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离婚以后我一度很自卑,不敢见人,怕人问。甚至不敢上班,怕人们同情的目 光。婚姻仿佛是我的一件衣服,一双鞋,婚姻没有了,我就像被剥光了衣服,光着 脚,在人们的目光里走。总之我战战兢兢。 可我还是想着丈夫曾经对我和孩子的好。熟人们在谈论哪个男人对媳妇好时, 就会说,对老婆好谁都比不上田英儿的男人。关于他对我的好,有好几种版本。有 的说,我们家饭上桌了我先吃,我把喜欢的吃了,剩下的我丈夫才吃。也有的说, 冬天早上起床时,丈夫要把我的衣服在怀里焐热了才让我穿。这些说法稍有些夸张, 但基本上是属实的。二十年来我一直是家里的主角,我拿着家里所有的钱,做着家 里所有的主。哪怕很小的事情,他也要跑回家向我请示。他们单位的门卫是个老鳏 夫,除了一把老骨头啥也没有。有一次他对我丈夫说,哎呀,所长啊,高压锅好呀, 做出的饭真香呀。那是改革开放初期,人们的生活还不是很好,一只高压锅要一个 人半个月的工资。老头不知道高压锅主要是用来炖肉的,喷出来的肉味带着响声直 往人的鼻子里钻。他以为啥东西一放进高压锅都像肉一样香了。丈夫征求了我的意 见,一脸憨笑,拎了家里的高压锅给门卫老头送去了,出门前还折回来看我一眼, 他每次出门前都要郑重地看我一眼,要不就把手在我肩膀上放一下。他给门卫老头 说,我们家有两个高压锅哩,我媳妇让送给您一个。门卫老头高兴得直搓手,说, 所长你娶了我们街上最漂亮的女人当媳妇,那比每天吃高压锅做的饭都香呀。我丈 夫就笑得露出了牙床。有那么十来年的时间,他几乎不在家,深造,讲学,我带着 孩子,心里惦记着他。每次他深夜回来,我常常背着睡熟了的孩子在门口等他,看 着他背着包提着包摇摇晃晃地向我们走过来。他总是省下差旅费给家里买东西。当 我们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他羞得不敢看我。小别胜新婚,他怕我看出他的心思。 我知道他很爱我,这个家是我的,他是我的,孩子是我的,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 变,可他对我的爱不会变。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一劳永逸,穿上了一双脱不掉的 鞋,说不上多幸福,也说不上不幸福,我们一家人已经骨肉相连。有一次,拉灭了 灯他问我,你爱我吗?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个,一下子紧张了,空气停滞了~刻。 我说,嗯。我听到他叹了一口气。他心里始终是有一点不满足的。 我不想离开我的家,其实就是我的房子,怕再一次丢了。我还是经常想起过去, 想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出门时他往我手里塞一张地图。那一年,像母亲预料的那 样,他被引进到一个南方城市的研究机构,我作为家属跟他安排在了同一个单位。 其实之前我在政府的要害部门也身居要职,这一走,我的职务没有了,成了他的从 属。我早已习惯以他为荣了,没觉得自己亏,倒觉得沾了他的光,好比一双脚,为 外面那双锃亮的鞋子而感到光荣。到了新的城市,他带我出去应酬,人们先夸我的 容貌,说我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然后夸我的眼力,意思是我二十多年前长着千里 眼,选了一只绩优股。我的丈夫听了,马上插话说,当初是我母亲看上他的,我一 直不愿意。他把我们的过去和盘托出。原来他知道我当初是不愿意的,所以并不征 求我的意见,只是一门心思地和我母亲撺掇着把生米做成熟饭。原来他是有心机的。 现在面对我们的过去,他也毫不遮掩。英雄不问出处,他已经远远在我之上了,不 用回避这些了。像一个爬到一定位置上的男人总会说,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而一 个农民工,宁可说他是一个小区的保安。 他在事业达到顶峰后,便开始搜寻自己生潘中的短缺。 他到底缺什么呢? 他现在得到他想要的了吗? 他现在满足了吗? 儿子周末带女朋友回来吃饭。我和儿子没有交流过那个晚上“三O 一”的冲突, 那对我们全家三口人来讲,都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谁都不愿意提起。临走时,儿子 拍着我的肩膀说,别难过,反正你也不爱他。他的口气和他的父亲如出一辙。为什 么他们都说我不爱他?我几乎被这种说法绑架了,有口难言。我的准儿媳妇凑到我 耳边说,老妈,赶快重建一种生活,这是一个机会,不一定每一个女人都有这个机 会。有合适的就整,整个比我爸好的才是你的本事。你看和我爸好的那个女人,那 么丑还整个现成的。我爸是个老实人,他不喜欢花里胡哨的,那个女人的秘密武器 是对我爸的无限崇拜。五十多岁的男人,依赖的是女人的仰慕,不像二十岁的男人, 依赖的是女人的依赖……儿媳妇晃动着她的头,她的头发很短,终年湿漉漉的,像 刚孵出来的小鸡。儿子接着说,要表达,表达是对一个男人的质量认证书,一个女 人的认证比国家的认证还要管用,因为他跟女人朝夕相处,他离国家还有一段距离。 赶明儿把房子过户到我的名下,你放心去整。他的意思是别把房子整没了就行了, 人亏不到哪儿去,反正也老了。我哭笑不得。 米兰频繁地来电话,借口问我毛背心起多少针,十字绣怎么整烫,顺便说些吃 喝拉撤,口气很关心。她是听到了一些什么,不敢直接说。 我对米兰像对亲妹妹一样,我心里一直欠她的。那是因为米兰十六岁时我们小 城里发生的一个事件:一个姑娘父母亲回老家了,她看家,晚上她等女伴来和她作 伴。她听见一个人进了她家的门,这个人头上顶着一件花棉袄。她的女伴就有这样 一件花棉袄。她说别装神弄鬼了,赶快上炕睡觉吧,于是就倒头睡了。就这样姑娘 被人糟蹋了。案子在第二天的晚上就告破获。小城里所有有花棉布棉袄里子的男人 都被找来了,其中一个脸上有抓伤,他在公安人员的强大威慑力下吓得鸟毛抖了一 裤裆。他对他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但有一点值得商榷,他说他压根儿就没找着地 方,一个奋勇保卫自己的女人简直就是铜墙铁壁,他只找着了她的乳房,在上面咬 了两口,仅此而已。根据法医的鉴定,姑娘的处女膜完好。经过一场激烈的司法争 论,犯罪嫌疑人被定为强奸未遂判处三年的监禁。姑娘的母亲说,姑娘以后只能嫁 给这个劳改犯了,被不是丈夫的男人摸了乳房,以后生下的孩子是兔嘴儿。不知道 这个理论根据是从哪里来的。但是小城的人都知道,逢年过节,母亲就拉着她的女 儿端着一大盆子的猪肉酸菜烩粉条油炸糕,去监狱探望未来的女婿。姑娘果然最终 嫁给了那个男人。可几年之后,那个无赖就原形毕露,他说姑娘名声不好,人家都 说姑娘被人强奸过,好像姑娘是被另一个人强奸了,与他没关系。 那个姑娘就是米兰,那个女伴就是我。 很快米兰耐不住性子了,她说,我们还是姐妹吗? 她听说我离婚了,这事应该是我亲自告诉她才正常。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尤 其是老寡的人,我怕我父母亲知道着急。很快米兰又打来电话告诉我说,听说他结 婚了,娶了一个不堪入目的女人。“不堪人目”这个词,像一只手榴弹从我的家乡 扔过来,对我造成了致命的伤害,我身体的某一个地方顷刻变成了一片废墟。我才 知道我经历了一场战争,打仗是要死人的,我还没有死。我才体会到,人心是橡皮 做的,多大的打击都能承受得了。 米兰的声音很愤怒,听筒都热了。她好像还说到了我妈—一让我妈收拾他。可 是我妈管得了我的结婚,管不了我的离婚,即使是他的妈也不会预料到他今天的行 为,这事与我妈没关系。终于米兰说到了自己的事情,她的孩子报考了他的研究生, 她怕这事黄了。我对米兰说,按照他的为人,应该没问题。要是有问题的话,我去 求他。米兰却说,什么为人,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为人,不干人事。我说,米兰,别 说了。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骂他我心里还是难过。他跟我没关系了,我跟他也没关 系了,可是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们都有关系。一个物体的腐烂,需要一定的时间。 毕竟,我不是一双脚,他也不是一双鞋,说甩开,就甩开了。说一点轻松的话题吧。 我到了这个南方城市后,有两个人千里迢迢来看过我。一个是知青点上的那个同事, 恢复高考后他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又去了芙国,成了美国公民。他回国探亲打听 到了我,我们在一家中餐厅见了面。 他很夸张地耸着双肩说,你一点都没变,因为我想你啊。仿佛四十多岁的女人 变回猴子才正常。他又说,老家的很多同学老得已经一塌糊涂了。他的意思是说别 人老得连裤子都提不起来了,而我在他的想念里依然鲜活。他成功地运用了爱因斯 坦的相对论。 他变得非常健谈了,谈人民币升值给美国带来的好处,贸易顺差逆差,食品安 全,美国的枪支管理与心理防卫,保护国民性收入与中产阶级群体……最后他说中 国亏了,中国青海湖的湟鱼出口到美国,美国人从中提取了放射性元素后,再把鱼 的尸体做成罐头卖到中国,价格翻了一倍…… 他吃着西湖醋鱼说,你咋不说话呢?我笑了笑,心想,你谈的是美国国务卿和 中国总理的话题,曲高和寡啊。我只会说你过得好不好,孩子怎么样,在外面孤单 不孤单这样的事情。于是我又笑了笑。这时他的电话响了,好像有别的朋友在叫他。 压了电话他说,今天的时间就给你,谁都不见,他的手还一摆,像电影中的哪个男 领导。接着他从包里摸出一张美金,推到我跟前说,送你一点礼物留个纪念。我一 下子就紧张起来,脸也红了,我不知道钱也是礼物,我以为钱买了东西才是礼物。 他的电话又响了,还是刚才的那个人。我赶紧把美金压在一个盘子下面。他放下电 话,又说了刚才的那句话,摆了刚才的那只手。我站起来告别,他也站了起来,我 们的笑脸已经不像刚进来时那么自然了。握别时,他竟然说,假如有来世…… 我匆匆地上了出租车,逃跑似的。是什么让一个曾经腼腆细致的人成了这样。 并不是说他这样不好,而是我不认识这个人了。他已经兼备了中国人的虚伪和美国 人的霸道。从中国到美国,走得太远了,所以他像一只鞋那样走样了。 还有一位,就是我的高中老师,从深圳来,谈一笔生意。他见了我就伸出手来 摸我的头发,他说,哎呀,田英儿,英儿,你长大了,在我心目中你一直还是扎小 辫的样子,现在做妈妈了。你父母亲好吗,孩子几岁了?听说你找了一个有本事的 先生,日子过得好吧。他比以前性子急了,一下子就想知道几十年的事情。我端详 他,看他的变化。他的眉宇间多了一点沧桑,这让他比年轻时更加动人。男人的身 上添了沧桑,就像是红桦树遭遇了深秋,外表更加夺目,内心更加挺拔。 我说,我们喝白酒吧。他说正合我意。于是我们就交杯换盏地喝起来,酒能让 人近。 他说英儿,我感激你的母亲,她给我介绍对象,还贴了一个月的工资给我张罗 婚事。其实我那个时候心在你身上,给你讲“哀兵必胜”的时候,我想,我咋就不 敢做哀兵呢?你母亲她老人家看不上我。 他仰头干了一杯。 我想,那你感激她什么,你应该愤恨。 他说英儿,她是个好人,是个好母亲,她做的是对的,谁不想给自己的女儿找 个前途无量的女婿呢?可我那个时候啥也没有,还比你大八岁。我经常想起她老人 家,可我再不敢去见她了,她给我介绍的第一个老婆早让我离撺了。 我吃了一惊,他离婚了?我也仰头干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