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林楠笙出院那天忽然下起了阵雨,香港的秋季仍像夏天一样阴晴不定,空气中 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海腥味。铃木正男军医打着一把雨伞相送的一路上,两个人谁也 不说话。他们在这漫长的八个月里已经成为朋友,时常会在伤残军人活动室里下围 棋或者喝茶,有时也用英语谈论文学,但更多时候是相互学习中文与日文。 经过医院的大门外时,林楠笙看了眼穿着橡胶雨衣站得笔直的卫兵,忽然用日 语问:你杀过几个中国人? 铃木正男愣了愣,用中文说,我是个医生,我只会救人。 林楠笙接过他提着的那个皮箱,说,那好吧,再见。 铃木正男把握着的伞交到林楠笙的手里,认真地说,庞桑,你能用自己的两条 腿走出来,这是个奇迹。 林楠笙笑了笑,转身在铃木正男的注视下上了一辆三轮车,对车夫只说了三个 字:众坊街。 那是顾慎言留给他的住所,就在这条街373 号的二楼,窗口正对着一个广场, 一到晚上就聚满着杂耍、算卦与做小买卖的人们。林楠笙第一次来这里时,刚刚可 以从轮椅里站起来独立行走。左秋明开着一辆车把他拉到楼下,指了指上面的窗口, 说,我在车里等你。 林楠笙费了很大的劲才爬上二楼,在推开门见到了顾慎言的瞬间,就想到了朱 怡贞。考虑了很久后,他还是开口问道:那天跟我接头的人怎么样了? 顾慎言躺在一张藤椅里,一手夹着雪茄,一手摇着折扇,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才说,你不该问这个。 林楠笙低下头去,说,我想知道。 顾慎言想了想,说,忘却就是最好的怀念。 长久的沉默之后,林楠笙抬起头来,说,那让我跟你回上海。 顾慎言摇了摇头,离开藤椅走到窗口,撩开窗帘望着楼下的广场,在发出一声 苦笑后,忽然说,你会背叛党国吗?林楠笙吓了一跳。顾慎言却不等他回答,就像 在对着那块透明的窗玻璃说,一个叛逆者是永远得不到信任的。 几天前,当他接到总部令他回重庆的电报那一刻,在心里对自己说的就是这句 话。顾慎言在安排好上海的一切后,决定由香港绕道广西,再经南宁返回重庆,事 实并不是为了来看望这个大难不死的学生。他只是要见一个人,下达一道他们彼此 都已等候多年的命令。 顾慎言把林楠笙送到门边时,拿起桌上的钥匙交给他,说,你就留在香港吧, 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 说完,他像个老人那样扶着门框,看着林楠笙艰难地下楼后,关上门,躺回那 张藤椅里,一直躺到将近中午,才起身打开衣橱,取出一个皮箱,离开这间屋子。 顾慎言来到中环的卜公码头,登上一条渔船,那船就扬帆启航了。 孟安南在船舱里的矮几上摆开酒菜。顾慎言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他那张黑瘦的 脸上,直到他在两个杯中斟上酒,才说,有十年了吧? 孟安南点了点头,说,时间都快让我忘了自己是谁。 顾慎言当年收留他时,他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在驻河内的中国使馆里 当实习生。顾慎言在那里当了四年武官,就把他培养成了一名特工,并且给取名为 孟安南。可是,在带他回国的途中,顾慎言却把他留在了香港。现在,孟安南已是 《大公报》的时事版编辑,同时也是香港海员工会的理事,而另一个更隐蔽的身份 是印度支那共产党员。 这一次,顾慎言交给他的任务是想办法去苏北,进入新四军的核心。他放下酒 杯说,现在,你已经具备了条件。 孟安南沉吟片刻,说,延安一直在搞整风运动,这股风早就刮到了苏北。 顾慎言点头,说三九年总部曾派遣过去的大批人员,现在基本已被清除干净, 所以这是一次机会。他看着孟安南的眼睛,说,你要知道,你跟那些人都不同,你 在这里的十年已经把自己染红,而且,到了苏北你没有上线,也没有下线,你要做 的就是一颗闲棋冷子。说着,他解下手腕上一块没有秒针的梅花牌手表,放在桌上, 又说,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一块同样没有钞针的手表,那就是我派来找你的人。 既然我是一颗闲棋冷子,就不需要有第三个人知道。 如果我们这次是永别呢?顾慎言说,我不想你成为一只断线的风筝。 孟安南低下头,看着桌上的半杯酒,说,自从父母死后,我就是一只断线的风 筝。 九宫航运位于维多利亚港口的一侧,表面看是个日本人开的株式会社,实际上 它是军统在香港区的一个情报接收站。 林楠笙又干回了老本行,每天提着公文包去那里上班与下班,把接收来的情报 经过辨别、分析与归类后,用渔船运到公海,再由美国人设在船上的电台发送出去。 出于对他身体的考虑,长官派人在办公室放了张皮制的躺椅,但林楠笙从未使用过。 每天,他宁可坐在办公桌前,一直坐到麻木的感觉从脊椎扩散遍全身,就像血液在 凝固那样。很多时候,他甚至盼着就这么一头倒在桌上,慢慢地死去。 一次,他去医院复诊时问铃木正男:如果一个人完全没了知觉,那跟死人还有 什么区别? 铃木正男说,至少你还能用眼睛看,用脑袋去想事。 只要我还活着,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林楠笙忽然笑了起来,那样子就像个喝多 的酒鬼。 现在,很多深夜他都会去那些开在皇后大道的酒廊里,混迹于妓女、赌徒与鸦 片贩子之间,喝那种用甘蔗私酿的烧酒。然后,醉醺醺地回家,躺在床上感受头痛 欲裂的感觉。这是他唯一还能让自己感受到疼痛的方法。 可是有一天晚上,就在回家的途中,林楠笙发现被人跟踪。那人戴着一顶鸭舌 帽,不紧不慢地尾随在他身后,好像故意要让他发现那样。 林楠笙的酒一下就醒了,快步进入一条巷子。那人好像也并不着急,仍然不紧 不慢地走着。当林楠笙一下从他身后转出来时,他的脸上丝毫没有惊诧之色。 大吃一惊的人是林楠笙。就在那人缓缓回过身来,他的眼睛一下直了。 纪中原摘下帽子,说,林先生,我们应该不陌生吧。 原来,纪中原并没有死。那天他一发现装裱店被监控,就引爆了第一颗手雷。 这是传递暴露信号最彻底的方法。在76号特务冲进来时,他又引爆了第二颗,然后 趁乱从炸开的墙洞逃离。 在把林楠笙请进停在街边的一辆汽车后,他说,我没想活着跑出来。 林楠笙淡淡地说,死是需要勇气的。 我死是因为工作需要,现在活过来,同样是工作的需要。 林楠笙冷笑一声,说,你诈死,只是想让她有足够的空间来拉拢我。 但她并没有完整地执行我的命令。纪中原的声音一下变得干涩,扭头看着车窗 空无一人的街道,说,我跟她结婚两年,她从没有一天忘记过你。 那你就不该娶她。 是你们不该有过去。纪中原一下回头,他的目光在黑暗中闪烁:我们都是干这 行的,你比我更清楚,我们连生命都不属于自己。 沉默了很久后,林楠笙抬起头来,用平缓的声音说,你们把她葬在哪里? 纪中原说,根据我们的情报,那天晚上仁济医院里运出了两口棺材。 什么意思?林楠笙一下睁大眼睛,瞪着他,说,你想暗示我什么? 我只是向你转达我们的一份情报。 林楠笙说,你费那么大劲,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纪中原摇了摇头,说,我们需要知道日军在广州湾与雷州半岛的动向……这些 你能办到。 没有上峰的指令,我不会给你任何情报。 侵略者不会等你上峰的指令。 我是个军人。林楠笙说着,伸手推开车门,想了想,又说,我只服从上峰的命 令。 纪中原一把拉住他,用一种逼人的眼神直视着他,说,你的情报能救很多人的 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