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第一次住在了属于我自己的家里。所有的都是我的,包括坐在我身边的这个 人。晚上闹新房的人走了,我坐在床边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他端了洗脚水,蹲下 来要给我解鞋带,我尖叫起来。我跟着奶奶长大,奶奶是小脚,从小她给我灌输的 思想是,女人的脚是丑的,是不能让别人看见的。我跟奶奶生活了八年,一个被窝 睡,我都没见过她的脚。所以我也认为脚是全身最羞耻的地方。结婚以后很长时间 我都穿着袜子睡觉。他要动我的脚,我要挣扎,最后洗脚盆就翻了。 那一晚他对我说了一些话,到现在我还记得。 英儿。 嗯。 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嗯。 我会对爸妈弟妹们好,我就是爸妈的儿子。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报答父母的 恩情。 嗯。 我被黑压压的婚夜包裹着,啥也看不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可是我的心掉进 了心窝里,那么妥帖、合适、安稳。我听见,爱着我的那颗心在我的胸前小心翼翼 地狂跳着。我知道,这颗心里装着我,我从此有了归宿和依靠。我想伸出手来摸一 下他的头发,可是我没有动。我是一个不会表达的人。后来我失去一切的根源,就 是因为这个缺陷。就像有的人天生是瞎子、天生是聋子一样,我天生就是个表达上 的哑巴。在我左右翻身的时候,我听他说,我就想这样活下去,十年,二十年…… 可是我憋着一泡尿,正想着地下的那只牡丹痰盂。我拧了拧身子说,你能出去一下 吗?他非常紧张地翻身坐起来说,为什么?我说,我想,上厕所。他顿了一下。可 能是忍住了笑,说,没开灯,我又看不见。我说,不行,你能听见。他没说什么, 披了衣服出了门。我赶紧摸着了鞋向那只痰盂踅过去。鞋是拖鞋,当然也是母亲给 备好的,我的脚跟在蹲下去时,感受到了那种合宜的反作用力,它绵软但却有力, 真是令人舒服。 二十年很短,很快就过去了,我们走到了尽头。痰盂早变成了抽水马桶,我们 一个在马桶上新陈代谢的时候,另一个仅隔着三米的距离坐在饭桌上,日惊倒怪地 吃早饭。 可是我们很快就不用在一起吃饭了。 他回家来收拾东西。他不知道他的衣服放在哪里,东一头西一头地翻。我说你 别动了,我给你装箱子吧。表面上彼此的心已经静了,地板上走动的脚步都显得很 轻。我们还在一起吃了晚饭,他给我夹了菜,我给他盛了汤。 看完一个电视剧,插播广告的时候,我说,你写个协议吧。 他拿起牙签剔着牙说,不用写了。你想要什么说就行了。 我说,我不想要什么,只是不想离开这个家,还有孩子。 他说,房子给你,除了我的衣物和我开的那辆旧车,家里的东西我什么都不拿, 还是过去的样子。孩子那么大了,也工作了,他永远都是你的。 他以为房子就是家。 我说,你还是写个协议吧。我好给孩子和我母亲交代。 我是想让他亲手写下来。白纸黑字。不然我不相信我们到了离婚的地步。 他说,那你写吧,我签字好了。 我明白,他是不想承担他提出离婚的责任。或者他认为自己没有提出离婚的权 利。 我试探着说,那你是不想写还是不想离? 他的鼻尖又一次蘸了大酱,他低下头说,没有必要协议什么,没有财产纠纷。 我说,你抬起头来跟我说话。其实我的声音并不高,只是音调充满了鄙视。他突然 把手里的茶杯向我砸过来,他用搌聋发聩的声音吼道,不要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跟我 说话,我是人不是狗。 他又甩开双臂朝着我扔了两只沙发坐垫,接着吼,我让你们逼着不停地往前走, 往你们指定的那条路上走,读书、答辩、写论文、写专著,我的腰都弯了。你们家 当初给我的,我已经十倍百倍地还给你们了,我的债还完了,我跟你过够了。 没东西可扔了,他砸着自己的胸脯说,没有人说过爱我,没有人伸出手来抚摸 我一下,在我遇到挫折的时候,没有人把我搂进怀里给我片刻的安慰。我不停地向 你们掏出我的爱,报答你们的独具慧眼,你们的知遇之恩,而我掏出的东西却石沉 大海 他戛然而止,突然向我扑过来。我赶紧闭上了眼睛…… 他蹲在我的脚边,用嘴巴吮吸着我的小腿。原来他看见我的腿上被玻璃碴划了 口子,正在冒血。他蜷着身子脑袋窝在我的小腿上,涕泗交流。我想起新婚的那个 夜晚,我踢翻了洗脚盆。我怀孕以后,他每天都给我洗脚。我看到他的头上有了白 发。过去的温情倒流回来,濡湿了我的双眼。毕竟是一家人啊,毕竟过了二十多年, 就是一件相处了二十多年的家具也不合得扔啊。我的手向他的头发摸过来……可是 他躲开了,他去取药和纱布。 我看到他的背有点驼了,陡然鼻子有点酸。 我开始检点自己二十年来做妻子的行为。我想超来,只有两次,他流露出了对 我的不满。一次是在床上,他说,你咋一声不吭呢?我说,嗯。他马上不高兴了, 说,就知道嗯,嗯你都不会嗯。另一次,他在网上搜索有关他的条目,他说,你咋 从来没夸过我呢?哎呀,我没想到,夫妻俩过日子还得彼此夸奖吗?那怎么说得出 口昵?于是我就看着他傻笑。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的表情,有点失望,他一定以为我 在嘲笑他。我实在对于功利的东西不是十分看重,况且他的今天,他的成就,在我 和他谈对象的时候,母亲就已经预言过了的,如今,只是让预言变成了现实,既然 是个大概率事件,那还需要做出石破天惊的样子吗?在这一点上,可能我是错了, 他已经跟过去不一样了,我的态度也应该有相应的变化。所有的熟人对他的态度都 变了,作为妻子,我对他的成功怎能熟视无睹?问题是,我没有意识到他的重大变 化。钱比以前多了,可我依然不合得花,做妻子的总是小气的。在我的眼里,他还 是那个人,脚依然臭,睡觉流口水,吃饭吧唧嘴。我们离得太近,眼睛看不到鼻子, 所以我的眼睛不可能对我的鼻子做出仰望的姿势。 一连几天,没说什么。我在咀嚼他对我吼出来的那些话,那是他的心里话,只 是吼出来得有点晚了。当初母亲和他的设计,我的就范,促成了表面上的天作之合。 可是从我们走到一起的那天起,我们的婚姻就偏离了事物的本源,离我们的初衷越 来越远。天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啊,这是谁的错啊!爱必须要用爱来偿还,而我 尽的责任不是爱。他想要的我没有。更无奈的是现在出现了另外一个女人,我能做 的只是亡羊补牢,但是于事无补,因为羊已经不在了。 我的小腿止住了血。 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他在床头灯下翻了一阵报纸,对着我的后背说,你不要难 过,也不要恨我,找一个年龄大一点的吧。 年龄大一点的?你不就比我年龄大吗?难道我五十岁了,再找个七十岁的?呵。 他又补充说,反正你也不爱我。 我的手开始发抖,我想说,我是爱的。孩子小的时候,他在外地,孩子做阑尾 切除手术,还出过一次车祸,都很危险,我没有告诉他。孩子好了我住进了医院。 他下班总是很晚,我做好菜趴在窗台上等他,看他一进楼道,我就打火下面。他的 衬衣我都是用手洗干净,熨烫好,挂在衣橱里,配好领带。他长时间不在家时,我 就拉开衣橱看看他的衣物。别人赞扬他的时候,我是那么骄傲,像夸我自己一样高 兴。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就睡不踏实,他回来了,我就昏天黑地地睡,他还说,哎呀, 你咋这么懒呀。我只是没有说过爱这个字,我不会表达。不会表达的人就像不会唱 歌的人一样,张开嘴就觉得跑了调,索性在心里搁着。可一个不会唱歌的人不一定 心里没有歌。 可是现在,我没有必要说了。不得不离了,我总该保持一点气节吧, 我大度地说,你就别操心了,我不会恨你。我只是想不通你怎么会喜欢那个女 人。 他说,我喜欢被人爱的感觉。你被人爱了二十多年,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你就 让我被人爱上几年吧。 他的声音弱下来,他的腰弯下来,像求人似的。我嫁给他的时候,他没有向我 求过爱。现在他为了那个女人,几乎在求我了。 我还是坚持说,女人那么多,你有的是被爱的机会,怎么偏偏是那样的一个女 人啊? 他一字一顿地说,在我的眼里,她和你过去一样美丽。 说出这样的话,算是推心置腹了。丑又不怪她,她越丑越说明她心灵的美丽。 别说了,再说下去就是逼人太甚了。但是他把我和那个女人放在一起作比较,我即 刻就像被砸了一斧头,脑袋空了。我过去是美丽的,她现在是美丽的,他让美丽伴 随他一生。他一辈子活了两茬人,像南方的稻子。但是,我现在为什么就不美丽了? 我做错了什么?我突然明白,我不是被那个女人打败的,我是被他打败的,是他不 爱我了,全身而退了。无论如何他已经回不到过去的那个他了,比如一棵树,做成 了精美的家具,后来家具坏了,散架了,可是一只板凳腿还会回到树吗?不可能了。 还说什么呢?睡觉吧。有他在床上,我睡得还是挺踏实。天快亮的时候醒了。我想, 我们的孩子大了,我们决定这么犬的事情,是不是应该征求一下孩子的意见,至少 要给孩子说一声。我伸出手想拍他一下,过去经常是我跟他说话时,先拍他一下, 省得叫他的名字。手还没到他肩膀上,他就炮烙似的坐起来,下意识地躲闪,眼睛 上挂着眼屎,一脸的惶恐和防范。他可能以为我要亲近他或者伤害他,这两种情况 都是他不想要的。为了掩饰我的唐突,我结结巴巴地说,这个月的电费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