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果不涉及手的问题,我跟普通人基本没什么区别。我指的是生活,吃喝拉撒 什么的,不比普通人少任何一样。别人怎么做,我也怎么做,凭我的头脑,不见得 比别人做得差。我的问题,主要就是手的问题。二十岁那年,一次意外的车祸使我 失去了双手。我原本有一双灵巧的手,我曾用手写字,用手折纸飞机,用手打玻璃 弹珠,挠痒以及挖耳屎等等。我从未有过感激,是谁给了我一双灵巧的手呢?如今 没有手了,我也未曾悔恨,得失都是上苍的造化。好在手并不是生活中必不可缺的 工具,好多事情,有手能做,没手照样能做,只是换了处理问题的方式而已。经历 这些年,我学会用嘴写字,用脚尖开门,用桌椅的棱角蹭痒,我已经把手的功能在 生活中化解掉了。不熟悉我的人对我的生活细节总是感到好奇,这一点我能够理解。 大家对我的好奇,无非是如何穿衣,如何吃饭,如何解决没手给我造成的困难。心 情好时我给他们讲如何克服没手的困难,他们听了后往往会说,就这么简单啊,就 这么简单?我说,是啊,就这么简单。其实很多事即使不说你也能想象得到,你可 以把自己的手捆起来,亲身体验一下嘛,你会发觉用其他东西替代手是一件简单而 容易的事,人的生存本能使然。还有必要深究下去吗?如果有人坚持问我是如何处 理大便之后的个人卫生问题的,那么,我会跟他划清界限。这样的提问让我感到恶 心,持这种态度的人,其内心世界跟我大便之后的个人卫生状况同样糟糕。我没有 手,不说明我没有尊严,手和尊严不能混为一谈。我有很多朋友,由于工作关系, 我还在不停地结识一些新朋友,我不排斥善意的侵入,但交友原则却有一个,那就 是互相尊重。 我的工作是给别人算命,最早我是在桥头蹲摊,风吹雨淋的,滋味很不好受。 说实话,我算命的水平并不高明,总是弄得阴差阳错,因此生意格外冷清。那年夏 天,我们这个城市掀起了一场创建卫生文明城市的热潮,为了配合城管部门的工作, 我们这些算命先生不得不从桥头据点撤离,有一部分转移到郊区环城公路边,也有 一部分回农村老家改行种地去了。失业给我带来的打击可想而知,家庭开支也因此 顿显拮据,我和我年迈的母亲,每日只靠一些清汤挂面和小米稀饭度日,眼看形势 十分严峻。那些日子我十分烦闷,没事就在我家后面的铁道边仰首望天,期盼着从 天上能掉下点什么,即使不掉元宝,掉下点零钞碎票也好。我们行业术语里有一个 词叫“贵人”,元宝钞票的不敢奢求,就叫老天给我掉个贵人帮我吧。不知道念叨 了多少遍,贵人还真叫我给念出来了。贵人的意思并不是说他就是一个富贵之人, 命学上说,贵人就是对我有帮助的人,且不管他什么身份,只要能帮我渡过难关, 就是我的贵人。后来,在贵人的引导下,我租下铁道边的一间小屋,开了这家算命 馆,情况算是有了好转。现在我的生意基本还算稳定,每月都有千把块钱的收入, 遇到旺季,收入更是平时的数倍。我和老母亲不必再为清汤挂面和小米稀饭发愁, 每顿里,我们的嘴边都能挂上些许零星的肉末。 我父亲死得早,就不必谈他了。谈谈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已经快七十岁了,她 是在四十岁头上生的我。她身体还算健康,操持家务没有问题。在街坊邻居中,她 是一个很有口碑的老人,是公认的命苦慈心之人。她脾气很好,遇事没什么主见, 我想这是她健康长寿的主要原因之一吧。没事的时候,她在命馆前的空地上晒太阳, 那里聚集着一些给子女们抱孩子的老年妇女。有时候我外出给顾客看阴阳宅子或给 财神开光,她也会帮我看馆。也许是因为忙碌和清闲能有机结合吧,她的生活显得 比较充实,对我们目前的生活状况也比较满意。前几天我去给一个客人看风水,不 知哪句话说中了他的心事,我因此意外多得了一倍的卦金,当时我一高兴,归途中 给母亲买了一双布鞋。就这事儿,母亲被感动得哭了,捧着布鞋掉了几滴老泪。她 是如此一个容易满足的老人。我这个不肖子孙啊! 我还想说说我的朋友们。我的朋友很多,但经常在我这里聚集的也就那么三五 个人,他们都是我中学时的同学。他们的日子并不比我好过,有在工厂里闲磨岁月 的,有下岗后靠小生意自谋生路的,但是他们都和我一样,在困苦和磨难中不乏乐 观。早在我没开算命馆之前他们就喜欢来我家里玩,一起喝劣质的酒,抽劣质的烟。 大多数时候我是欢迎他们的,他们来了,我的日子里便有了酒,有了游戏,有了笑 谈和争执。当然,也有我不能容忍他们的时候,比如打扑克牌。我参与打扑克牌是 有前提的,必须有人替我抓牌,然后按我的旨意出牌。可是呢,他们偏偏跟我作对, 既然牌在他们手里,就由不得我来指挥。我承认自己的出牌技巧过于拙劣,但我不 能容忍他们对我毫不在乎的态度,既然不听我的,我的参与就形同虚设,显得毫无 价值。每次打牌,十有八九我都要生气,有时候矛盾激化,我会大袖一挥搅乱牌局, 场面就十分尴尬。朋友中有性格柔和的,会把牌从地面上捡起,说些和气的话圆场, 更多时候,大家就在不愉快中一哄而散。不过这些我从不担心,只要睡上一觉,所 有的矛盾就像从未发生,第二天他们再来的时候,徒增调侃和言说不尽的话题。这 就是我身边的朋友们,他们对我的宽容多少会伤我一点自尊,但更多的是我对他们 发自内心的感激和信赖。 健康的身心,安宁的家庭,慈祥的母爱,善良的友情——这些构成了我生活的 基本内容。还不够吗?拥有这些,于常人尚属难得,况且于我?我很知足了。但是 我的一个朋友老莫却提醒我说。,我的生活中还缺少一样最为重要的东西,没有这 个东西,我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将是美丽而短暂的泡影。老莫说的这个东西,是女 人。 老莫提出要给我讨个女人的想法,他列举了女人的种种好处,什么解决性欲啦, 什么传宗接代啦,什么洗衣做饭铺床叠被啦,等等。末了他还煞有介事地说,对普 通人来说,女人就是女人;对你来说,女人不仅是女人,还是你的一双手!老母亲 一日日年迈,早晚有一天革命的重担会把她压垮,这个家,需要一双年轻有力的手 来支撑啊。 我何尝不想有个女人呢,但我对讨女人这件事持反对态度。我很清醒,以我的 条件不会有哪个女人愿意嫁我,没有谁喜欢去伺候别人。如果花点钱,讨女人倒不 成什么问题,我的顾虑是不能保证女人永远在我身边陪伴,与其将来失去,不如趁 早杜绝,免得人财两空鸡飞蛋打,我的生活处境是不允许我有任何浪费的。 母亲也为此找我谈心,一听话音就知道她跟老莫是串通好的。与老莫的旁敲侧 击不同,她开门见山要求我尽快娶个女人,好传下她手中的接力棒。她说,我要退 休。老母亲要退休,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原本设想经济状况再上一个台阶,就请 保姆来操持家务,以减轻母亲的负担。母亲早就知道我有这样的想法,她反驳我说, 请保姆是一种浪费,不如娶媳妇来得实惠,而且,保姆也不能给我们传宗接代呀。 我被母亲逼得有点急,我说,容我想想吧,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呢。天气冷,我鼻 子猛吸一下,以免鼻涕流进嘴里。母亲看到了,用纸帮我擤鼻涕。母亲老了,给我 擤鼻涕的动作显得笨拙。我低垂眼睑,看到她的手也是苍老的,宽大的骨节撑起一 张老皮,枯枝般的手筋在手背上盘根错节。我鼻子一酸,差点掉泪。母亲说,有什 么好准备的。这事就这么定了,已经跟人家说好,明天你莫婶就带姑娘来咱家见面。 母亲向来没什么主见,这次却是铁了心的。 我不得不答应,不能不答应。我的母亲!母亲说,三百块钱的见面礼已经给人 家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