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熟人告诉我,白猫是一只特别勇猛善斗的猫,它在这个小区里已经三年多了, 是这个小区里的猫王。这里的流浪猫大约有六七只,都在它的管辖和保护之下。那 些猫都是母猫,是它的妃子。它基本上都是昼伏夜出,在它的领地上巡逻,如果发 现有入侵者,肯定会一战到底。白猫在所有的妃子里最喜欢的是一只黑猫,让黑猫 给它下崽儿。别的母猫都挨不上边,也就是偶尔宠幸一下,解决一下问题。熟人笑 着告诉我,如同戏说某位古代帝王。关于白猫在我家的表现,一位熟人解释说,白 猫原是只家猫,小区门口粮店店主的,肯定受过训练,听说因为它把屎尿拉到粮食 里被打出来了。粮店拆迁的时候,店主曾把它带走了,但没隔两天,它又回来了。 一个兽医告诉我,一只猫的寿命大概在十五岁左右,一只猫鼎盛时期的智商相 当于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四五岁的孩子。我嘟囔着,努力回想儿子四五岁时的认知 能力。儿子四五岁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大人了,已经能够和我聊天、玩笑甚至懂 得保护我安慰我了。记得一次因为在单位里受了领导的误解,心里很是郁闷,回家 吃饭的时候情绪低落,儿子问我为什么不高兴,我应付说,有人欺负爸爸。儿子顿 时瞪圆了眼睛,握紧小拳头说,爸爸,你告诉我谁欺负你,我用我的少林拳对付他! 这个夜晚,我在台历上写下了兽医的论断,在心里对儿子说了好几声对不起,为我 在他四岁半时残酷而暴力地剥夺了他和一只猫的友谊。我在心里对儿子说了好几声 谢谢,为了白猫给我的友谊,为我在五十岁时体会到的人和动物之间的情意。 这期间, A结束了和我的关系。她来过两次,第一次还好,像以前一样,我在 她进门的一瞬间就掉进了做饭、吃饭、洗碗、打扫卫生、洗澡、睡觉的生活程序里。 A 是一个不动声色就能把人拖进生活的女人。第二次,她看见了刚刚睡醒抖擞毛发 的白猫,尖叫着躲到我身后,让我赶紧把它赶出去。我把她连同她手里的蔬菜提包 之类的,一起护送到卧室里。她说她看不得带毛的东西。她用命令的口吻说,你绝 对不能再让猫进门了。我说,先聊会儿天,等一会儿白猫吃完走了,我请你出去吃。 找不出话题,我就催促A 洗澡,我想把和她在一起的生活程序颠倒一下。A 洗了澡 出来,用吹风机吹她齐腰的长发。我最愿意看她这时的背影,看那些仿佛丝毫未经 生活浸染、时间消磨的黑发在玫瑰红的风口下舞动。A 知道我在看她,她拿风机的 小手指跷得如同兰花瓣,她还极力吸着肚子。她倒了下手,突然啪的一下把风机扔 在桌子上。做完这个动作,她没有动,依然背对我站着。手上的兰花在桌沿上凋谢 了。我压抑着鼻腔里的气流,等待着她回转身来给我一个摔打的解释。她怒气冲冲 地返回卫生间,弄出哗哗的动静。我拿起吹风机,看见它的风口和电线上都沾有白 色的猫发。我把它们一一摘下,捏在指间。A 出来了,低着眼睛松垂着小腹沉默地 穿衣。A 出门后,发短信说,想来想去,还是另一个人更适合她,更在意她。我读 着A 的短信,看着打盹的白猫笑了,两年来对A 的愧疚扯平了。我原来也是她的ABCD 之一,也是她的一道选择题。白猫帮助我们做出了决定。 在家里坐累的时候,我就出去找白猫,不是唤它回家,而是看它怎样当王。熟 人们说得没错,的确有一群流浪猫跟在它身后,这种成群结队大都出现在人们的饭 后,那些固定的碗里有了食物的时候。猫群在它身后,它们从不会先跑到碗边,而 是待它先吃或闻过之后,回头喵它们的时候,才走过去。5 号楼的东边是小区的围 墙,不知是好心人故意为它们搭建的还是原本有别的用处,那里有个简易的棚子, 据我观察,这是白猫的皇宫所在。饱餐后,初秋的阳光下,它躺在那里晒太阳,一 只黑得发亮的猫,常偎依在它身后打盹,或舔理毛发。其他的猫离它俩远远的,或 蹲或躺,互不相偎。看见白猫的确骁勇善战,是在A 和我断绝关系后的第五天傍晚, 我去叫它,看见它正在和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对峙,之前的战斗肯定非常惨烈,因为 白猫的额头上又出现了一个口子,里面的肉清晰可见,那只花猫的耳朵耷拉了一只。 两只猫都弓着身子,抖擞着背毛,嘴里发着呜呜的声音,大有死拼到底的架势。我 静静地站着,不敢弄出任何动静,生怕惹白猫分心。两三分钟后,我听出花猫嘴里 的吠声更粗气势更足一些,我攥紧手里的钥匙串,准备关键时刻帮白猫一下。突然, 白猫一个箭步蹿向对方,喉咙里发出哇的声音,花猫掉头逃去,跳过黄杨丛,跃上 小区的围墙。白猫追上去,四脚抓着围墙上的铁栅栏发出长长的呜音。我喊,咪咪, 跟我走了。白猫从栅栏上跳下来,跟在我身后,依然是两米左右的距离。回到家, 我学着儿子的样子给它处理了伤口。这个夜晚,白猫没有像以往一样睡到半夜或次 日早晨,而是稍事休息之后就走了,我想它肯定惦记着它的同伴和它王国的安危。 这之后的一周,白猫都是上午来,傍晚走。来的时候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不 吃不喝就到它的床上呼呼大睡。它对它的床很满意,那是我不久前到宠物市场上花 四十元钱买来的一个笸箩,里面用绒布上了里子,很是美观而舒适。星期天,我又 听见了白猫的动静,赶紧开门,让我惊讶的是这次来的不止是它自己,还有黑猫。 我笑着说,嘿,还带了夫人啊。黑猫喵了一声掉头下了楼梯。我问白猫,为什么不 让黑猫进来啊?白猫喵了一声,自顾自地进了笸箩里躺下了。看它疲劳的样子,我 决定给它按摩按摩,我的手指到哪里,它就把哪里放松开,挠到它的腿根,它就抬 了腿配合着。不一会儿,我的手指就脏了。洗手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张玲。张玲 说,明哥,我在你家楼下,你不会把我拒之门外吧?我说,哪能呢,我热烈欢迎呢。 我说着走到窗户边往下看,并没有张玲的身影。张玲在电话里咯咯乐起来,她说, 明哥你到窗户边看我了。我说,是呀,你在哪呢,我没看见呀。张玲笑得更响了。 我突然意识到她在捉弄我,或者她在试探我。这时候,我原本应该找理由拒绝的, 可一瞬间我觉得她的笑声就跟我儿子小时候在泳池里撩起的水珠一样,啪啪地打在 我身上,让我立马就有了撩起水珠回应她的冲动。我笑了。很响地笑了。 张玲来了。电话外的张玲没有了电话里的狡黠和快乐。我们之间的桥梁原本是 她的前夫,现在桥梁断了,两个彼此经受了断桥之痛的人沉默着,都在努力找寻和 桥没有关联的谈话,但所有的记忆所有打算说出的话都避不掉他的影子。两个沉默 的人有些尴尬地面对着,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想起了白猫,它和她和她的前 夫都没有关系。 来,看看我的白猫。我把张玲领到白猫的床前。张玲伸手去抚它,我说,会弄 你一手脏的。张玲说,洗洗手不就得了。她挠白猫的肚皮。白猫睡梦里挺了挺肚皮。 张玲笑起来。我儿子也喜欢这只猫。我这样开头和张玲说起了儿子。说着,说着, 我把自己说哭了。这是我成人后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哭,竟然觉得胸膛内有一种泄洪 的酣畅。我止住的时候,张玲说起了我儿子。张玲说我儿子和我说的方式完全不同。 我是评论式的,张玲是小说式的。我惊讶于张玲的记忆。张玲笑笑说,不蒙你了, 我不是记日记么,和你在机场重逢后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读那些年的日记,那 些年,你家儿子可是叫我妈来着,还记得吧? 干妈。我纠正说。 那是当你的面,背地里小家伙就是叫我妈妈,他不叫我就不给他好吃的。张玲 笑着擦擦眼角说,我这心里真是拿他当儿子的。我知道因为宫外孕丧失了做母亲机 会的张玲对我儿子是特别亲的。 你能把有关我儿子的那部分日记给我看看吗?我突然渴望着把八岁以前的儿子 小说式地再现出来。张玲说,日记不能给你看,这样吧,我回去把关于他的摘抄出 来,整成一本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