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夏甘雨在学校和学生谈恋爱的消息,亲戚邻居全知道了。 有的指责,有的讥笑,有的称赞甘雨这孩子就敢想,家里穷得叮当光,竟然敢 找“商品粮”。 “商品粮”就是不种地,咱这村子里几辈子能出个吃“商品粮”的?就指望夏 甘雨了。农村人娶媳妇图个啥?不就图个生儿育女吗?吃不吃“商品粮”又有啥? 再说了,夏甘雨又不吃“商品粮”,他敢娶人家吃“商品粮”的做媳妇?我看没多 大指望。 夏甘雨听在心里,记在心头,他理解他们,他理解他们的愿望就是多种庄稼, 而他们不知道我夏甘雨的鸿鹄之志,这辈子我要走出农村,我一定要娶个“商品粮”, 我一定要到城里去。 想到这些,夏甘雨心旌激荡,热血沸腾。 夏甘雨把走出农村走进城市的梦想寄托在了当兵上。 他天天回想金冬梅的哥哥曹阳穿着军装的样子,天天回想那个接兵连长对他说 过的话,他想,凭他的文采,一定能在部队干出一番事业。 他想象着在部队有所作为后,回到老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望汪兆方和李文卫。 等待报名当兵的半年时间里,是夏甘雨一生中最难挨最煎熬的日子。 他已不再是代课教师,他也不是坐在教室里复习功课的学生,他是一个地地道 道的农民。他想起了《人生》里的高加林。他眼下的境况和遭遇,怎么和高加林被 从县城辞退回老家的情况如此相似呢?他还不如高加林,和高加林比起来,他的处 境比高加林糟糕一百倍。 唯有一点让他充满信心和期盼的,便是当兵。 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夏甘雨和父亲母亲一起干着农活。父亲整天叹息着说: “你就认命吧。咱老坟里没那股子气,你就别心高了!”每听到父亲的一声声叹息, 夏甘雨心里就一阵阵酸疼,有时候酸疼得他两眼发呆。种地,刨地,撒种,收割, 生儿育女,这不是他要过的日子,也不是他追求的生活。他要娶金冬梅那种善良美 丽的女孩为妻,过上城里人的生活,他决不能像父亲那样,在田埂里度过一生。他 要干大事业,他要在城市里有所作为,他要让金冬梅一家佩服他,他要让金冬梅爱 上自己一辈子都不后悔。 又一年的9 月1 日了。 金冬梅考上了县一中的高中一年级。从两又庙中学的学生口中得知,金冬梅的 父母也调到了县城中学。夏甘雨几次都想去县城找她,可始终被自卑困扰着,没有 去。他想等报名当兵穿了新军装后再去找她。穿着绿军装,那副神气十足的自信会 让金冬梅惊喜的,她妈哪怕是再恨他,随着时光的流逝,也会慢慢接受他,原谅他。 想到这些,夏甘雨心里充满着阳光和喜悦。 体检合格,并且各项指标均是甲等。夏甘雨一步步朝着希望迈进。 高音喇叭里通知换军装的新兵没有他的名字。 夏甘雨跑到大队民兵营长家里去探问,民营营长回答说不知道原因。他又跑到 乡政府找武装部长,武装部长也说不知道。他百思不解地赶到县城里找到来接新兵 的苏团长。苏团长很平静地告诉他,因为你曾在学校和女学生谈过恋爱,所以政审 没有过关。 五雷轰顶。 他无话可说,他没理由辩驳,他突然间觉得,和金冬梅相隔了太远太远的距离。 从县人武部出来,推着自行车无精打采地往家走,他像矮人一截一样,不敢抬 头望一眼任何人。他不想急着回农村老家去,他就想这样一个人漫无边际地走下去, 谁也不认识,谁也不说话。喇叭声嘈杂声仿佛与他无关。当他看见眼前“镜湖公园” 四个大字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确实太饿了,该歇歇脚了。 在公园门口的卖馍馍摊位旁,他用两毛钱买了白面馍头,放好自行车,他头也 不抬地坐在石条凳上吃起来。 深秋的天气一阵凉过一阵。枯黄的树叶哗哗啦啦地落下来,旋转着身子,翻来 滚去飘得四处都是。已近黄昏的大街上,行人稀少了下来,只有人力三轮车夫不慌 不忙地四处张望着,走走停停,时不时盯一眼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夏甘雨。 路边上,突然围拢了很多人来。特别是人力三轮车夫从四面八方飞奔而来的时 候,夏甘雨才意识到他不远处的地方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挤进人群,一对中年夫妇扶着平板车上的一头死牛正号啕大哭。 围观的人在劝着他们说:“天都快黑了,回乡下去吧。牛死了,人不能不活啊。” 中年妇女哭得更加伤心了,“俺里个老天爷啊,这头牛是俺家的命啊。一家人 就指望这头牛犁地干活哩,它死了俺这日子还咋过啊?” 中年男人抽泣着,抹着满脸的眼泪,说:“俺这头牛吧,附近村里的几个兽医 都治过了,也花了一百多块钱的药费。夜个(昨天)拉到县兽医站的时候,先生 (兽医)说来迟了,病情耽误了,俺家的时运(运气)咋恁不好呢?没有了牛,俺 家这日子也没法过了。” 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夏甘雨,对面前这对夫妇的悲痛十分理解。牛啊,猪啊, 这些家畜是他们的命根子。盖房子,娶媳妇,耕地种田,一年喂养一头猪,两年喂 养一头牛,它是庄户人家经济收入的顶梁柱。他不是兽医,但他知道乡村兽医并熟 悉乡村兽医。他自己家的猪生过病,几天不吃食,是他父亲跑到十华里外的地方请 兽医来治好的,花了二十元钱的医疗费,叫他父亲心疼了大半年。他家的牛也生过 病,不吃草不倒沫(反刍),连续拉稀,是他骑自行车一趟趟请来兽医先生治好的。 乡村兽医太少了,有时候根本排不上轮子。有时候,需要跑好几十华里,跑好多个 村庄才能撵得上兽医先生给牲畜治病的。农村缺少兽医,农民离不开兽医啊。 望着面前这对肝肠寸断悲痛欲绝的夫妇,想当一名兽医先生的念头猛烈地撞击 着夏甘雨的心灵。农村缺医少药,发展畜牧业是农民发家致富的一条路子。当一名 技术精湛的兽医先生,不仅收入可观,而且也备受老百姓的信任和爱戴。 夏甘雨心里又不安分地激动起来。他想把这想法告诉金冬梅,他想征得金冬梅 的同意和支持。他前几天在家里翻看报纸时,读到过一篇关于颍上县李学敏兽医学 校的报道。报道中说,乡村兽医李学敏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全国各地慕名而来学 医的络绎不绝,而且还创办了全国第一家私立兽医学校。夏甘雨突然意识到自己和 兽医二字联系到了一起。这是一个再学习的机会,这是他想走出村庄走进城市的一 个人生驿站。 费尽周折,夏甘雨终于打听到了金老师家的地址。他浑身是胆地走到了金老师 家的院门口时,一眼看见了金老师正和她丈夫在院子里的小桌子旁吃饭,金冬梅正 在屋中央的方桌边上做作业。他的心头一紧,他不敢再探头进去。他要想个办法把 金冬梅约出来。 他想到了在“灯下读书会”认识的孙继雯。女孩子去找金冬梅,她的父母怀疑 不到自己头上来。 经过一番解释,孙继雯还是同意了夏甘雨的请求,答应帮他去金冬梅家约她。 孙继雯十分精明。她又喊了一位比她小几岁的表妹一起,来到了金冬梅家的大 门口。 金老师听到有人喊金冬梅,急忙机警地从屋里走出来,说:“你是谁啊?找她 干啥啊?” 孙继雯指着她的表妹,笑着说:“金冬梅她同学,找她有件事。你是金老师吧? 冬梅在家吗?” 金老师望见是两位女孩子,也没多问什么,急忙说:“她在家,你们屋里坐吧。” “不啦不啦,你喊她出来一下吧。”孙继雯莞尔一笑道。 孙继雯和表妹故意退到远处的暗影里。 金冬梅从家里走了过来。看清楚眼前这两张陌生面孔,十分愕然。 “冬梅,不认识我吧?”孙继雯压低着嗓门,平和地自我介绍道,“我叫孙继 雯,和夏甘雨在灯下读书会认识的,是他叫我来找你的。” 金冬梅“噢”了一声,问:“他来了吗?人呢?” 孙继雯说:“他在学校大门口呢,你出来跟他见个面吧。” “不不不,继雯姐,千万不!我妈我爸恨他恨得要命,发毒誓说,要发现我和 他再见第二次面,非打断我的腿不可。我不见他,真不见他。”金冬梅低沉的声音 溢满着恐惧和惊吓。 见她如此紧张的神情,孙继雯没再勉强,说:“夏甘雨过两天就到外地学习去 了,他想表达对你的真心。” “我知道,继雯姐。”金冬梅打断了她的话说,“我知道他爱我,可是,我现 在……”金冬梅哽咽着没有说下去。 孙继雯的表妹走过来,拉着金冬梅的手想说些安慰她的话,欲言又止。 金冬梅问:“夏甘雨去外地学习?去哪里啊?他考上大学啦?” “不是不是。”孙继雯连忙说,“听夏甘雨说,他要去外地的兽医学校学兽医 去,将来在农村当个兽医医生也不错嘛。” “兽医医生?什么是兽医啊?”金冬梅问。 “兽医医生就是专门给猪呀牛呀看病的。”孙继雯答。 “学那干吗啊?干那行多脏啊!”金冬梅脱口而出。 孙继雯和她表妹都笑了,她们三人都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孙继雯连忙解释说:“农村青年嘛,学门手艺也是不错的选择,总比在农村当 农民好多了,你说是不是?” 金冬梅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说:“继雯姐,我送夏甘雨一张照片吧。他好好学 他的兽医去吧,就别再来找我了。”说完,她疾步回到家里拿了一本书,书里夹着 她的一张两英寸的黑白照片。 “继雯姐,夏甘雨喜欢文学,这本书还有照片,托你送给他。谢谢你。”金冬 梅不等孙继雯再说话,飞也似的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