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汪精卫政府在《中华日报》上公布《渝方蓝衣社上海区组织以及其名单》的当 天,顾慎言下令烧毁整个华兴洋行,却没想到酿成了一场灾难。大火从湘湖大厦的 顶层向下延伸,很快吞噬了整幢大楼。在一片救火车的警报声中,他长久地站在新 世界大饭店一扇临街的窗前,远处大楼上的火焰在他眼睛里不停地跃动。 顾慎言缓慢地回过头来,对垂立在身后的下属们说,你们要记住今天。 这天是1941年的11月28日。军统在上海地区的十个部门,八个行动队,五个情 报组全部暴露。顾慎言在接到撤回重庆的命令后,却选择留下来。他对林楠笙说, 放弃上海,我们就等于瞎了一只眼睛。 林楠笙小心翼翼地提醒他:留在上海,我们就违背了戴先生的命令。 你想过没有,我们为什么会落到今天的地步?顾慎言看着他,在长叹了一声后, 接着说,任何组织一旦把忠于个人或某个集团作为精神支柱,今天的悲剧就在所难 免。林楠笙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顾慎言却戴上一直捏在手里的礼帽。他分别后要 去杭州与南京重新招募人手。他最后对林楠笙说,你的任务就是等我回来。 当天晚上,林楠笙闯进朱怡贞住的阁楼时,身上穿着和平建国军的制服,一条 胳膊上缠着绷带,挂在脖子里,就像个从陆军医院里溜出来寻欢的年轻军官。 你没把我的衣服都扔掉吧?林楠笙笑着对朱怡贞说,我要在这里住几天。 朱怡贞笑不出。整个傍晚她都坐在绣桌前看那张《中华日报》,而现在,她把 目光停在林楠笙那条吊着的胳膊上。 没事。林楠笙继续微笑着,随手扯下绷带,同时环顾着四壁,说,这里比当初 更像个家了。 朱怡贞还是不说话。她取出一套原先留在柜子里的睡衣放在床上后,转身坐到 绣桌前,呵了呵冷得有点僵硬的两只手,拿起针线开始往那块绢帛上刺绣。 这是个奇特的夜晚,窗外不时有警笛声远远地传来,屋里却静得只有针线穿过 绢帛的声音。 林楠笙在床上躺了会儿,就掀开被子,赤着脚站到地板上。朱怡贞总算第一次 开口了,眼睛看着那只绣到一半的蝴蝶,说,你应该撤离,而不是来这里。 总有人得留下来。林楠笙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把两只手搭在她肩上,像个按 摩师那样揉捏一会,他说,你不能坐着等到天亮。 朱怡贞轻轻地挣脱他的双手,说,一晚上没事的,明天我就去买床被褥。 林楠笙无声地退回床上,说,是我不该来。 朱怡贞笑了笑,说,好好睡觉吧。 几天后,日本军队接管整个租界,飞机一大早就在低空盘旋,无数的传单像雪 片一样撒落,而日租界的大街上却显得异常的冷清与洁净,只有那些裹着绑腿的中 国警察在寒风中踱步。快到中午的时候,朱怡贞出去了一趟,但很快又回来了。 日本向英美宣战了。一进门,她有点喘息地说,早上他们击沉了停在黄浦江里 的派德列尔号炮舰。 说完,她脱掉洋装,换了身旗袍,对着镜子飞快地盘起头发。 林楠笙靠在窗边,静静看着她,说,今天你出得了上海吗? 朱怡贞愣了愣,说出不去也得去。说着,她转身拧了把毛巾,把脸上的妆容擦 干净后,又说,抽屉里还有半个面包。 林楠笙在她拉开房门时,拦住她,说,我替你去吧。 朱怡贞一笑,说,这是不可能的。 那让我陪你去。 这也是不可能的。 如果我有通道出城昵? 朱怡贞没有再说话,她抬眼认真地看着林楠笙。可是,他们走在街上的样子根 本不像急着要出城。他们更像是一名年轻的军官陪着他的情人在漫步。走到一个电 话亭时,林楠笙进去打了个电话,出来继续搂着朱怡贞的腰,去了街边的一家清酒 屋。 大街上不时有载满日本士兵的军车驶过,他们通过苏州河进入上海的腹地。 朱怡贞看着桌上的杯盘,说,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林楠笙不说话。他一口一口地喝酒,一口一口地吃菜,一直等到有辆黑色尼桑 轿车在门外停下,才放下筷子起身,说,我们走吧。, 朱怡贞记得这辆车,也记得坐在驾驶室里那个留着仁丹胡子的日本男人。但是 这一次,仁丹胡子在他们钻进车厢后,并没有马上发动汽车,而是用流利的中文对 林楠笙说,我们结束了,你说过我们不再见面。 你就不能帮朋友一个忙吗?林楠笙笑着说。 我们不是朋友。仁丹胡子看着车窗外一辆驶过的军车,说,我现在就可以杀了 你们两个。 你还是把它当成一次额外的交易吧。林楠笙仍然微笑着,掏出一把小钥匙,从 后面塞进他西装的口袋,说,中储银行里有个保险柜,送我们出城,里面的东西就 是你的。 仁丹胡子没有动,他插在西装内袋里的右手始终握着一把手枪。 林楠笙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微笑着,说,小林君,杀人是需要勇气的。 小林大介透过后视镜,盯着林楠笙的脸看了好一会,才说,林桑,你穿这身军 装,一旦被捕是会被枪毙的。 林楠笙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凝固。他闭上眼睛,靠进座位里,淡淡地说,开车 吧。 小林大介是日本驻沪领事馆的二等秘书,自从第一次跟林楠笙交易情报,他就 知道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祖国,就像他失去生命的妻儿那样。小林大介的妻儿死于一 场车祸,肇事者是名醉酒的海军陆战队少尉。几周后,就在那名少尉被当庭释放的 晚上,他用手枪抵在自己的颚下,却始终没有扣动扳机。 黑色的尼桑轿车在通过最后一道关卡很远后,停在一条偏僻的小路边。林楠笙 并没有开口,他在目送朱怡贞下车后,掏出手枪,顶在小林大介的后脖颈上。 你知道我不怕死。小林大介双手放到方向盘上,平静地说,生命对我早就没有 意义。 林楠笙叹了口气,说,下车吧。 小林大介顺从地下车,走到后备厢跟前,自觉地把它打开,然后转身对着黑洞 洞的枪口,眼睛看着林楠笙,把身上所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 丢在脚下,连同那把小钥匙。小林大介抬头,最后看了眼阴沉的天空,爬进后备厢, 就像睡觉那样闭上眼睛。他在枪声响起的瞬间,看到了自己的妻子与年幼的儿子。 朱怡贞跑回车边时,林楠笙正蹲在地上,把小林大介的钱包、证件、手枪、手 表、戒指还有那把小钥匙一样一样捡起来,放进口袋。 你还回来干什么?林楠笙抬头看着她说,如果死的是我,你就走不了了。 他要杀我们,用不着等到出城。 他迟早会下手的。说着,林楠笙起身,把那个小钥匙放进朱怡贞手里,说,收 好它,这是你抽屉上的。 朱怡贞马上就明白,银行里根本没有那个保险柜,他现在只是个穷途末路的情 报员。迟疑了一下后,朱怡贞拉开副驾驶室的车门,坐进去,看着林楠笙那张越发 变得苍白的脸,说,你没必要这么帮我。 不是帮你。林楠笙扭头看着光秃秃的田野,说,我是为我自己。 入夜时分,他们在两条岔路口的破庙前分手。朱怡贞去找她的组织传递情报, 林楠笙开车来到太浦河边的堤坝上,夜空中忽然下起了零星的小雪。他打开后备厢, 把尸体仔细翻了一遍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小林大介那些钱包、证件、手枪、手 表、戒指,一样一样扔进河里。最后,他松开汽车的挡位,用力把它推进河里。 林楠笙又累又饿,回到破庙已是深夜,可朱怡贞并没有等在里面。一直到第二 天中午,她才沿着小路远远走来,手里挎着一个包袱,身上的大衣与旗袍也换成了 短袄。 朱怡贞把包袱递给林楠笙,里面是两块年糕与一套男人的棉袄。她说,吃了就 换上吧,你这一身太招眼了。 当晚,他们在返回上海的途中住进一家客栈,如同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在房 间里默默地洗漱,默默地上床。六年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并排躺在一个被窝里,彼 此都小心翼翼的,就连后来做爱时也是这样。他们都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呼吸。事后, 林楠笙在她耳边说,告诉我,这六年你是怎么过的。 朱怡贞没有开口。她在黑暗中用力咬紧了自己的牙齿,直到林楠笙用舌头撬开 它们,才把一口长长的气吐进他嘴里。 第二天黎明的时候,朱怡贞忽然说,我有丈夫。 林楠笙一下睁大眼睛,但很快在她眼里找到了答案,说,可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