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待创可贴再次在白猫的额头上粘好之后,我把它抱到门口,但它并没有离开的 意思,而是抖了抖毛走向地上那个它昨晚睡过的坐垫。它趴在上面,用漫不经心的 眼神瞅着我和儿子。窗外传来雨的声音。儿子看着猫说,它的伤还没好,不能让它 到外面淋雨。我说,行,留下它可以,但不能让它在客厅里,会到处拉尿的。我起 身到储物间找了个纸箱子,把四面的箱板往里塞住,拿到厕所。儿子很配合地把猫 抱过来放进纸箱。儿子刚要转身,猫已站起来,两只前爪扒着箱沿,一副打算跳出 来的样子。儿子蹲下身,把它按进去。猫乖顺地趴着,待儿子一起身,它又站起来。 三番五次。儿子烦了,他对猫呵斥,是我让你留下的,你要给我面子。猫不给他面 子,只要他打算转身离开,它就打算离开纸箱子。我对儿子说,你别管它,看它到 底想干啥。猫从纸箱子里跳出来,跨过厕所的门走到厨房,站住朝我们喵一声。我 把纸箱子拿到它跟前,它跳进去,趴下了。儿子和我目瞪口呆。它知道厨房和厕所 的区别? 我上午醒来的时候,儿子已经坐在书桌前了。我问,猫呢?儿子朝厨房跑去。 我跟过去,看厨房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儿子拉开磨砂玻璃门,白猫已等在门前, 它坐在那里,仰望着我们,两只前爪耷拉在胸前,一副焦急无奈的模样。厨房里干 净整洁依旧。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猫走到房门口,回过头对跟踪它的我们 叫了一声。我对儿子说,它想走了。儿子打开房门,白猫蹿了出去。我在厕所的下 水道口看见了猫屎和尿,第一次,我内心里对猫有了点喜欢的感觉。这时,电话响 了。我儿子的母亲不和我说话,只和她的儿子说,回程的机票已经订好了,一会儿 就会送来,下午四点的飞机。儿子哼唱着歌开始收拾行李。我被他的快乐和他母亲 的无情伤得瘫坐在沙发上。三天前,她给我电话说要儿子今天回去,我说不行,再 等两天,两天后是我的生日,我想让儿子陪我过个生日。 送儿子去机场,在空旷的候机大厅里,我再次抱住我的儿子。这次他没有推我, 呆呆的,像根电线杆一样任凭我抱。我紧紧抱着他,不敢放手。我知道我的儿子早 已不属于我了。属于我的可能只有这一抱了。十年,在我和他之间演化成一条难以 逾越的沟壑。 明哥,是你吗?这是你家儿子吗?长这么大了! 我抬起头看见了作家朋友的妻子,张玲。十年前,我和作家朋友聊天的时候, 我的儿子大都由她招呼着,我记得那时候的她像个活泼的幼儿园阿姨。我赶紧点头 招呼。她很亲切地和儿子叙起旧来。两个人一问一答地聊着。想到有外人在,能够 将我和儿子的分别约束到正常的程序上来,我对她热络起来。儿子要登机了,我和 张玲一起朝他挥手,他在安检口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没等我看清他的眼神就转回 去了。 十年,这孩子和我生分了。我不由得感叹。 明哥,你和我也生分了,明哥,我和他离了,好几次想给你打电话说说,又怕 打搅你,我知道他这两年到处说你的坏话,但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张玲的眼睛 亮得让人心慌,像夜里飞奔而来的车灯。我赶紧躲闪,和她道别。她说等等,这是 我的电话。我握着她的名片,在心里说,大半个中国已经知道我是个荒淫而吝啬的 下作男人了,我要是再勾搭上他的前妻那还了得? 没有了儿子的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空,我在这种让人难以忍受的空里挨了两天。 两天后,我五十岁的生日到了。我没能像以往一样在上午十点醒来,我一直没有睡 熟,半梦半醒地熬到早上七点就彻底清醒了。我躺在床上,听着邻居们上班上学地 忙碌着,大人催着孩子,女人叨唠着男人。 五十知天命。我对自己说。知天命的意思大概就是说能够看见生命的底了,知 道自己走向坟墓的时候是热热闹闹还是孤苦无依。我一定是孤苦的,像我犯了颈椎 病时一样,动不了,眼瞅着自己衰亡下去。 拿起电话,我想邀请A 来一起吃饭。想想即使她来了,心里面还是一样的空落, 又放下了。我把手机拿在手里,把座机的每个分机查看了一遍。我期待着儿子的电 话。等到晚饭的时候,一个电话都没有。这个日子,一个我恐慌了大半年也没能躲 过去的日子,一个渴望着和十年里不一样的日子还是一样地来了,一样地过了。唯 一不一样的是,台历的这一页上折了个角。我翻开台历,一页一页地翻找这个让人 一眼望穿生命之底的日子。 一串黑字让我颤抖起来。臭小子,还是有心的。我的眼前一片迷蒙。擦干了, 看清了,我对自己笑了。笑自己读的姿势,像个刚刚识字的小学生,用手指指着, 一个一个地认它们。 我知道你讨厌猫,你再装我也知道,但还是拜托你照顾它,最起码也把猫粮给 它吃完。 台历上醒目的数字告诉我是儿子走的那天写下的。我急忙往后翻,后面所有的 都是空白了。看看那生分而郑重的拜托两字,我合上台历,打算出去看看那只猫。 喵——我以为听觉出了问题,仔细听,又一声喵。 白猫在门外。进来,进来,咪咪快进来!我的语气欢快得像迎接一个十年未见 的老朋友。我五十岁生日里唯一的拜访者。 我把猫粮倒进碗里,倒得比以往都多。赶紧吃吧。我说着在沙发上坐下来。白 猫看看碗,它回头朝我喵一声。吃吧,慢慢吃。我指指碗,把身体往下缩了缩,眯 眼半躺在沙发上,想起儿子从小就喜欢猫,他四岁半的时候就曾抱了一只猫回家。 那时我和他住在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筒子楼里。我要把猫扔了,他把我抓猫脖子的 手咬紫了,那天,我狠狠打了他。养他就忙得我焦头烂额,哪能再养只猫? 脚背毛绒绒地热起来,睁眼看见白猫偎在上面,歪头看我,瞪着灰色的大眼珠 子。那神情就像个自以为能帮你的孩子在对你说——不是还有我吗?我心里一热, 把它抱起来放到膝盖上,拍拍它说,好了,去吃饭吧。它喵一声,再把头放到自己 的前爪上,继续歪头看我。我突然觉得,它在告诉我——我是来看你的,不是来吃 东西的。猫在我的膝盖上呆了足足有十分钟。直到我把它放到它的碗前。脑子里冒 出一个记录白猫来家的念头,我跑到书桌前快速地翻动台历,生怕稍一迟疑,这个 念头就被自己否了。新人民币一样的纸张在我急促的翻动中发出似流水又似风吹干 树叶的声音。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大都在下午五六点钟——我看书累了的时候,出去找它, 每次我只要远远地喊一声——咪咪回家了,它就会乖顺地跟在我身后,到楼道的电 子门前坐下看我开门。进入楼道,我俩的位置开始倒过来,它在前,我在后。等我 到家门口,总看见它坐着等我,很兴奋地朝我喵一声。进了家,吃完东西,和我嬉 闹一会儿,它就会到纸箱子里睡觉(我生日的那天就已经把纸箱子放到客厅和阳台 的连接处了),大都是睡到半夜十一二点离开。有时它也会睡到第二天早晨,但在 我醒来之前,它都是安静的,只是静静地在客厅里等着我醒来。如同一个了解并尊 重我所有习性的朋友一样让我感觉舒心而放松。有时,它又像贪玩而乖顺的孩子, 尤其是每次叫它回家的情形总让我想起儿子小的时候。每个傍晚他都撅着小嘴跟在 我身后,依依不舍地回望着他的伙伴,但一到楼梯口,他就会快乐起来,总以为我 在家里给他准备了好吃的,他跑到我前面,撅着屁股爬楼梯。我看着他的小屁股, 判断是否要给他洗裤子。 我已经习惯了在台历上记录白猫,习惯了每天半夜用翻动台历的方式结束我的 一天,开始另一天。即使白猫没有来,我也要写下:今天白猫未来或者今天未见到 白猫。每个夜晚的十二点,最孤寂的时刻,我的笔尖在新人民币一样的纸张上在醒 目的日期之下滑动着,慢慢地填满空白,然后,翻过它。 在小区里寻它唤它的时候,我总难以按捺和别人谈论它的欲望。一天,我走出 楼道口,正巧看见白猫在远处花坛上一闪而过的身影,我张口就对擦肩的一楼老太 太说,大姨你不知道那白猫多通人性,我的话它都听得懂,昨晚我吃饭的时候,它 两只爪子搭在沙发上,喵的一声,我一看就知道它想上沙发,征求我意见呢,我说, 不行,不能到沙发上去,嘿,它真就乖乖地把前爪落到地上,走到一边趴下了,满 脸不高兴呢。老太太先是四下里看了看,又呆呆地看我。她被我的热情吓着了。我 也被自己吓着了。同是一个楼洞的邻居,两年来我从未和任何人打过招呼。为了避 免和人打招呼,我的作息时间都和他们错开了。我不想和别人熟悉起来,不想让自 己生活在熟悉的人群里,这就是我搬离单位宿舍的目的。可现在,我热切地和熟悉 白猫的人聊天,热切地搜集着关于白猫的信息,不几日,我在小区里就有了好几个 熟人,我也成了他们的熟人。这些熟人大都在厨房的窗外或者花坛边放有自己家的 碗,他们会把吃剩的饭菜倒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