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年后,林楠笙基本放弃了对敌的策反工作,而把更多精力转移到情报的收集 与分析上。租界里从来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几乎全世界的情报组织都设有办事处, 还有无数巡捕房的密探与帮会的耳目,这些人在日本加入轴心国后似乎变得更加忙 碌。有时候,从办公室的窗口望下去,林楠笙甚至觉得每个行色匆匆的人都各怀使 命。 现在,林楠笙的对外身份是华兴洋行的业务帮办。这家从事丝绸与茶叶出口的 公司,实际上是军统在上海的情报中转站。顾慎言为此租下了湘湖大厦的整个顶层 楼面,就在南京路最热闹的地段。这里是上海的商业中心,也是太平洋西岸的情报 集散中心。每天,各种各样的信息通过各个渠道雪片一样飞来,经过辨别、分析、 归类后,又像雪片一样散出去。 林楠笙几乎忙得不可开交。可是,哪怕再忙,每个星期他都忘不了要去一家叫 雅力士的酒吧,去见一个有着一半俄罗斯血统的男人。 那人是这家酒吧的调酒师,也是中共留守在上海的情报员。林楠笙坐在吧台前, 除了喝他调的鸡尾酒,更多是为寻求那些可以交换的情报。顾慎言在授命他这一任 务时说过:情报工作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同时也提醒林楠笙——在情报的 世界里没有永远的敌人,更不会有永远的朋友。 然而很多时候,林楠笙喝着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混合酒,他发现自己跟眼前的调 酒师竟然有了一种默契。那天晚上,调酒师破例请他喝完一杯伏特加后,扭头看着 酒吧的一个角落,说,明晚接替我的人会坐在那里,桌上放一杯血腥玛丽。 林楠笙说,那你呢? 我该走了。调酒师说,我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了。 第二天晚上,林楠笙再次来到酒吧,发现跟他接头的人竟然是朱怡贞。将近六 年不见,她最大的变化是满头的秀发——当初是童花妆,现在烫成了大波浪。 那时候,林楠笙还是沪江大学的英语助教,同时也是朱怡贞的初恋情人。他们 的师生恋情瞒过了整座学校的眼睛,却瞒不了朱怡贞的母亲。她在一天早上闯进校 长的办公室,说在教会学校发生这种事是上帝的耻辱。临走前,她给了年轻的校长 两个选择:要么把伤风败俗的英文助教除名;要么明天她把报社的记者请来。 离校的前夜,林楠笙在操场后面的小教堂等到天亮。他坐在狭小漆黑的祷告厢 里,那是他们无数次幽会过的地方。他们曾在这里拥抱、接吻与做爱,就在上帝的 眼皮底下。林楠笙记得她说过:我一天是你的人,一辈子就是你的人。可是,那天 晚上朱怡贞没有出现。她被母亲关在了家里,跪在她父亲的遗像前一直反省到天亮。 两个人离开酒Ⅱ巴后,朱怡贞站在街上,说,如果你要求换人,我可以向我的 上级提出来。 林楠笙淡淡地说,只怕这就是你们上级的意思。 朱怡贞愣了愣,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重庆现在每天都在遭空袭。林楠笙说,我们需要日本空军的一切动向。 你也应该知道我们需要什么。朱怡贞说完,伸手招来一辆黄包车。她再也没有 看林楠笙一眼,让车夫拉着绕了好几条马路后,才换乘另一辆。回到家时,纪中原 正坐在台灯下刻章。他曾经是朵云轩的篆印师,如今在福佑路的偏僻处开了一家装 裱店,挂出来的招牌上同时写着兼刻印章。 这里是他们的家,也是他们的情报收发站。 朱怡贞去里屋换上一件毛衣后出来,坐在纪中原的桌边,一直看到他抬起头来, 才说,这就是你让我接替调酒师的原因? 纪中原点了点头。 朱怡贞看了眼梳妆台上那个带锁的抽屉,说,你偷看了我的日记。 还有你的相册。纪中原平静地说,你不该保存这些东西。 我留着不是让你偷看的。 我需要了解你。纪中原说,我们是夫妻。 朱怡贞发出一声冷笑,说,难道你想让我去跟一个军统特务旧情复燃? 纪中原的眼光开始变得暗淡,他说,我只知道这个人对我们很重要。 那我呢? 你是个情报员。纪中原说,你要明白,情报高于一切。 朱怡贞沉默了很久后,说,我要求向上级反映现在的情况。 这是你的权利。纪中原说,但在没有得到上级答复前,你必须服从我的命令。 过了很久,他一指梳妆台的抽屉,又说,那些日记,还是趁早处理了吧。 林楠笙第二次与朱怡贞见面是在地地斯咖啡馆。 地点是林楠笙挑的,他记得朱怡贞喜欢喝这里的热巧克力。可这一次,她要了 杯不加方糖的黑咖啡。 林楠笙笑着说,你的口味变了。 朱怡贞就像没听见。她把一本《良友》画报放在桌上,说,这是日本第三飞行 师团在汉口的驻防情况,你们应该用得着。 林楠笙同样也像没听见。他看着朱怡贞无名指上那道戒指留下的印痕,说,干 吗要把它摘了? 朱怡贞蜷紧手掌,说,你也应该给我点什么吧? 你们真的是夫妻?林楠笙若无其事地摇着头,说,我不相信你会嫁给一个开装 裱店的篆印师。 说着,他见朱怡贞要起身,就一把抓住她那只手。 朱怡贞说,放开。 他是你的上级。林楠笙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的任务不只 是交换情报。 朱怡贞说,请你放手。 林楠笙渐渐松开手,靠回椅子里,认真地说,贞贞,这一行,不是一个女人该 干的。 朱怡贞愣了愣,说,是你没资格干这一行,你破坏了我们之间的规矩。 说着,她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咖啡馆。 这一回,朱怡贞没有绕道,而是直接回到福佑路上的装裱店,一进里屋,就对 纪中原愤愤地说,该死,他跟踪过我,还摸到了你的底。 这是意料之中的。纪中原笑着说,我们不也跟踪与调查过他? 那不一样。朱怡贞说,他会给我们带来危险。 我们也一样可以给他带去危险。纪中原仍然微笑着,笃定地说,他明白这个道 理。 你有点过于相信一个国民党的军统特务了。朱怡贞的语气变得冷峻,她说,请 你别忘了皖南事变。 纪中原在一张椅子里坐下,仰面看了朱怡贞好一会,忽然说,怡贞,你们曾经 是恋人,你们相爱过。 朱怡贞一愣,但马上说,那是过去。 那现在呢?你信任我吗?纪中原说完,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一直看到她一 点一点地垂下眼帘,再也不说一句话。 这天清晨,纪中原取出一把湘妃竹的折扇交给朱怡贞,让她送到城外的真如寺, 回来时已是下午。朱怡贞提着一盒真如寺的素生煎,在福佑路上走了不一会,就听 到了装裱店方向传来的爆炸声。她的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里。等到第二声爆炸响起, 她几乎是小跑着奔向家的方向。 朱怡贞是迎面被人抱住的。那人穿着长衫,头戴礼帽,不由分说把她塞进一辆 停在路边的黄包车,朱怡贞这才看清楚帽檐下林楠笙的脸。她说,让我下去。 林楠笙就像没听见。他对车夫说,快走。 你放开我。朱怡贞还是不停地挣扎着,不停地说让她下车,直到林楠笙掏出手 枪,顶在她腰间,才一下睁圆了眼睛,瞪着他。他们的呼吸都有点急促,喷在彼此 脸上。 好一会,林楠笙收回手枪,在她耳边说,你要镇定。 可是,朱怡贞镇定不下来,眼前老是出现藏在家中的那颗手雷。她认得,那是 一颗日军制式的97式步兵手雷。纪中原在把它放进藏着发报机的那个暗格时曾说过, 它的威力足可以把整间屋子炸毁。他还说,这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林楠笙始终紧搂着朱怡贞的肩膀,一直到进了他的公寓,关上门,才松开手。 他告诉朱怡贞,这一天出事的不光是福佑路的装裱店,还有八仙桥的米行、十六铺 的茶馆、小东门的当铺,不是被扔了炸弹,就是有人遭乱枪射杀。这些地方应该都 是你们的联络点。最后,林楠笙说,问题出在你们的高层。 朱怡贞呆立了好一会后,直视着他说,那你怎么会在那里? 我收到消息,76号在福佑路上布控,就赶去通知你。林楠笙说,幸好你没在里 面。 朱怡贞再也不说一句话。她在沙发里一直坐到天色黑尽,才忽然站起身往外走。 林楠笙一把拉住她,说你去哪儿?朱怡贞不说话。林楠笙用力把她摁进沙发,又说, 现在,你哪儿都不能去。朱怡贞咬紧牙齿,拼命想让自己站起来。林楠笙就更加用 力地摁住她,说,你这是去送死,他们张着口袋在等你呢。 那就让我去死。朱怡贞忽然暴发出一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