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转眼一周过去了,青姐打电话督促小唐付清欠款,原来小唐还欠着八千元的加 盟费。袁小月正好也到了返回的时候,小唐便让袁小月把这笔钱捎回去。袁小月说, 你把钱打到青姐的卡上吧。小唐则说她没空去银行,每次去,人都挺多,光排队就 得大半天。袁小月打电话征求青姐意见,青姐小声说,我就是让你把钱捎回来,不 然,你一走,她又拖着不给,我也犯不着为了这笔钱老是催她,伤了和气。于是, 袁小月写了一张收条,带走了小唐给她的八千块钱。 从宾馆到林县的客运车站步行二十分钟,考虑到包里装着现金,虽说不是什么 大数目,可在袁小月眼里,也是笔大钱。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她特意叫了个出租车。 林县的出租车很特别,不是四轮,而是三轮。仔细看就是三轮摩托车的装置,不过 比摩托车多了个红色的车壳,貌似一辆汽车的形状,一旦走起来就原形毕露,发出 “突突突”的声音。票价倒是便宜,县城内一律三元。在这段短暂的车程中,袁小 月的手机接到了一条意外的短信:小月姐你好,你不认识我,但是我知道你。我怀 了李伟的孩子,本来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可是李伟恳求我生下孩子。这怎么行呢?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袁小月没等看完,就愣住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看错 了,重新再看一遍。没错,小月姐是她,李伟是她丈夫,称呼和名字都是对的。袁 小月的一颗心霎时像滚落进山谷的石头,轰轰隆隆,快速地沉下去。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什么意思?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态度不卑不亢, 却含着盛气凌人的气势,仿佛把这件事当成一只球,踢到袁小月怀里。哼,你丈夫 哀求我把孩子生下来,你看着办吧。 李伟有外遇了,李伟竟然有外遇了,李伟终于有外遇了。袁小月攥紧拳头,攥 得死死的,似乎把手里的手机捏碎了。然而,另一方面,她并没有特别的意外,好 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会到来。她其实一直都在等待着这 一天,而这一天,果然不负她的等待,如期而至了。 怎么办?怎么办?离婚的状况早就在她的脑子里闪现过,如同演习了N 遍的战 争。因为轻车熟路,一瞬间变得真假难分。 车站很快到了,她摊开掌心,手机当然没有捏碎,坚硬的外壳完好无损。她没 有回复那条短信,不把她逼到绝路,她是不会自己迎上去的。手机响了,李伟打来 了电话。她的心蓦地跳了起来,难道李伟也迫不及待要和她摊牌了?她强作镇定, 摁下接听键。哦,万幸,她想错了,李伟不是要和她摊牌,而是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还是关心她的,终于肯给她打个电话。她告诉李伟,已 经到了车站,很快就会回去。 排队买票的过程中,袁小月翻来覆去地思考着。她的婚姻面临威胁,她应该勇 敢地站起来捍卫自己的婚姻。可是,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更像是心虚的第三者。 她是李伟法定的妻子,但却没有抓住丈夫的筹码。是的,筹码,能够拿捏住李伟的 筹码,能够让李伟离不开她的筹码。诸如爱情、子女、财富。爱情所剩无几,至于 财富和孩子,她从来也没有。她没有筹码,就像一场赌博,她两手空空,连参赌的 资格都没有。赌局还没开始,她是不是就失败了?假如那个女人要生这个孩子,袁 小月就得腾地方。不用想也能猜得到,李家人都会站在那个女人一边。他们站成一 排,众志成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她推出去,推得远远的。也许,唯一不出手 的是李伟,他躲至一隅,因为对她残存着稀薄的感情而不忍心出手。于是,那个女 人出手了。大概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刚才出现的短信,有了合理的解释和源 头。她是个软弱的女人,遇到困难只会哭。她的眼泪再度流出来,一路蔓延,淌过 她的脸颊,淌过脸上那些丑陋的疙瘩,淌过下巴,滴落在胸前的衣服上。 轮到她买票了,她低头从包里往出掏钱。哦,天呢,那只灰黑色的挎包竟然只 留下了带子,包却不见了。她的左肩膀滑稽地挎着一根空空的带子。我的包呢?她 反应过来,惊慌地喊出声。旁边的人表情麻木,对她的喊叫视而不见。他们一定早 就预料到了她的这声喊叫,小偷割断带子时一定有人看到了,他们眼睁睁看着小偷 行窃,却无人制止。 包里的东西,身份证、钱包、钥匙、手机、喝水杯、化妆盒、月票卡……她头 皮一炸,马上想到了小唐让她捎的八千块钱,八千块钱就装在包的内夹层。怎么办? 她惊慌失措,顾不上多想。刚才流出的眼泪快速地干了,人一旦到了无助的边缘, 反而不会流泪了。她的身体紧张地颤抖着,此刻,她身无分文,连买车票的钱也没 有了。 袁小月悲愤交加,步履踉跄地从混乱的车站走出来,街头有人散发广告,她机 械地拿过一张,铺在路边的石阶,屈膝坐下。打开行李包,翻了翻里面的东西,期 冀能找到有用的。包里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品,半包拆封的卫生巾。除此, 别无他物。她呆呆地坐着,一直坐到夜晚来临。路灯亮了,一团一团的飞蛾扑命般 在灯光下飞来绕去,偶见白色的杨絮在夜空中轻浮地飞舞。她想,实在没办法,只 有回去找小唐。可是,她不想面对小唐,她不想告诉小唐自己把钱弄丢了。小唐为 了撇清自己,第一时间就会打电话告诉青姐。她不想让青姐知道这件事。青姐知道 了又怎样,她丢的钱还得她自己负责。她的脸已经这样了,饭碗朝不保夕,办这点 事还会办砸,青姐会对她更加不满的。 她再一次翻起了行李包,这一次,终于在换洗的牛仔裤兜里摸出了几十块零钱。 感谢老天爷,天无绝人之路,她终于能熬过今晚了。 拎着行李找了家门脸不起眼的旅店,林县消费不高,住宿也便宜,一晚上三十 元。她没有多余的钱交押金,好说歹说,服务员总算同意她入住。问她要身份证的 时候,她说丢了。对方说记得号码也行,她记不大清楚,胡乱说了一遍,对方就那 样马马虎虎记下了。这时,她听到旅店的工作人员热烈地议论一件事,就在今天下 午,林县开往市里的一辆客车出了交通事故,翻下山崖后自燃。春天风大,火势迅 猛。部分受伤的乘客没来得及逃生,活活烧死了。真是太可怕了,她听得目瞪口呆。 下午的客车?去往市里的车?下午去往市里的客车只有为数不多的几趟,出事的不 会就是她准备乘坐的那趟车吧?难道冥冥中,她躲过了一场劫难?袁小月陷在巨大 的惊恐中,直到肚子觉出饥饿,方才起身出去找地方吃饭。 露天小吃摊上的食客也在讨论着这起可怕的事故,从时间上推断,正是下午三 点出发的那趟车,恰恰是她准备乘坐的。她已从失窃的沮丧中摆脱出来,转而变成 了劫后余生的侥幸。找了家公用电话,她先试着拨打了一下自己的手机,预料中的 无法接通。此刻,她不知是该诅咒小偷,还是感谢那个家伙。她想给青姐打电话报 个平安,转念想到丢失的钱,情绪再度糟糕起来。那笔钱等于是她不吃不喝三个多 月的工资,她手里原本就没几个积蓄,这下子,又捅出一个窟窿。给李伟打电话吗? 那条短信又晃到了她的眼前。细究起来,就是那条短信使她神思恍惚,小偷才有可 乘之机。老天,难道她应该感谢那条短信吗?很快,她意识到,李伟现在一定以为 她出事了。她之前告诉过他下午乘车回去的。他会不会以为她死了?她怔怔地想, 她死了,他会不会窃喜多过伤心?——不用向她摊牌了,不用伸手往出推她,她竟 然配合地离开人世了。还有比这更好的结局吗?简直天遂人愿。 她终于没有打电话,而是在附近找了一间网吧。网上,本市有不少关于车祸的 帖子,同城微博上也有许多谈论车祸的消息,有图有真相。客车烧得面目全非,伤 者十余人,死者十余人。袁小月吃惊地在一张图片上看到了自己的包,尽管烧毁了, 但是拉链上挂着的金属玩偶却让她一眼就辨认出了是自己的包。玩偶是个手指长短 的,戴着礼帽的外国小孩,被火熏得黝黑,却还保持着原来的形状。天呢,难道该 死的小偷也上了那辆车?抑或是小偷把钱拿走后扔掉了包,捡便宜者拾到了这只包? 那只包是八成新的时装包,蛮吸引人的。如果小偷是个女人,或者捡到包的是个女 人?如果这个持有她包的女人死于车祸? 一连串的联想令袁小月的嘴巴不由自主张大了,她伸出一只手捂住嘴,生怕它 会叫出声。包里有她的身份证,有她的手机,有她的钥匙,有她的喝水杯,有她的 月票,有证明她身份的许多东西。那些东西不会全部烧毁,总会留下痕迹。如果一 切设想成立,毫无悬念,她将被当作死者之一。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脑屏幕,整个人完全呆住了。如果她死了,她用不 着担心李伟和她离婚的事。离婚后,她将会恓惶无助,无处可去,还得回到娘家。 母亲一定会指责她,埋怨她,没出息,没本事,连个男人也管不住,抓不牢。而她 自己沦为弃妇,遭人怜悯耻笑。天知道,她宁愿被人憎恨,也不愿被人同情。如果 她死了,她也不用担心失业,被炒鱿鱼,脸上的疙瘩哪怕蔓延至全身,也用不着恐 惧担忧。还有,如果她死了,她也用不着偿还丢失的八千元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