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海的梅雨季节,空气中潮得都能拧出水来,但更难受的是人,好像有什么东 西从骨头深处在一点一点地往外滋长。大病之后的朱怡贞神情憔悴,每天呆在林楠 笙的公寓里,隔着窗玻璃,她眼中的世界只剩下巨籁达路上那两排法国梧桐。在雨 水中,每片叶子都绿得让人揪心。 可是,朱怡贞哪里都去不了。林楠笙的话是对的,只要没把叛徒找出来,她唯 一能做的就是隐藏好自己。日本宪兵封锁了离开上海的每条通道,76号的特务们日 夜守候在租界的水、陆码头。他们对每个准备离开的平民严加盘查,几乎每天都有 无辜者因此丧命。 但朱怡贞还是想要离开。一天傍晚,她换上来时穿的那件旗袍,从房间里出来 对林楠笙说,我不能再呆在这里。 你能去哪儿?林楠笙说,一出去你就有可能被捕。叫我老潘。 朱怡贞想起了第一次跟纪中原见面。他说我姓纪,你可以叫我老纪。朱怡贞点 了点头,问他老纪的尸骨埋在哪里了? 老潘愣了愣,说,革命者马革裹尸,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朱怡贞低下头去,开始诉说这几个月里的经历。老潘却一摆手,制止了她。朱 怡贞说,我有必要向组织上交代清楚。 你从没离开过组织的视线。老潘说,我在这里见你,就充分体现了组织对你的 信任。 那你们早该联络我。 我们得先找出叛徒。老潘说,我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他是谁? 老潘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交代给朱怡贞的任务是恢复与军统的情报交换机 制。最后,他说,林楠笙这个人值得我们去争取。 朱怡贞不说话,远远地看着草坪对面那几个身穿和服的日本男女。 有什么困难,你可以提出来。 朱怡贞摇了摇头,还是不说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要把目光放远。老潘说,日本鬼子迟早会滚出中国去 的。 朱怡贞忽然回过头来,看着他,说,你不怕我被他策反过去吗? 老潘笑了,说,组织上相信你。 朱怡贞回到老寡妇的房间,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整个下午,她都坐在那张 绣桌前穿针引线,一直到傍晚才起身回到她的阁楼,拉起窗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睁大眼睛出神地看着黑乎乎的屋脊。 三天后,她跟林楠笙在地地斯咖啡馆见面时,林楠笙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 容。他说,我们还是回到了老地方。 朱怡贞用勺子在咖啡杯里搅了很久,才说,你瘦了。 林楠笙说,我们开始吧。 朱怡贞点了点头,却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她在用力喝下一大口咖啡后, 一下用手捂住嘴巴,看着窗外。 临别之际,朱怡贞从包里掏出那把钥匙,放在桌上。她没有再看林楠笙一眼, 起身就往外走,但到门口却一下站住,就像听到有人叫她那样,回过头来。 林楠笙不紧不缓地走上前,拉过她的手,将那把钥匙放进去,说,还是留着它 吧,那个地方是灯下黑。朱怡贞看了他一眼,推门还是想走。林楠笙仍然拉着她的 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就笑了笑,说,再见。 现在,朱怡贞每天早出晚归,每个星期跟林楠笙见一次面,除了交换情报,他 们几乎不说一句多余的话。朱怡贞变得异常忙碌,她再没时间去老寡妇房间学习刺 绣,就自己从旧货行里买了张绣桌,放在阁楼上,一到夜深人静就埋头坐在那里, 凝神屏气,穿针引线。朱怡贞绣得那样的专注与忘我,好像这世上除了绣桌上紧绷 的这块绢帛,再没有让她倾心的东西。可是,有一天晚上她却像疯了一样,绣着绣 着,忽然拿过一把剪刀,几下就把那幅即将完工的“蝶恋花”铰成了碎片。 朱怡贞一头趴在绣桌上,等她再抬起头来时,灯光下,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 但她没有哭出一丝声息。朱怡贞起身,洗了把冷水脸后,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拿过扫帚仔细把地打扫干净,重新在绣桌上绷上一块绢帛,找出绣样铺在上面,俯 身开始一点一点地勾图。 朱怡贞绣的还是那幅“蝶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