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下班路上,袁小月去商店买了床单、枕头、拖鞋等物品,手里只剩下几十块钱, 买被子的钱也不够了。回到住处,她向冯燕坦陈自己的经济状况,毛毯暂借一段时 间,等到发了工资,买了新被子,立刻就还给她。冯燕爽快地答应了,她对袁小月 充满好奇,究竟什么原因,怎么把自己弄得身无分文?袁小月实话实说,失窃了, 身上的东西丢了个精光。她夸张地说,手机、首饰、现金、银行卡,全都丢了。冯 燕说,卡可以挂失的。袁小月愣了一下,是的,挂失了,里面的钱也取了,原本就 没几个积蓄,这段时间一直没工作,花得差不多了。冯燕同情地说,是不是怕家里 人担心,没告诉家里人?袁小月顺驴下坡地点点头,是的,不想让父母操心。应付 完冯燕的追问,袁小月羞愧难当。她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满嘴谎言的骗子,她居然沦 落成了一个骗子。她心虚地安慰自己,我是个骗子,可我没骗钱没害人,就不算是 个坏人吧。 冯燕年长袁小月七八岁,结过婚,离了,多年独身。她对袁小月很热情,偶尔 做了好吃的,便邀请袁小月一起吃。冯燕擅长面食,母亲是山西人,她自幼跟随母 亲学得一手做面的手艺。心情好的时候,她用烫过紫苋菜的水和面,做出粉红色的 面条,煮熟,捞入碗中,撒上碎芝麻和绿色的香菜,一碗红绿相间的面条就大功告 成了。冯燕偏爱粉红色,买苋莱的时候一买一大把,专门取它的颜色做面食。手擀 面、刀削面、柳叶面,皆是粉嘟嘟的,有一种奇特的美。冯燕说,这不止是吃面, 而是吃情调,吃感觉。袁小月禁不住感叹,作家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吃一碗面也 要吃出情调和感觉来。袁小月想当然地认为冯燕是个热爱生活的女人,然而不久, 她就知道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无意间,她发现冯燕手腕上有一道疤痕,问起,方 知冯燕曾经割过腕。 美容院一个月休息四天,逢休息日,袁小月就大扫除。她爱干净,即使是租的 房子,她也把玻璃擦得透明,地板抹得光亮。她有奉献精神,三人共用的卫生间和 厨房,她也会戴上胶皮手套,挽起袖子,大刀阔斧,拾掇得井井有条。每当她干活 的时候,冯燕就站在旁边看着她。袁小月嫌她不肯帮忙,转念想到享受过她的粉红 色面条,就原谅她了。在做饭方面,冯燕兴致盎然,其他方面却极为懒散。床上的 被子卷成一团,像是随时准备睡觉,又像是刚从床上起来。袁小月劝她,把被子叠 整齐,房间显得干净。冯燕说,何必呢,反正晚上还得睡觉。那阵子,流行一首歌 :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最好不相识,便可不相知。袁小月笑说,你可以把歌 词改一下,最好不叠被,便可不铺床。冯燕大笑,那破歌还能改成,最好不吃饭, 便可不大便。晕,袁小月被她的话雷倒了。心想,女作家说话够粗俗的。 冯燕忽然迷上了基督教,没几天工夫,她就成了一名忠实的教徒。起先,袁小 月大惑不解,她认为,迷信某件事物,总要有个过程,怎么没有铺垫,没有过程, 就直奔主题呢?冯燕说,她生来就是神的孩子,从前没有信仰,只因灵魂迷失了方 向,现在神把她找回来了。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做神的儿女,神是会拣选的。她说 到耶稣,说到主,热泪盈眶。袁小月被她虔诚的样子吓着了,同时也被打动了,心 里蠢蠢欲动。她希望自己也能做神的孩子,她向往沉陷在某件事物中的,催眠般的, 忘我的状态。她需要精神上的依附与依赖,如果宗教可以实现她的愿望,她就选择 宗教。当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冯燕的时候,冯燕摇摇头,神不会接受你,因为你动 机不纯,但神会原谅你。袁小月听糊涂了,她觉得冯燕的话模棱两可。既然不会接 受我,为何又要原谅我? 这天,袁小月休息,冯燕叫来了六七个教友,教友之间皆以兄弟姊妹互称。他 们聚在客厅,每人手里拿着一本圣经,翻到某一页,听其中一位讲述。讲述者操一 口地道的清水方言,袁小月完全听不懂她在讲什么,但是,她看得懂她的神情,认 真的、严肃的、一丝不苟的。这种神情像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吸引她不由自主想 跳进去。查经完毕,另一位教友教大家唱赞美诗,每个人除了圣经还带着一本赞美 诗。袁小月没有这些东西,冯燕与她分享。他们在授歌者的引领下,学唱一首赞美 诗: 有时遇见苦难如同大波浪,有时忧愁丧胆似乎要绝望,若把主的恩典从头数一 数,必能叫你惊讶立时乐欢呼。深知主有恩典必甘愿扶助,安慰引导我们一直见天 父。 歌曲的旋律有一种神圣的感召力,歌词也直捣袁小月的心脏肺腑。唱着唱着, 她也热泪盈眶。那一刻,她的心,她的身体,她的思想,无比安定,无比踏实。最 后在众人起身祷告的过程中,袁小月顺利地完成了灵魂的救赎与皈依。她理解了冯 燕何以短时间内就接受了洗礼,宗教真的能让人瞬间找到迷失的灵魂。从那以后, 她与冯燕两个人亲密无间,无话不谈。有几个晚上,甚至睡在同一张床上,研习探 讨圣经里的故事篇章。 时间一日日流逝,袁小月在宗教的洗礼下,内心清明透亮,感觉生活异常充实, 有一种过往种种皆成云烟的释然与超脱。她买了一条挂着十字架坠饰的银项链,每 晚入睡前,双手抚着十字架默默祷告。祈求主护佑她的母亲,她的兄弟,她的爱人。 她离开了他们,但她的心仍然牵挂他们。她希望他们平安,健康,喜乐。她请求主 宽恕她的罪,她为自己犯下了欺骗的罪孽而深感不安。她坚信主听得到她的心声, 并且理解她的苦衷。主耶稣一定会原谅她,他爱他的每一个孩子,就像他们深深地 爱着他一样。 令她没想到的是,冯燕做了叛徒。叛徒这个词或许不准确,可袁小月就是这么 看的。信仰是神圣的,就像参天大树、坚硬的城堡,一旦生成,就是天长地久,怎 么能轻易改变呢?冯燕把袁小月引领进了基督教的圣殿,自己却改弦易辙信奉了佛 教。 袁小月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眼看冯燕与一帮同道中人打坐、诵经,交往甚密, 她觉得很荒谬。冯燕还正式拜了一位修行多年的僧人为师父,时时把师父挂在嘴边。 基督教不主张偶像崇拜,一切泥做的塑像皆要摈弃、打碎。冯燕倒好,从寺庙求回 一尊开过光的菩萨,供在室内,初一十五,吃斋念佛,上香拜祭。袁小月一气之下, 把佛像掀翻在地。亏得佛像是铜铸的,够结实,滚了几圈,又稳稳坐住了。信了佛 教的冯燕心胸宽广,不与袁小月计较,端起佛像,口中念念有词。袁小月鄙夷地看 着她,说,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冯燕高深莫测地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袁小月说,你这是对信仰的始乱终弃,神会惩罚你的。冯燕深深地看了一眼袁小月, 说,如果神会惩罚我,那他就不是神。 冯燕经常开着音响播放“大悲咒”、“地藏经”,抑扬顿挫的曲调很有感染力, 袁小月听得很揪心。再去教堂做礼拜,也变得心不在焉。她那颗因宗教而清明透亮 坚定的心,再度因宗教而变得浑浊暗淡摇摇欲坠。而另一个念头,则一日日强烈起 来。那就是回家,回家。清水的街巷,清水的方言,清水的天空,清水的饮食,渐 渐令她厌倦。基督教也好,佛教也罢,且搁在一边。她想做回自己,光明正大做回 袁小月,她不想再做一个身份不明的隐匿者。还有一个令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事实, 她开始想家,想念李伟。她频繁地梦到他,他就像长在她身体里的一株草,在那些 潮湿的梦境里,他们相拥相抱,宛似新婚。与此同时,母亲衰老的面孔也一次次出 现在她的梦里。掐指算起来,她在清水不过几个月,然而,竟有此去经年的沧桑感。 她开始为自己的失踪寻找借口,是啊,为什么这么久不回家?总要有个说得过 去的理由。她想好了——失忆,多好的借口。影视剧里用烂了的桥段,何不借来一 用?失窃,被车撞倒,醒来,前尘往事,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记忆复苏。对, 就这样解释。欠青姐的钱,她会想办法还。与李伟的婚姻即便不能挽回,她也要重 新走回那个家门。夫妻一场,好合好散。她不用担心失业的问题,在清水果的这几 个月,她的皮肤已经完好如初。甚至比之前,更加水嫩光滑。只要有工作,有收入, 就没什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