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日本人在市区的很多街道拉起了铁丝网,并且划出管制区。白天,他们对每个 觉得可疑的行人进行盘查,到了晚上就施行宵禁,这反倒使日侨的集聚区呈现出异 样的繁华。许多酒家、歌厅、妓院与赌档一到夜里就门庭若市,好像每个人都是过 了今天没有明天那样,到处都充斥着及时行乐者们的喧嚣。 林楠笙却显得格外沉静。每天只要朱怡贞不出任务,他们就会一整天都呆在小 阁楼里,一个刺绣,一个看书,但更多时候是在床上。 可是,这样的日子随着顾慎言返回上海很快结束了。他在一家意大利人开的妓 院里约见林楠笙,一见面,就指着房间里嵌满四壁的镜子,随口问他见识过这些玩 意吗?林楠笙摇了摇头。顾慎言笑着说人不风流枉少年,他在法国留学时就去过巴 黎的妓院,还爱上了那里的一位金发女郎。那里才是真正活色生香的地方。顾慎言 说着,就像在追忆他逝去的青春岁月,眼中闪烁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光芒。他在沙发 里坐下后,长久地注视着杯中那些金黄的液体,感慨地又说,爱情就像一杯美酒, 它能让人沉醉,也能给人勇气,让你不顾一切。顾慎言的目光透过酒杯,慢慢移到 林楠笙脸上,说,但你也要知道,最美的酒也只能给人片刻的欢愉。 林楠笙心里动了动,垂首说,是。 顾慎言在一口饮尽杯中的酒后,开始下达任务,说他招募的特工正在陆续赶往 上海。他要求林楠笙尽快制定出一套全新的联络方式,以防情报员在被捕后牵扯出 整个组织。 要吸取失败的教训。顾慎言说,我建议你可以参照一下中共的组织结构。 林楠笙一愣,说,为什么要参照他们? 顾慎言说,中共情报网的体制未必是最科学的,但实践证明,在现在这种形势 下肯定是最管用的。 林楠笙说,是。 顾慎言摆了下手,示意他坐下后,重新在自己的杯中倒上酒,开始说起了他将 在上海重新铺开的情报网络。 林楠笙赶紧打断他的话,说,先生,你不该把这些告诉一个下属。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你?顾慎言微笑着说,信任有时候就是那么奇 怪的东西。他扭头看着林楠笙,又说,你值得我信任吗? 林楠笙一下站起身,在他面前站得笔直,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好。 顾慎言仍然微笑着,说,非常时期,我一样得以防不测。 林楠笙说,不会有这一天的。 顾慎言的脸色变得严峻,说,我已经请示总部,如果有这一天,将由你接替我 的工作。 离开妓院的一路上,林楠笙心潮起伏,同时也越发觉得后怕。他把许多事情反 复想过之后回到家里,朱怡贞已经准备好了晚饭,正坐在灯下静静地等着。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林楠笙忽然说,你得尽快离开这里。 朱怡贞愣了愣,继续埋头吃着碗里的饭。 林楠笙又说,这里已经暴露。 朱怡贞这才放下碗,起身关掉电灯后,站到窗前往下看了很久,却没发现任何 异常。于是,她重新打开灯,坐下把碗里的饭吃完,把桌子收拾干净后,坐到那张 绣桌前,大半个晚上都在绢帛上刺绣。 朱怡贞一直到上了床才开口说话。她在黑暗中看着枕边的男人,喃喃地说,我 们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林楠笙又像回到了从前,每个星期都跟朱怡贞见面,有时是一次,有时是两次, 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傍晚,但每次见面都不是为了交换情报。他们跟所有热恋中的 男女一样,除了一起吃饭、看电影。泡咖啡馆外,也会在旅馆的房间里做爱。只是, 他们的每一次约会都格外的小心,像是在接头,又像是偷情,彼此间充满着一种危 险的快感。 春节过后的一天,顾慎言忽然把林楠笙找去,说他要跟中共在上海的负责人见 面。 林楠笙说,据我所知,中共的江苏省委已经撤离上海。 他们新四军的办事处还在。顾慎言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找到他们,要快。 林楠笙连夜闯进朱怡贞的新居。第二天下午,他在城隍庙的九曲桥边等待回复, 远远看到朱怡贞出现在人流时,也发现了尾随她而来的便衣。按照特工守则,现在 林楠笙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转身离开,但他没有。他毫不犹豫地迎上去,在人群里一 把搂住朱怡贞,说,跟我来。 两人挤在人群中,飞快地穿过九曲桥,穿过佛堂与后面的香房,从后院的一扇 小门离开城隍庙。路线是林楠笙来前就观察好的,这已成为他的本能。可是,这一 次他们碰到的是高手。出了巷子,林楠笙只能拉着朱怡贞狂奔起来。 枪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子弹从后面穿透朱怡贞胸口的同时,也钻进林楠笙的 脊背。就像一下被绊倒在地,林楠笙脸贴在石板路面上叫了声:贞贞。 朱怡贞看着他,张了张嘴,血从她的口鼻呛了出来。 当晚,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进愚园路101 号的花园大门。顾慎言头戴礼帽,身 穿貂皮大衣,跟着一名警卫走进一间书房后,在沙发里坐了很久,才看见丁默邨推 门进来。 已经调任交通部长的丁默邨显然是从床上起来,身上紧裹着一条丝绵的睡袍。 顾慎言微笑着说,故人相见,你不请我喝一杯? 丁默邨站着没动,冷冷地看着他,说,据我所知你们已经全线撤出上海。 你们的情报从来都不准确。顾慎言依旧微笑着,起身去酒柜前挑了瓶白兰地, 给自己倒上一杯后,看着酒瓶上的标签,说,35年的干邑,那一年我们应该都在南 昌的剿总行营吧? 有话直说吧,在这里就不必套近乎了。 请你帮我去日本人手里捞一个人。 丁默邨在沙发里坐下,说,你现在应该考虑的是怎么从这间屋子里全身而退。 丁部长若要执意挽留,也该先容我用戴先生架设在你处的电台通报一下重庆吧? 丁默邨的脸色变了,好一会才说,你要知道日本人那边的事都很难办。 我知道你还兼着特工总部的主任。 你要救的是什么人? 一个下属。 为了一个下属,你深更半夜闯进我家里? 此人现在在仁济医院的急救室里。 我可以帮你让他永远闭嘴。 你们就是这样对待自己同志的? 丁默邨笑了,说,慎言兄,你本质上还是个共产党人。 这一回,轮到顾慎言的脸色变了。他放下酒杯站起来,抬手看了眼腕表后,说,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但我想知道的是你会怎样回报我? 顾慎言想了想,说,我来找你,就是对你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