一个家庭能用到的所有物什, 包括一只漆着牡丹花的痰盂,还镶着金边。那时候住平房,这是起夜用的家什。我 的衣服都是从北京上海带来的。雪白的尼龙衫胸前绣着花,那些鲜艳繁荣的花像要 吵起来一样,散发出了香味;茶色的涤纶长裤,裤缝直得像刀锋。那个时候,女孩 子出嫁要向男方要几大件多少条腿,可我们家却倒贴着。我母亲打破这种传统观念, 为了她看中的前途无量的好女婿,做了最大限度的投入。邻居们出于好意,说,不 门当户对吧?母亲说,这是门户互补。真是远见卓识啊,母亲在我们小城里声名鹊 起,成了移风易俗的典范。我们家被评为了五好家庭,别人评价母亲简直就是一个 高尚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我是被一辆自行车娶走的,临出门时,我想表达一下对母亲的感激,感激也应 该是一种爱。有一个词叫恩爱,有了恩也就有了爱。那么我应该是爱母亲的。可是 我找不着我的母亲。后来我才知道母亲一直躲在厨房里哭,为了出阁的女儿,或者, 为自己悉心做了一件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事情,而自我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