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到旅店,躺到床上。整个夜晚,袁小月都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一会儿梦到 海啸,一会儿梦到地震。她还梦到了李伟,李伟伏在她的灵前失声痛哭。她惊异地 看着李伟,恍惚明白自己死了。她感动地看着他,原来他还是爱自己的,他在为自 己流泪。她还做了个梦中梦,梦里的另一个自己白衣飘飘,宛似仙女,在天空自由 自在地飞翔。 是的,从现在起,她完全可以自由地脱离原来的生活轨道。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无所顾忌。一切的责任、义务,焦头烂额的烦恼、琐事,全部抛置脑后。太妙了, 袁小月从此从这个世界上芟夷了,删除了,消失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 个人。可以这样吗?真的可以这样吗? 第二天,袁小月再一次去了网吧,仿佛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她的遮阳帽 檐压得很低,硕大的太阳镜遮住了半张脸。这副眼镜还是来林县之前特意买的,为 的是遮饰脸上星罗密布的红疙瘩。这个时候,正好派上用场。 网上关于车祸的帖子更新得很快,关于车祸的死亡名单已被热心的好事者张贴 出来。如同预料中的一样,袁小月在一长串的名单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袁小月, 女,32岁。她双手顶在额头,胳膊肘支在电脑桌上,很长时间,一动不动。 她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一部韩剧,剧中有个男人在一起爆炸案中逃生,被错当 成死者。为了让亲人得到保险公司的赔偿金,他选择躲了起来。现在的袁小月与剧 中角色十分吻合,不同的是,她没有买保险。她差一点就买保险了,有个顾客是保 险业务员,巧舌如簧,能说会道。几次三番,游说她买保险。一年交二千六百元, 一直交二十年,这样,据说等她六十岁的时候,可以一次性取出十五万。算起来, 比存到银行利息高,而且,这期间,还有人身意外险。她被说动了,签下了保单。 签了合同之后,她发现合同里的条款深奥难懂,根本看不明白,加上同事在一 旁调唆,她后悔了。在规定可以退保的十日犹豫期内,赶紧办理了退保手续。如果 没有退保,她的亲人是不是就可以获得一笔不菲的赔偿金了?可是,那样的话,会 不会构成骗保?她本来没有死嘛,骗保可是违法的事。她不拘泥于道德,但也不想 触犯法律。想到这儿,她的庆幸多过遗憾。 接着,她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弟弟。她死了,这个世界上最伤心的人就是他们 了。可是,她活着,也并不能使他们感到安慰。即将面临的离婚和失业只会给他们 添堵,母亲的失望和抱怨会更加深刻。她死了,能够换得他们的眼泪和怀念,也值 了。至于李伟——想到李伟的时候,她的心里习惯性地蓄满了悲伤。也许这样的结 局是最好的,老天爷特意安排了这场天衣无缝的事故,用不着当面锣对面鼓地撕破 脸。他的出轨、背叛、外遇,皆成为秘密,他将踩着她的尸体轻装上路,与别的女 人结婚生子。她的内心仿佛撕裂了,汩汩淌出血液。同时,又有一种兴奋的、自虐 的快感充斥全身。满怀着恶狠狠的,肝脑涂地,毁灭一切,置死地而后生的决绝和 快感。不会有人明白这种感受,除非身临其境。 最后,袁小月放下手,眼睛落在左手的中指上。中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金光 闪闪的,牡丹花形的戒指,这是她最值钱的首饰。 她喜欢造型夸张的首饰,尤其是耳环和戒指。结婚时,婆家送给她三样黄金首 饰,一副耳环、一条项链、一枚戒指。款式皆老土,她几乎不戴。某年母亲生日, 她把项链送给了母亲。老人家爱显摆,一年四季戴在脖子上,逢人就说这是女儿送 的。这事不知怎么让婆婆知道了,便也成了背地里数落她的把柄。几年前,市面上 流行起花样金戒,形状硕大,颇合她的口味。她将耳环与戒指合二为一,又添了不 少钱,兑换成了这只牡丹花形的富贵戒。平日工作不便,时常放在家里。这次来林 县,特意拿出戴在手上。女人嘛,总要有些东西为自己增光添彩的。她注意到小唐 店里的员工看这枚戒指时的神态,满含喜爱与羡慕。就连小唐,也不时睃着她手上 的戒指。它不是钻戒,但因为足够大,宛似一朵金色的袖珍牡丹跃然于指间,抢眼 夺目,璀璨光彩。 她注视着手上的戒指,把它小心翼翼摘下来,装进裤兜。带着戒指,她找到林 县最大的金店,想把它卖出去。结果因没有发票,金店不予回收。其中一个服务员 尾随她走出店外,接过戒指仔细看过后,问她多少钱出售。她说,这只戒指11. 07 克,我只卖两千五,算起来,比市场上黄金的收购价还要低,更何况这枚戒指的工 艺也很漂亮。对方毕竟是干这行的,识货,掂量出这是一笔合算的买卖,便痛快地 买下了。袁小月暗自松了一口气,卖戒指所得的钱,足够应付一段时日了。 她现在是无牵无挂的自由之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南方,去南方。她曾经梦 想有一天能够去江南小镇生活,没想到,这个愿望真的摆在了她的面前。携带简单 的行李,袁小月上路了。买好车票,踏上开往南方的车,离开了林县。走吧,走吧, 她在心里默念着。每到达一个地方,歇息一夜,第二天便再次出发。旅馆要求出示 身份证,有的服务员好说话,没有也无所谓。有的较真,没有不给办住宿。为了找 到一家不要身份证的旅店,她不得不穿行于狭窄偏僻的街巷,走很多的路。 她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多想,不要回头。但是,那些能够想象到的情景还是会 固执地闯到她的脑子里。潦草的葬礼,母亲的哭声,袁小亮的哀泣。公婆的感叹, 李伟的眼泪。有一次,她按捺不住,在街边的公用电话亭拨打了家里的电话。电话 响了N 声后,有人接起,“喂”,竟然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她屏住呼吸,难道那 个女人已经迫不及待地登堂入室,入住她的家了?衣橱里的衣服、梳妆台上的化妆 品、墙柜里的鞋子,都被她据为己有了?她忽然心慌气短,一时疑心自己是不是做 错了。不该意气用事,一走了之。但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相对于那些七零 八碎的东西,无牵无挂的自由更令人向往。她也给母亲家里打了一次电话,接电话 的正是母亲本人。母亲的声音听上去疲倦无力,连着“喂”了两声,听不到回音, 小声嘀咕了一句“有毛病”便挂了。她放心了,母亲没有她想象得脆弱。 两天后,袁小月在一座嘈杂混乱的小城逗留了两天。她无意中看到电线杆上贴 着办证的广告,这样的广告随处可见,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眼下,情况不同,她 居然也要和这样的不法广告发生关系了。她记下了电话,联系到了办假证的商贩。 她说,我的身份证弄丢了,请帮我办个身份证,越快越好。对方很警惕,要她留下 联系方式。她把自己住的旅馆名称告诉了对方,至于联系方式,她声称手机也丢了。 想象中复杂的事情做起来其实很简单,半个小时后,一个左顾右盼的中年妇女 出现在旅馆门口。袁小月迎上前,表明身份,类似地下党接头。对方问她办证意图。 她解释,只要找工作找房子能用就行。对方拉她到僻静处,拿出几张样品给她看, 一代二代的都有,惟妙惟肖。经过讨价还价,敲定一百元成交。 谈妥价格,对方又问她,你是想要真身份证,还是假身份证?这个问题袁小月 没有听明白。她问,有区别吗?当然,真身份证需要你提供照片,真实姓名地址, 以及身份证号码。如果是假的,你就别管了,我们负责给你弄就是了。袁小月听明 白了,真身份证还是她本人,证是假的,人是真的,等于伪照了一张她原来的身份 证,而假的就不一定了。她沉吟道,办假的吧,我跟家人闹了矛盾,暂时不想让他 们找到我。对方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撇了一下,显然不相信她的话。但人家见多识广, 并不追问,价格却陡然增加了五十,变成了一百五,而且需要预付八十元订金。 怕受骗,袁小月最多只肯交三十元订金。一番拉锯似的争执后,对方拗不过, 只好接受,说定第二天交货。 第二天,袁小月再次与办假证的取得了联系,拿到身份证,货到付款,她履行 承诺将剩余的钱一次付清。身份证上的相片不是袁小月本人,却和她有几份相似, 猛一看,甚至细看,也不一定瞧出来。身份证的主人名叫张慧,出生于1980年,比 袁小月小一岁,籍贯是河北蠡县。天,她从来没有去过这个名字奇怪的地方,转念 一想,谁会在意她究竟是哪里来的呢。拿着这张足以以假乱真的身份证,袁小月幽 默地想,在这个假冒伪劣横行的年代,她自己也成为产品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