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去深圳后不久,我就开了一家服装厂,挣了第一笔钱后,我拿着这笔钱回去跟 她办了离婚。我不爱她,因为穷我才娶了她,她知道我的底细,我不想把我的过去 和我的低贱带到深圳去。在深圳我和第二个女人合作扩大了服装厂的规模,我们的 生意做到了在全国有三百多家经销店。我们本来是应该结婚的,可是没有时间,这 个女人非常能干,她说,她要让公司上创业板,那是她送给我的结婚礼物。我们很 忙,我抓生产,她抓销售,有时候一个月都见不着一面。后来,我们买了一套新房, 准备以后结婚用。我们这幢楼是一幢丁字楼,就是说,我站在我家的阳台上,可以 看到斜对面邻居家的阳台。 说到这里,我看到他的脸上洇出一抹橘红色的笑容。他的脸又回到了给我讲 “哀兵必胜”的那个时候,嘴角的笑有一丝羞涩。同时我看到,他的右嘴角露出一 颗假牙。尽管现在的医学技术完全可以让假牙以假乱真,但我还是看出他多了一颗 假牙。 他说,英儿,每当傍晚的时候,我就看到对面阳台上站着一个女人,她的颜色 是一种我喜欢吃的果子酱的颜色。她穿着一件质地很好的淡莓色丝绸睡衣,人和睡 衣融为一体。阳台上挂着足有十件颜色不同款式各异的丝绸睡衣,她在用挂烫机精 必地熨烫。她几乎每天都这样。她真是讲究,讲究是女人的美德。我看不到她的脸, 她的脸上总是贴着面膜,只是嘴唇艳若桃花。 这个我知道,女人在贴了面膜的时候嘴唇就是特别红。 他说,英儿,我以为我是喜欢上了那些睡衣。我到商场买了很多丝质睡衣,给 我那个一心想着创业板的女人穿,一晚换一件。可她穿不惯,说像睡在水上一样, 会随时游走或漂走,没有安全感。穿皱了我就让她挂在阳台上用挂烫机熨。可是她 把它们塞进一个包里说,让车间里的工人干去,她干这个屈才了。我终于泄了气。 我笑了。我想他的第二个女人其实是合不得穿。妻子或者想做妻子的人都是这 样的,在家里穿这么奢侈的东西干什么昵?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个样子。 他说,英儿,有一个星期,我没有看到在阳台上熨睡衣的那个女人,那一排颜 色各异的睡衣还在,只是没有了女人和挂烫机。我知道这个女人在家,她家每晚灯 都亮着,阳台上的一盆夜合梅耷拉着叶子。我焦灼,焦灼,终于有一天,傍晚下雨 了,我看到阳台上出现了她的身影,她打开窗,把夜合梅捧在手上伸出窗外……她 看上去很孱弱,脸色清淡,穿一件淡莓色的丝绸睡袍,像我最爱吃的那种果子酱装 在玻璃瓶里…… 他喝醉了,眼色迷离地看着我,说,你是英儿吗?当初我等着你长大,现在我 等着她长大,等得我嘴里已经有了假牙…… 接着儿子提出要结婚。他的父亲刚刚结婚,儿子也要结婚。儿子女朋友的家就 在本市,这意味着我们还得以一个团体组合的形式,去见对方的父母,拟定一些结 婚的相关事宜。这是儿子一辈子的大事,我不能推诿。周末,两家在一家酒店见面 了。亲家俩很面善,一个老师,一个律师,天底下最好的职业。女亲家说,儿子长 得像我。我的儿子长得很帅,这是在刻意夸我。席间说了一些缘分啊、般配啊之类 的话,就切入了正题。正题其实就是一场交易。首先儿子的父亲表态说,他首付买 个一百平米左右的房子,分期付款。等两个孩子办完了婚事,他们也承担一部分月 供。我儿子首先点了头,女朋友看了我儿子一眼,也点了点头。现在孩子结婚,最 重要的是房子,有了房子,别的都是小事儿了。男亲家附和着说,就是,也让他们 承担一点,不能就靠着老人。女亲家说,就是,我们那会儿结婚的时候各带各的铺 盖卷,现在不是啥都有了。话又说回来了,现在一家一个,我们挣下的早晚也是他 们的。 亲家俩又给我敬酒,说他们的女儿好福气,遇上了我这样慈眉善目的好婆婆。 我知道这是让我表态呢。因为我们没有提前商量,我不知道我该承担什么。按照当 下的规矩,男方买房子,女方买车,我想,最后哪里还需要花钱我出就行了。酒又 过了几巡,看我还没动静,女亲家说,他们给女儿准备了十万元现金,万一以后生 孩子呀,遇到什么急事呀,好拿出这笔钱来支应。我们都听出来了,女方陪嫁的十 万元是轻易不能动的,按照当地人的习惯,这笔钱是女儿婚后的私房钱,只右女儿 有权支配。我看见儿子脸色变了,胳膊也从女朋友的肩膀上拿了下来。他一直喜欢 一辆车,他以为女方会送一辆车的。儿子心里不舒服我也就不舒服了,我只有这一 个儿子,也只有这两个亲家,在这个城市里我再没有什么了。单位是个研究机构, 我这样的家属身份做的是后勤,这样的地位是交不了朋友的。我不想让这几个与我 有切身关系的人不高兴。我说,我给他们送辆车吧,上下班用得着的。话到此,应 该皆大欢喜了。日子定在国庆节,五个月的时间够准备的了。可是还有房子要装修, 加上家具电器婚礼费用,还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直到酒瓶子底朝天,谁也没提这码 事儿。 回来的路上,我问儿子这笔钱从哪儿出,儿子说,当然得咱出了,咱们娶媳妇。 不过老妈你放心,我们是要做婚前公证的。房子是会增值的,家具电器,菜都在咱 篮子里你怕什么。他家那十万块以后也就是几张大毛。我说,哦,可车用几年可能 连几张大毛也不值了。儿子拍着我的肩膀说,错,车让我快乐了舒适了有面子了, 生活质量提高了,比什么都值。儿子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我对儿子说,花点钱都 是小事,关键你要想好,这是一辈子的事,反悔不得的。儿子说,哎呀老妈,咱是 男人怕啥呀,最多破点财,还会赚的么。我心想,那是一点贿吗?几下加起来一百 多万了。不过对方可能是把我们当两家看的,因为我们离婚了,如果我们是一家人, 对方断然不会让我们又买房又出车的,因为两家的条件差不多,都是拿工资的。可 人家只出了十万还是女儿的私房钱。人家的闺女咋就那么值钱昵?我当初,唉,不 要说当初了。儿子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安慰我说,女方陪嫁多,是买女婿对女儿的 好,他们这么小气,是他们亏了。以后结了婚啥都该她干,不出钱就出力。她要是 不听话,就让她拿着她家的十万块走人。我看了一眼儿子,这是在结亲吗?仿佛他 们有仇。我说,你真的决定结婚吗?儿子说,结,男人到了一定年龄就得有人伺候 着。 婚期一天天地近了,装修包给了一家家装公司,家具在“居然之家”定了,电 器定了西门子的。钱袋子像一只牙膏,一点一点挤扁了。可我是舒心的,孩子和亲 家三天两头地往我这里跑,一起吃饭一起购物,挺红火的。女亲家拉我出去买我们 两个母亲在婚宴上穿的衣服,我们相中了超薄羊绒的两件套上衣,我们分别要了淡 紫和明黄的,款式一样,就是颜色不一样,一看就是有意而为。下身是黑色中裙, 坡跟黑皮鞋。女亲家抢着付了钱,说以后是一家人了,我如果见外就是看不起他们 一家人。男亲家还给我们两个女人送了一式一样昀两条彩金项链,说,新衣服一穿, 项链一戴,姐儿俩一样,以后这孩子俩的日子能不好过吗?话说得真暖人呀,我打 心眼儿里高兴。 九月中旬,米兰从老家来,送她的女儿焦小米兰读研究生,她的女儿姓焦,名 叫小米兰,考取了我前夫的研究生。把米兰从火车站接回来,我们一直不敢对视, 为了我的事,我们心里都难过着,堵着。米兰说她参加完儿子的婚礼再走,也帮着 我张罗张罗。我当然很高兴。饭桌上,我给她夹菜时,我们的眼泪喷了出来。于是 对着一桌海鲜,两个年近半百、好了四十来年的老女人,哭得龇牙咧嘴。我们真的 不年轻了,无论哭还是笑,脸上都没有了年轻女人的娇楚可怜,女人越老长得越像 男人,而男人越老长得倒有几分女相了。米兰又说到她的闺女小米兰,说要能找着 像我们这样的好人家就好了。我知道,米兰在考虑女儿毕业以后的工作问题,她当 然想让女儿留在研究所,这与她的导师有很大的关系。可她的导师已经是我的前夫 了,我能说什么呢? 婚宴请的客人无非是我们过去老家的朋友和现在单位的同事,人说,穷在闹市 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我们虽然不是富人,但我们是小城里飞出来的金凤凰, 熟人只要到我们这个方向来,哪怕绕上一个圈,也要过来看看我们,所以该请的都 得请。为了让孩子没有分崩离析的感觉,男方和女方、我这边和他那边一起办。 临近婚礼的日子,和婚庆公司的主持人商量婚礼的程序,其中两项是关于我和 我前夫的。一项是双方父母上台,一对新人给父母鞠躬,父母给改口的红包。另一 项是新人给大家敬完酒后,双方的父母要给客人敬酒。我看到孩子的父亲有点为难, 因为我们虽然是孩子的父母,但已经不是夫妻,况且他又结了婚,我们出双入对的 毕竟有点不合适。女亲家说,上台接受鞠躬是必不可少的,我们抚养他们二十多年, 就等这一天。女亲家说完看了我一眼,表示对我的支持。她接着加重语气说,无论 你们现在是不是一家人,你们俩,她指了我们~下,是孩子的父母紊这个事实永远 不能改变,别人也永远无法替代。女亲家是老师,她说的话是传道授业解惑,别人 无法驳回,这项就这么定了。男亲家说,给大家敬酒也好说,两个父亲一起敬酒, 两个母亲一起敬酒,更有意思。这个创意好,谁都没得说,定下来了,问题解决了。 婚礼的前一天,我的弟妹们都到了。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别人看来没什么,但 对于我却是晴天霹雳的事情——我前夫现在的妻子要出席儿子的婚礼。 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为什么要掺和进来呢?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强盗抢占 了地盘后,还要挂国旗了。 从儿子儿媳妇嘴里反馈回来的信息是,前夫说了,他给儿子买房子的钱是他和 现在妻子的共同财产,他现在的妻子也尽了一个母亲的义务,她有权利参加这个婚 礼。 我说,我接受不了她,她要是去,我就不去了。儿子和儿媳妇快哭了,又去和 他们的父亲商量,回来以后儿子儿媳妇的态度倒向了父亲那一边。儿子说,我爸说 了,新房的月供由他们出了,一直到供完为止,不用我们管。这样的话,不让阿姨 参加婚礼说不过去。 我明白,这个女人非要参加我儿子的婚礼有这么几层意思,一是,在公众面前 确认她现在是这个家庭的女主人身份。二是,他们双双出入这种特殊敏感的场合, 宣布丈夫和自己过去的生活正式一刀丙断。三是,现任丈夫非常认可她的合法地位, 抬举她,尊敬她,把她当成一个人物以示众人。 我对儿子说,新房的月供我出了,直到供完为止,不用你们管。我们不要他们 的钱,我不能接受那个女人出席我儿子的婚礼。 儿子和儿媳妇过来拽着我的胳膊说,妈呀,你傻了吗?带利息那是好几十万呀。 这些钱不要白不要,不然他都得给那两个人花了。那两个人指的是那个女人和她的 儿子。 我挣脱了他俩的胳膊,冲进卧室,把自己反锁在里边。他们考虑我的感受了吗? 钱比我这个人还重要吗? 我听到儿子在门外说,妈,你心胸开阔一点。她长得那么丑还好意思往这种场 合走,丢的是他俩的人。你就让他们光屁股打狼转着圈地丢人。咱们气量大一点, 咱家是娶媳妇的,就是来了要饭的也得热情招待。你想开一点嘛。 丢人,他们丢人,难道我不丢人吗?我被这样的女人替换了,我不丢人吗?恩 情断了也就断了,为什么还施加了仇恨,是他背叛了我,应该仇恨的是我啊,应该 报复的也是我啊,怎么就反过来了?儿子是我们共同的,我们曾经是相濡以沫的一 家人,相煎何太急啊。 前后反复想了一夜,一大早开了卧室门,儿子跪在门口。母子相拥,眼泪无声, 我说,孩子,我们不要哭,我们不能哭。 婚礼正常进行,花团锦簇的一对新人,笑逐颜开。我们娘舅家的人包括米兰在 内和我的两个亲家坐在主桌上,婚礼的程序逐个进行。我知道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 一个女人,我得面对她。我脸上挂着木刻似的微笑,心里揣着视死如归的信念。 问题出在最后,婚宴已经到尾声了。我正在和米兰说话呢,好像正在说哪个客 人的衣服搭配得好,发型好看,再一抬头,我看到我的前夫和他现任的妻子端着酒 杯挽着胳膊向我们走来。前夫步履蹒跚,像被那个女人挟持着,一具兵马俑似的挪 着步。我突然想到,被爱其实就是被绑架。那个女人脸上还化了妆,像赝品的唐三 彩还被谁揍了一顿,丑人多作怪啊。我承认我已经戴了有色眼镜,以我这个角色面 对他们,黄金也会被看成狗屎。他们确实收到了他们预期的效果,眼前这个男人彻 底不是我过去的那个男人了。他们挽着胳膊站在我面前,对于我来说,像是站着一 把张开的剪子。学过庖丁解牛吗?“砉然响然,奏刀骋然”,我们的过去、我们的 亲情,在这一刻,血是血、肉是肉地剥离了。 我想站起来离开。 他们站的位置正好在我弟弟的身边。我看到我弟弟站了起来,端起一只盘子砸 在他们脚边,接着又一只盘子……刺耳的声音过后,全场哑然。 我的眼前即刻一片黑暗,人们指责的声音子弹一般射向我,人们认为这是我指 使的。 你怎么能这样昵?兆头多不好啊,哪有母亲砸儿子的摊子的…… 他们不过是过来敬个酒么,伸手还不打笑脸人…… 忍一下不就过去了么,反正你也不爱他…一 最后一句好像是米兰说的。 这场婚礼仿佛让我上了一次刑场,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孩子们已经丢旅行 了。我松了一口气。 我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收拾房子。在阳台上,我居然清理出一双破旧的拖鞋。 它太破旧了,几乎已经让人看不出曾经会是一双拖鞋了。但我还是认出了它们,这 就是我结婚时母亲替我准备的那双拖鞋。它们曾经舒适,精致,不亚于那只镶着金 边的牡丹花痰盂。我记不得这双拖鞋居然会跟着我们辗转到了新的城市,它们隐藏 在这个家中最阴暗的角落里,就像宿命一样,在这样的时候,跳出来,让我泪流满 面。 收拾书柜的时候,我在一个笔记本上,发现了他写的一段文字。写这段文字的 时间应该是他砸玻璃杯的那个深夜。 英儿是个好女人,本分,实在,不矫情。非要爱她是我的错,始终没有唤起她 对我的爱,也是我的错。一个没有得到爱的男人没有完整的人格。很多夫妻从爱情 变成了亲情,我们只是从婚姻变成了亲情。我需要亲情,更需要被人爱,我渴望相 爱。相爱相爱,就是两个人相互爱,这是一个人活着的重大意义。我和英儿这么过 着永远实现不了这个理想。也曾想像别的男人那样,在婚姻之外寻找,可那是对我 们本不完整的人格的再次分裂,我、英儿和另外的那个女人将全部失去尊严。所以 我打碎我的婚姻,建设我崭新的人格。我想做彼此相爱着的人中间的一个,这样的 人大街上到处都是。我对于人生提出这样的要求,过分吗?但是我和英儿及孩子的 亲情永远割不断,我还会对他们付出亲人的爱。我希望英儿活得更好,希望她去学 着爱一个男人,去撒娇,耍赖,并且得到爱的回报,那我们就修成了人生的正果, 我们都将是幸福的人…… 米兰去火车站的路上给我打电话来道别,说她回去了,让我操心给小米兰在本 地找个对象。我的耳边听到了很熟悉的音乐,这是过去我家车上的音乐,我才反应 过来,她在我前夫的车上,前夫送她到车站。婚礼结束后,我就再没有见到米兰母 女,想必她已经和小米兰的导师达成协议了,小米兰毕业后很可能可以留研究所了。 行啊,只要孩子好就行了。 国庆节过后,很快就是春节了。我答应父母亲,带着儿子和儿媳妇一起回家过 春节。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我想应该约亲家和孩子们一起吃个饭,就算一家人提前 过个年。我给儿子打电话说了这个事,儿子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说,晚上有什么事, 明天聚吧,没那么多讲究的。晚上我又给亲家打电话,约明天聚会的事,在电话里 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才意识到,亲家一家和前夫一家与两个孩子在一起聚会呢。 唉,都是为了孩子么。 临到要订票了,孩子打来电话说,他们带车回老家,一车只能坐五个人,他和 他的父亲轮流驾车。让我坐飞机走,问我行不行。 车上应该是前夫一家三口和儿子儿媳妇。正好五个人。他们的安排是合适的, 开两辆车太浪费,一辆车两个人轮流驾驶,安全。 我说,坐飞机好,快。唉! 在去机场的路上,我看到路边烧过纸钱的灰烬,突然想起奶奶。在我八岁以前, 每天晚上奶奶总是给我讲着同一个故事,她说:“从前呀,一个财主娶了两房老婆, 大的比他大十岁,小的比他小十岁。他后半辈子头发花白了,可他的小老婆一头黑 发,大老婆一头白发。大老婆想让他和自己一样老,看起来般配,趁他喝醉就拔他 的黑发。小老婆想让他和自己一样年轻,看起来般配,趁他喝醉就拔他的白发,于 是他变成了一个秃子。他的脑袋又光又亮,两个老婆就在他头上照镜子。大老婆看 到自己又老又丑就发脾气摔‘镜子’。小老婆看到自己年轻貌美,却不得不守着一 个秃老头子,也发脾气摔‘镜子’,老财主没几年就被轮番折腾死了……”那个时 候我一听到这个故事就笑得死去活来,在羊毛毡上翻筋斗。唉,一个人活在童年里 是多么安全啊。四十多年了,她老人家脚上绣着柿子花的鞋不知道走样了没有。也 许阴间的路好走,而在这尘世,即使是一双铁打的鞋,也架不住脚和路的磨损啊。 进了机场,突然恐惧,近乡情更怯。我即将回到过去的场所,却没有了过去的 人和过去的生活。是谁强加给我一切之后又剥夺了一切,我在就范、让步、妥协中 丧失了质量。 母亲打来电话。母亲脑中风偏瘫,说话有些不清楚了,她在电话里给我表达的 意思是,外孙和新媳妇回来让人家先回爷爷奶奶家,人家是亲孙子正根子,我们不 要争。 我感觉到母亲嘴角的口水淌出来了,我说,妈,把嘴角擦擦,回来了再说吧。 坐在候机大厅,前面有块反光的玻璃,我把鬓角的白发往耳后掖了掖。心里想 着,飞机要是晚点就好了。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