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天早晨,袁小月终于拎着沉重的行李离开了清水,行李包里装满她在清水购 买的东西,床单、枕套、睡衣,这些东西看着不多,打包装好,却是沉甸甸一大袋。 它们是她在清水生活的一堆证据,是她漫长生命里的一段拐弯的旅程。走之前,她 告诉康姐,她想回家乡。康姐挽留了几句,见她主意已定,便客客气气给她结清了 工资。她与冯燕作别,她对冯燕说,我一直以为信仰是从一而终的,可是,你让我 很失望。冯燕不以为然,任何东西都不是一成不变的,重要的是你的内心需要什么, 我们都要忠实于内心的感受。袁小月摇摇头,我缺乏智慧,我弄不清自己的内心需 要什么。冯燕说,愿菩萨保佑你。袁小月说,主与你同在。说罢,两人相视一笑, 作别。 袁小月风尘仆仆回来了,下了火车,已经是夜里八九点钟。她在公用电话亭给 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没人接。再打李伟的手机,暂时无法接通。这样也好,先回母 亲那里,休息一下,精神焕发再去见李伟,以及他的新欢。她要面对一场谈判,婚 姻的谈判。无论胜负,她都会坦然应对。接下来,给母亲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 袁小亮。袁小亮听出是姐姐的声音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问她怎么回事。 她把早已编好的“失忆”谎言说了一遍,让袁小亮先告母亲一声,她担心忽然回家, 会吓着老人。 就这样,她怀着一颗归心似箭的心,拖着行李打了一辆出租车,半个小时后, 到了母亲家门口。刚一开门,她就被他们拉进了屋里。袁小亮还探出头看了看外边, 似乎担心被人发现。没有袁小月预想中的抱头痛哭,母亲和袁小亮的表情惊人的一 致,他们没有表现出惊喜,而是满脸焦灼。袁小亮说,刚才没有人看到你吧?袁小 月点点头,没人看到我。母亲问,究竟怎么回事?袁小月看看母亲,又看看弟弟, 他们说话的口气和声音也是相似的,压低嗓门,窃窃私语,仿佛隔墙有耳,仿佛他 们的话是见不得人的,不能让别人听到的。袁小月也不由自主使用这种口气,她也 加入到他们的私语中。她把早已编好的“失忆”谎言又讲了一遍。怎么又想起来了? 母亲和弟弟异口同声地问她。袁小月心里一沉,他们的态度刺激了她,他们似乎不 欢迎她回来。他们,就好像巴不得她永远失忆。怎么又想起来了?他们急不可耐地 问。他们的语气是懊恼的,沮丧的,还有掩饰不住的慌张。 一切都和预想中不一样,袁小月纳罕极了。他们以为她死了,她没死,又回来 了。他们怎么一点也不感到喜悦和高兴呢?她对袁小亮说,把你的手机给我,我给 你姐夫打个电话,刚才没打通。袁小亮赶紧做了个动作,不是把手机给她,而是把 手里的手机藏进了裤兜。袁小月生气地说,你什么意思?用用你的手机也不行?袁 小亮不看她,而是转头望向母亲。 母亲叹了口气,袁小月十分熟悉母亲的叹气声,起承转合,由低向高再转低, 唉——唉——唉,三声,通常是一番长话前的序曲。母亲抹了一把眼泪,她的眼泪 现在才掉下来。袁小月起初还以为,母亲在见到她之后,就会泪水滂沱,拥她人怀 的。母亲边抹眼泪边说,小月呀,都当你死了,妈的眼泪也哭干了。袁小月愧疚地 低下头。母亲说,谢天谢地,你没死,老天有眼,给你留了条命。可是,真是作孽 呀,你早不回来,晚不回来,现在回来,可咋办呀? 怎么了?袁小月瞪大眼睛看着母亲和弟弟。母亲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不应 该回来吗? 袁小亮接着说,那次车祸的死者,每人获赔了二十五万元。 袁小月再度瞪大了眼,我没买过保险。 袁小亮说,这和买保险没关系,这属于重大交通事故,政府赔偿的。 袁小月顿时明白了,如果她没死,这笔钱就得退回去。二十五万可不是小数目, 天呢,她真蠢,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她当时只想到了保险,就没想到另外一层。 她以为躲过了欠青姐的八千块钱,却没想到,自己死了,还能值这么多钱。她长这 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母亲再度流下了眼泪,咱们家拆迁能换两套房子,小亮结过婚,我和他的户口 能分开。可咱家没钱,想多要房子就得另掏钱,也就压根没想过这事。你出了事, 先前只顾伤心,也没想这事。直到赔偿的钱到了手,你弟弟才有了这个想法。 袁小亮接口说,拆迁价买房比市场价便宜一半,就算以后不要,转手就能赚一 笔,现在最值钱的就是房子了。 袁小月听明白了,那笔钱花了,买了房子。她死而复生,花了的钱就得退回去。 拿什么退?母亲说得对,早不回来,晚不回来。早回来的话,就没这回事了。晚回 来的话,用袁小亮的话说,房子转手赚一笔,退的钱也就有了。 母亲又说,小亮媳妇回来了,有媳妇管着,小亮也不耍麻将了。语气甚感欣慰。 有钱真好,离婚的弟媳妇肯定是听说家里有了两套房子,主动回来了。袁小月 阴暗地忖度。 母亲忧虑地说,小亮媳妇还不知道你的事情,她要是知道了,也不知会怎么想。 是啊,若是知道她没死,又回来了。到手的钱得退回去,没准又要离婚了。袁 小月忍不住冷笑了。 她抿了抿嘴唇,问,李伟呢,他是不是也分了一笔钱。袁小月想到“五马分尸” 的成语,她现在才觉得自己的生命很有价值,她被他们瓜分了。她原本以为像她这 样卑微如草芥的人,一文不值呢。 袁小亮恨恨地说,他凭什么分?你们又没有孩子,你一死,他就和别的女人出 双入对了。 母亲瞪了儿子一眼,低声呵斥,什么死呀活呀,你姐姐还活得好好的。 即便到了现在,他们说话的声音也还是徘徊在嗓子眼,生怕被人听了去。他们 一家三口,围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窃窃私语,像是密谋策划什么。袁小月被这个联 想逗笑了,她咧开嘴笑了,但迅即又收住了。因为,一点都不好笑。 母亲说,李家也想分这笔钱,法律上他们占理,可道德舆论站在我们这边。为 这事,你弟弟还找了法律顾问,举证他在你没出事之前,就另有相好的。 律师?道德舆论?难道还打官司了?袁小月这次不仅瞪大了眼,还张大了嘴。 她离开的几个月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难道她在这座城市已经成了人尽皆知 的名人?一个已然死去的名人? 母亲继续说,最后,美容院赔的七万块,给了李家。李家也不亏了,他们为你 做了什么?你嫁到他们家,当牛做马这么多年,他们对你有什么恩?有什么义?白 捡七万块钱,够便宜他们了。 天哪,美容院竟然赔了七万?这令她震惊。青姐怎么舍得拿出这笔钱的,加上 她丢失的八千,青姐等于从里到外损失了将近八万。青姐一定气死了。她还想重新 回去上班,她怎么敢见她?青姐还不得吃了她。 袁小亮理直气壮地说,你是因公出差出的事故,美容院怎么能不管?赔七万也 不多。 你去美容院闹事了?袁小月猜到了事情的经过。 不止我,姐夫也去了。 袁小月转瞬又跌进迷雾中,刚才不是还说打官司嘛,闹事的时候又同仇敌忾了? 金钱的力量真伟大,既能使人反目成仇,也能让人结为战友。 袁小月看着母亲,满脸皱纹,满头白发,仍旧是熟悉的母亲。然而,她感觉自 己不认识这张面孔了。再看袁小亮,耷拉着头,歪坐在沙发上。双手垂在两侧,一 副心无旁骛,昏昏欲睡的样子。可惜他的脚出卖了他,拖鞋里的脚趾不时勾动一下, 有规则的,两三秒,勾动一下。她同情地看着他,她的弟弟,此刻,一定苦思冥想, 思考如何应对她的死而复生。母亲也一样,愁眉苦脸,垂头不语。他们在想什么呢? 他们不会希望她再死一次吧。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袁小月的心,仿佛从身体里 跳了出来。她觉得自己成了空心人,一个没有心的人。 第二天,袁小月提出要去找李伟。母亲欲言又止。袁小月说,放心,我就是想 看看他,不会让他发现的。临出门,母亲拿了顶帽子给她,她知趣地套在头上。另 外,还戴了口罩,像一个患重感冒的病人。 出了门,打了辆出租车,直接回到自己家的楼下。她从车里出来,仰头看着眼 前的楼房,辨认着自己家的窗户。她走进附近的小树林,说是树林,其实只种着十 几株观赏植物。她徘徊在林子里,最后,坐在石凳上,默默等待。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她终于看到李伟的身影了。不是一个人,而是——他和另 一个女人。这幅画面在袁小月的想象中无数次出现过,真到了眼前,她果然沉得住 气,不动声色。女人不算漂亮,中等姿色。腹部隆起,像扣着只锅盖。走路的样子 很难看,八叉着两条腿,身体不自觉地向后仰。每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都有过这 样丑陋而得意的姿态。袁小月羡慕地看着她,因为她自己没有机会呈现这样的姿态。 吸引袁小月目光的还有李伟的笑,李伟咧着嘴,龇着牙,笑得龇牙咧嘴。他的 牙齿在阳光下闪耀着光泽,他的牙齿不错,整齐、洁白,向来引以为傲。他的手里 拎着沉甸甸的塑料袋,里面有水果、蔬菜,还有一条尺余长的鱼。袁小月猜测那是 草鱼,或罗非鱼,也可能是鲤鱼。无论是什么鱼,它一定死了,鱼贩子把它从水里 捞出来,狠击一下它的头,它就直挺挺死了。鳞也被刮了,内脏也掏空了。它现在 和“袁小月”的名字一样,是个死物。它也和袁小月的爱情一样,死了,一动不动。 死得彻彻底底,千干净净。 她远远看着李伟,心想,挺好的,得了七万块钱,又有了新老婆,有了孩子。 他的运气真不赖呢。她无法想象自己一旦出现在他面前,他会是什么表情?——一 定吓死了,以为她是鬼。 她不会吓他的,她看着他们打开单元门,有说有笑进去了。她撑着坐得僵直的 身体站起来,跺了跺脚,缓缓离开了。 从小区出来,左拐一段路,便是一条高高的河坝。河坝下面,流淌着一条细弱 的河流,缓慢而滞重。袁小月漫无目的地沿着河坝走,不知要去哪里。回家吗?家 在哪里?这一刻,她明明白白知道,她没有家了。无论哪个家,她都没有了。她不 想见到母亲,也不想见到弟弟,更不想见到李伟。她曾经那么深切地想念过他们, 然而,现在,他们从她的脑子里清空了,消失了,不见了。她感到有些闷热,摘掉 口罩,随手一丢,薄薄的口罩像纸张一样从河坝飘下去,在空中飞舞着,落到了流 淌的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