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后来,袁小月到达了一个名叫清水的地方。这是一座县级市,城市很有特点, 尤其城郊的房子,漆黑的瓦、雪白的墙,干净素朴,颇像中国的水墨画。遗憾的是, 进入市中心,味道就变了,喧哗、浮躁,与时下一般的城镇没什么两样。不过,袁 小月决定了,无论它是安静还是嘈杂,她都要留下来。手里的钱快花完了,而且清 水——清澈的水,她喜欢这个名字,下了车,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水的空气,雨 后初晴,小城的气息潮湿而温润,如同它的名字一样。 说也奇怪,在这趟长途迁徙的旅程中,三餐不继,饥一顿,饱一顿,脸上的疙 瘩却神奇地好转了。曾经像潮水一样蔓延到下巴的疙瘩逐渐退却,先是退到了鼻梁, 渐次退到了眉间。这令袁小月的心情变得好起来,她甚至宿命地以为,这些疙瘩是 冥冥中带着她一路远走高飞的使者,等到她在应该到达的地方停留下来,它们的使 命就结束了,会重新还给她一张光洁舒展的脸蛋。 袁小月没在市中心停留,而是去了郊外的小镇。小镇独特的民居已使这里成了 一道旅游景观,风和日丽的季节,常有外来游客到此一游,许多人家挂着“内有住 宿”的招牌。价格不贵,住一夜也就二三十元。她将就着找了一处,房内有三张床 铺,床单均是雪白的,看着倒也干净。因不是周末,也不是旅游旺季,客人只有她 一个。放下行李,休息片刻,便起身出门。 不消一个时辰,袁小月便把小镇转遍了。美容院倒是有四五家,有的专营美容, 有的兼有理发烫发业务。她敏感地排除了其中两家,那两家一进门就能闻到浓郁的 脂粉味儿,服务员清一色的浓妆艳抹,对于女客上门,爱搭不理。哪有这样做生意 的?她顿时明白了,她们是从事特殊服务的。兼有理发业务的美容院也不在她考虑 的范围,她在“青青”美容院做了多年,深知拥有固定客户,生意稳定,口碑良好 的美容院是绝不做美发生意的。美容美发这几个字虽然常常联系在一起,但内行人 都知道,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行业,相差十万八千里。经过排查、走访,袁小月 沮丧地发现,小镇真正经营美容业的只有一家,且规模很小。当她抱着试试看的想 法,询问是否需要美容师时,店主没精打采地说,生意冷清,正考虑转行呢。无奈, 袁小月不得不改变了最初想留在小镇的想法。美容业在繁华的市区才有市场,小镇 找不到她谋生的饭碗,只有到清水市找工作了。 打定主意,心里反而不那么急了。她边走边看,信步浏览小镇风貌。临街的商 铺出售真假难辨的饰品,其中一对色泽暗沉,勾饰着龙凤花纹的银镯吸引了她的目 光。询问价钱,二百八十元一对。店主信誓旦旦说是真货,是从民间收购的老银。 袁小月戴在手腕左看右看,欣赏了一会儿,还是搁下了。倒不是疑心有假,而是眼 下的情形,不允许她乱花一分钱。店主喊住她,说诚心买的话,价钱可以商量。怎 么商量?她反问。店主立刻把价钱降了一百,变成了一百八十元。她还是摇摇头, 朝前走。店主在身后喊道,一百怎么样?袁小月笑了,她笃定这是赝品了。这对镯 子与她的身份一样,都是假的。在这个假货泛滥,真品稀缺的世界,貌似清明安宁 的小镇也不能例外,它并不比其他地方更美好。这些水墨画一样的住宅只是徒有其 表,她对小镇的好感消失了一半。返回住处,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搭乘小巴离 开小镇,去了清水市。 清水市只是县级市,其繁华程度却不亚于一座小三线城市。高楼鳞次栉比,道 路四通八达。袁小月直奔几家装潢考究的美容院应聘,她知道凡是生意兴隆的美容 院经常会缺美容师。没费太多周折,顺利地在一家名叫“紫美人”的美容院觅到空 缺。老板娘把她叫进工作间,自己躺到美容床上让她做个基础护肤。这自然难不倒 袁小月,有段时间没摸这些东西了,手还怪痒痒的。她熟练地给老板娘扣上发带, 无师自通地从美容车上分捡出洗面奶、按摩霜、爽肤水。润湿面巾,轻揉面颊,一 系列动作做下来,躺在美容床上的老板娘已面露喜色。 袁小月的双手很特别,按说她的身体不胖,可是一双手却肉墩墩的,皮薄肉厚, 加上多年从事这份工作,两只手终日浸淫在各类化妆液中,手上的皮肤细腻光滑, 涂上按摩霜在客人的脸上打圈揉捏,任谁也会觉得舒适无比。青姐曾经说过,她这 双手如果不做美容师,实在是暴殄天物。她也因此十分自信,若不是好端端生出一 脸吓人的疙瘩,她从来也不担心失业。曾经有别家店的老板,伪装成顾客来“青青” 美容院挖人,暗地与她商讨。无论承诺的条件有多好,她都一口回绝了。不是“青 青”美容院比别家美容院好,也不是因为青姐比别家老板好。而是,她深知。,打 工妹永远是打工妹,走到哪里都是打工妹。对方说得再天花乱坠,等你真的跳槽过 去了,生意兴隆,顾客盈门还好。若生意冷清,顾客寥寥,一切承诺都是空的。这 样的情形她见多了,身边的同事也不是没有跳槽的,最后也未见发达,说起来反倒 是一处不及一处。还是老话说得好,走一处不如守一处。 袁小月的思绪不由自主飘得很远,她的两只手全凭本能在动作,就像钢琴师弹 奏乐曲,打字员盲打键盘,完全不需要思考。老板娘动了动身体,示意她停止。自 己从床上坐起,一边用面扑擦脸,一边朝袁小月点点头。袁小月知道,她被录用了。 老板娘姓康,员工称呼她康姐。康姐亲切地询问袁小月从前在哪里工作,姓甚 名谁。袁小月把身份证拿出来,将早已在肚子里编好的谎言,囫囵吞枣讲了一遍。 单身一人,多年在外打工,一直做美容师。有个亲戚在清水。说要开美容院,让她 来帮忙。她便辞去了原来的工作,大老远从北方来到南方。结果,亲戚家里出了点 事,美容院没开成。她说自己从前患有皮肤过敏疹,一到春天,身体奇痒,到了清 水,皮肤病不治而愈,所以想留在这里,不想回家乡了。 袁小月的故事编得并不高明,有心人难免窥出漏洞,但康姐并不在意她的经历, 听的时候,心不在焉。她很稀罕袁小月的手艺,迫不及待想留下她。没等她讲完, 就说起工资待遇,敲定第二天正式上班。 袁小月提出自己没有住处,希望能住到美容院,不少美容院都为员工提供住宿。 没想到,康姐婉拒了她的请求。康姐说,不能开这个头,之前有员工提过同样的要 求,也被我拒绝了。话说到这份上,袁小月不能再强求。康姐看她满脸焦虑的样子, 便说自己在附近有处房产,三室一厅的格局,租给了一个女人。女人又找了两个房 客分租,一人一间屋子。前不久,她听说其中一个去外地,房子要退租。说罢,她 赶紧打电话。真巧,退房的搬走了,还没招进新房客。袁小月问起房租,康姐说, 她是九百元租出去的。分租一间,三百元。袁小月听后大喜,她很满意这个价格。 索要了地址,通过康姐与女房客取得联系,说定马上就搬过去。房租一下要收三个 月,因为康姐作保,袁小月幸而只用先交一个月。 女房客名叫冯燕,冯燕客气地接待了袁小月。冯燕介绍自己是一位自由撰稿人, 给报刊写情感专栏。另一位房客是房地产公司的职员,早出晚归,有时彻夜不归。 当晚,袁小月便住了进来。床板上只有一张薄床垫,枕头和被子都没有。冯燕主动 拿过一只抱枕,一条毛毯,借给她使用。翌日早起,对镜梳妆,袁小月惊喜地发现, 额前那几粒星星点点的疙瘩也踪影全无,她的心情更加舒畅了。推开窗户,深深地 呼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对这座小城充满感激。感激它收留了自己,还治愈了脸上 的疙瘩。 出门上班,去了美容院,换上粉紫色的工作服,戴上俏皮的三角帽,袁小月立 刻找到了感觉。清水毕竟是个小地方,美容院规矩不多,不像“青青”美容院,每 天早晨都要在门口做晨操,怪麻烦。这里呢,换好衣服,打扫卫生,擦桌抹椅,整 理器物。一切准备妥当后,看电视的看电视,聊闲天的聊闲天,还有的甚至做私活 ——埋头绣十字绣。袁小月很诧异,这在“青青”美容院是绝不允许的。问起其中 一位,说,康姐说过,没客人的时候大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累了,躺到床上 休息一会儿也没关系。重要的是,客人一来,必须全身心投入工作。这倒是颇具人 性化的管理,看似松散,却也散而不乱。 康姐将近十点钟才来,客人一般也是这个时候才三三两两出现。多数客人有预 约,未来之前就打过电话,照例都是找各自相熟的美容师。袁小月初来乍到,轮到 她手里的,都是没有预约的散客。她已经把店里销售的产品名录熟记于心,一上手, 轻车熟路。一边和顾客聊天,一边察言观色,推销产品。第一天上班,她就成绩不 俗,卖出了一瓶润肤水,一支眼霜,两瓶隔离霜。掐指一算,总价五百余元,按康 姐说的,每月每人只需销售一千元以上,即可获百分之十的提成。她很开心,照这 样子,一千元的任务轻轻松松就能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