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春节后的这段,是农村青年找对象的日子。“提亲说媒”是民间的老规矩,老 传统。哪家的“小妮子”没说好婆家,哪家的“半拉橛子”(男青年)没说好媳妇, 村人们总是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地说长道短。 今年春节后男人女人们讨论的话题,大都是关于夏甘雨的婚事。全村的老少爷 们儿都知道他的“商品粮”媳妇跟县长的儿子结了婚。夏甘雨的父亲在人场里、饭 场里说着客气话,央求婶子大娘们能趁着这年后的日子里,跟儿子“提亲说媒”。 母亲逢人便说她儿子学兽医回来了,不再攀“商品粮”了,有个“对搭糊”(差不 多)的“小妮子”就同意。村人们答应得好好的,却没有一个人当作一回事。 村人们说,夏甘雨是“高不成低不就”,在农村找不到合适的“小妮子”。 夏甘雨见到父母如此为自己的婚事操心,就直接说了在兽医学校和雷虹的约定。 他的父母亲吓了一跳。 “不管使,不管使。你去四川?四川比咱们这地儿都穷。你没听说过吗,咱们 好几个村子买来的媳妇都是四川的。”父亲说。 “说不着的‘麦呀娘’的废话。你去‘倒插门’就是跟人家‘应皮儿’(上门 女婿)啊,你可明白?亲戚邻居都还不‘当午’(耽误)笑掉牙咧!丢八辈子人哩。” 母亲坚决反对。 夏甘雨主意已定,决不改变。他劝解父母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这又不是旧 社会,‘应皮儿’没啥不好,我愿意。放心吧,儿子不干出个人样来,誓不回家。” 父母亲无奈地哭着,目送着儿子走出村口。 夏甘雨这一走就是二十年没有回来。 夏甘雨到了四川乐山。他和雷虹开了兽医站。 兽医站开得如火如荼。 夏甘雨根据当地山民家家户户都养猪的状况,和他们签订了“生猪疾病保险合 同”。内容是:凡农户家的猪生病,他一律免费治疗;若死亡,由他的兽医站按价 赔偿。这一“奇思妙想”在当地起到了巨大的广告作用。当地的兽医同行们都说他 “艺高人胆大”,有的说他是“瞎逞能”。 夏甘雨和雷虹用精湛的医疗技术和周到的服务,赢得了方圆百里老百姓的尊重 和信任。镇上的国营兽医站被他们“抵垮解散”了。 夏甘雨接手了这家国营兽医站,用积蓄重新在街边修建了新的兽医站。靠街边 的门面房子一下子被当地商户一抢而空。 夏甘雨尝到了卖房子赚钱的甜头。卖房子比开兽医站赚钱更快。 他又收购了市兽医站。 从收购的一个个兽医站开始,夏甘雨开始做起了房地产生意。 生意越做越大。 2008年春节,夏甘雨才带着妻子雷虹和一对儿女回到他的老家。 如今,他已是雄霸川地的房地产公司总裁。村人们都知道夏甘雨是大老板,听 说他回来过春节,院子里早已围得水泄不通了。 嫂子们、婶子们、大娘大叔们,纷纷走过来,嘘寒问暖共叙往事。在众多乡亲 面前,夏甘雨和妻子儿女一起,“扑通”跪在父母面前磕头谢恩。为了表示对乡亲 们多年来照顾父母的谢意,夏甘雨当场给每个人发了五百元以示“拜年了”。回来 之前,他是和妻子雷虹商量好的,除了给乡亲们发些过年钱外,再给父母盖栋别墅, 给村里的小学捐款改建校园,给村里修上水泥路,装上路灯,一共准备了五百万元。 村人们奔走相告。全县的人民几乎都知道了夏甘雨的这一善举。 他把银行卡交给村干部,并把自己的想法一一交代。 深夜,屋子里的人渐渐散去,他让妻子儿子先睡了。独自一人拿着手电筒,在 村子里走了个遍。 二十年过去了,乡村的路,乡村的结构,还是老样子啊。小河水沟依旧是记忆 中的模样。唯多了几座楼房,自己的感觉多了几分生疏。 寂静的夜色里,全村子只有他一个人走来走去。 第二天上午,他和村里的几个干部要到县城去一趟。父母亲和妻子都没拦他。 妻子明白他的心,她知道他要去找金冬梅,说:“去见见她吧。如果见了她,把她 请到家里来吃顿饭。” 腊月的县城,人头攒动,拥挤不堪。当他随着人流挤到一排卖鞭炮的摊位前时, 诧异地张大了嘴巴。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穿着大棉袄、裹着头巾的中年妇女就是金冬梅。是她, 的确是她。她跟别人讨价还价的语气和声音还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夏甘雨两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从她的神态里,他感受到了她的 艰辛和贫寒。他从包里掏出一万块钱来,递给了村干部说: “把她的鞭炮全买回去。别讲价,她说多少就多少。”村干部有些不解,犹豫 着。夏甘雨小声说:“她就是金冬梅。在两又庙中学教书时认识的。”村干部啥都 明白了,急忙前去买她的鞭炮。 夏甘雨心里一阵阵酸楚。 我的初恋,我心爱的女人。 村干部把一箱箱鞭炮装上了车。金冬梅笑容可掬地装着钱,连声对他们说着谢 谢的话。 夏甘雨忍不住径直走过去,叫着金冬梅的名字。 金冬梅被叫声惊呆了。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说:“我的个娘拜子呃,你怎么回 来了?” 夏甘雨苦笑着说:“还认识我吧?” “认识认识,夏老师。听说你现在‘攒劲透了’(发达)是不是?”金冬梅的 面容羞涩,声音有些颤抖地恭维着夏甘雨。 夏甘雨压低嗓门对她说:“我们找个地方说说话行吗?” 金冬梅捋了捋额前的长发,半天才说:“说啥昵,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不说了 吧。你有啥话就在这儿说吧。” 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没有了刚才的笑容。接连着的叫卖声喊叫声汽笛声,让 夏甘雨心烦意乱。夏甘雨见她正要收拾东西,靠近过来大声说:“我请你吃个饭吧。” “不管不管。中午俺还要回去做饭哩。”金冬梅连连摆手。 “啥时候还能见到你呢?” “见俺干啥呢?各有各的家,还说啥呢。”金冬梅朝他笑笑,补充说,“你老 婆孩子都回来过年了吗?” “回来了。她也想见见你。明天我找车来接你,到我们老家去吧。”夏甘雨满 脸激动。 金冬梅想了想,答应了明天11点在这儿等车来接她。 在夏甘雨的想象里,如今四十几岁的金冬梅,应该是体态匀称风韵犹存的城市 女人,儒雅端庄,气质非凡,可怎么能成为这种既不讲究又不体面的农村妇女了呢? 他不是嫁给了县长儿子了吗? 相见不如怀念。相见不如怀念啊…… 他对村干部们说有点事,单独一人去了银行。他从卡里取出100 万元现金,装 进尼龙袋子里交给了司机,放进了后备厢。他告诉司机是他在地摊上买的旧书籍。 第二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九。他把见到金冬梅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雷虹。本 想雷虹会说出几句不痛不痒的酸溜溜的话逗他,没想到雷虹十分豁达,责怪他为什 么不掏点钱给金冬梅。 夏甘雨说:“我为什么要掏钱给她?是施舍吗?” “嗨,你这人忘恩负义了吧?当年人家一个青头大姑娘,被你糟蹋了,如今你 有钱了,不该补偿一下啊?”雷虹说着笑着。 “谁糟蹋她了啊?是她抛弃了我。” “哎呀,你想想,人家一个女学生,你是老师,你跟人家谈恋爱,败坏了人家 的名声,又挨父母的打骂,不因为你因为谁啊?你良心过得去吗?” 雷虹的一席话,说得夏甘雨一语不发。 雷虹说得有道理。这么多年,夏甘雨滚打摸爬,历尽坎坷,常常是对金冬梅铭 心刻骨的思念支撑着他迎难而上。今天成功的背后,不能不存在金冬梅当年的离弃 激励所致。说不定没有金冬梅的离弃,他如今还是一个乡村兽医呢。他感激这份初 恋赐予的挫折,他感谢汪兆方和李文卫,他感谢所有给了他支持帮助的每一个人。 这一点夏甘雨心里比谁都明白。 金冬梅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面颊通红,笑着对雷虹说:“你就是夏甘雨的夫 人吧?” “你好金冬梅。”雷虹伸出双手握住了她的手。 夏甘雨对今天的金冬梅如约前来,十分高兴。他发现她换了新棉袄、新裤子和 新围巾。金冬梅和夏甘雨的儿子女儿打着招呼,并塞给他们一人一个100 元的红包。 夏甘雨向他的父母介绍金冬梅。一听这名字,他的父母心里都明白她是谁,一个劲 地让座后,就都到灶屋里做饭去了。 大约十分钟的时间,金冬梅站起身来对夏甘雨夫妇说:“看到你们幸福我就高 兴了。大过年的,家里也忙得很,俺就走了。” “走?不得行不得行,一定吃了饭再走。”雷虹起身抓住了她的手。 夏甘雨也对她突然提出要走感到不解。 “真的不能在这儿吃饭。俺就想见见你就走。”金冬梅说着就往外走。 “这怎么能行呢?好不容易来一趟,大过年的往外走不合适吧。”夏甘雨极力 挽留她。 “真的不管在这儿吃饭。俺家里孩子还等着俺哩。”金冬梅语气坚决,不容商 量。 雷虹关心地问金冬梅:“你老公是做啥子的啊?” 金冬梅听懂了她的四川话,回答说:“老公?第一个早跟他的小秘跑了;第二 个也离了。我一个人,有儿子儿媳和我在一起,舒坦着呢。” 夏甘雨听得清清楚楚。雷虹“噢”了一声没再说话。 夏甘雨急忙叫司机打开后备厢,小声说:“这个袋子是送给金冬梅的。你一定 帮她提到屋里再走。一定!” 司机说了句“放心吧”,钻进了驾驶室。 大年初一下午,零零星星的雪花飘舞着,穿着新衣裳的村人们三个一团,四五 个一堆的叙旧话新。孩子们在喧闹着,聚集在村口有说有笑。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向 村口开来。 车子“嘎”一声停了,金冬梅从车里走了出来。 “你怎么来啦?”夏甘雨又惊又喜。 金冬梅手里提着塑料袋子。 夏甘雨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来意。 “夏老师,这钱我不要。我用不着。”说着她递了过来。夏甘雨没有去接袋子, 问她:“因为啥?是给你的。” “不管,坚决不管。快拿着。” 夏甘雨木然地站着,还是没去接塑料袋子。 金冬梅两眼噙着热泪说:“有你这份情谊俺就高兴了。”说完,她把塑料袋子 甩在地上,叫司机快点开车走了。 夏甘雨目送着远去的出租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2008年3 月10日写于安徽太和 2010年8 月30日写毕于重庆 2010年9 月7 日早晨改于重庆 2010年10月16日再改于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