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张玲要走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内心里有种拥抱她的冲动。或许是害怕她一走就 会把我一个人留在儿子的八岁之外、留在独身男人五十岁阴雨不绝的夜晚里,我抱 住了她。我抱住她的时候,她哭了。我也哭了。这个夜晚,我留下了她。 次日上午,她的手机响了,是她妈妈在找她,命令她赶紧回家,质问她为什么 夜不归宿。她柔声对着话筒说——不生气啊,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惹妈妈生气了, 都怪我忘记告诉你了,到朋友家聊天太晚了就没回去,哎呀,妈妈,放心吧,是个 女朋友,哪能欺负到我呀。她挂了电话叹口气说,没离婚的时候,和他吵啊打啊, 我妈倒不担心,现在离了,没人折磨我了,她却又把我当几岁的孩子牵挂了,专门 从老家赶来照顾我。她提到离婚,我心里激灵一下,突然就有了懊悔。我催促性地 帮她把包挂到胳膊上。张玲转身抱住我。我一动不动地任凭她抱着。我知道只要稍 一回应,就会将昨儿的夜晚无限延长。后果是我将重新成为别人的谈资,一个窥视 了朋友妻二十多年的伪君子。张玲松开我走出去,门关上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嘴唇 紧闭着。我知道自己将她渴望一生的情分压缩成了一个夜晚,伤害到她了。其实, 这种压缩让我自己也感到了疼痛。因为我发觉自己在她身边的时候有种完整感。是 那种有人和你有着共同回忆的完整感。温暖而迷魔。几分钟后,我收到她的短信— —儿子的日记我会尽快整理好的。我回了一句——谢谢,请寄给我吧。 我最讨厌的深秋来了。这个城市的多数时间里气候还算说得过去,唯有深秋, 让人难以忍受。雨多,阴冷,天和地都萧条不堪,所碰触到的东西都是潮湿冰凉的, 人特别容易陷入一种抑郁的情绪里。为了驱赶这种情绪,我每天午饭后都到酒吧里 呆到傍晚回家。傍晚,是所有人回家的点,是我的白猫回家的点。经历了花猫事件 后,它回家的时间几乎是固定的了,而且它已经很少半夜离开,我感觉它的王国正 处在前所未有的安定期,它不再带伤,不再疲惫。怕它在家里厌倦,我专门从网上 搜了如何让猫玩得高兴的方法。就在我以为我和它会在每个夜晚的游戏里驱赶掉秋 天的阴冷时,出现了新的情况。 那天傍晚的雨特别大,我回家的时候,看见白猫正在雨里,面对着一楼老太太 家的窗子。我边跑边用遥控器锁上车,跑到电子门前喊它——咪咪,回家了。白猫 看看我,喵一声。我打开门,再喊——咪咪,回家了。出乎意料的是它一动未动, 只是喵一声算作回应我。咪咪,回家啊!或许是怕我强制它,白猫跳到了老太太的 窗户上,专注地看里面。窗户里面是黑的,那是老太太家的厨房。看了一会儿,它 喵呜喵呜地叫起来。白猫虽然长得胖大,但在我面前的声音一直都是温言细语的。 此刻,它的声音里却有种尖利的疼痛,利得让听的人都觉得疼。我敲开老太太的门, 问她是否知道白猫为什么总是看她的窗户。老太太冷笑一下说,一只野猫竟然来勾 搭我家的小黄,它不是能听懂你的话吗,你告诉它只要有我在它就别想得逞! 原来是这样!白猫恋爱了!我心里暗自发笑。我想起有两次看见白猫和一只瘦 弱的黄色小猫在楼前阳光下的水泥台上亲昵戏耍。回到家,我洗了个热水澡,想看 会儿书,拿起书本却发觉自己的耳朵一直在听着外面的动静。我披了外套下楼,打 开楼道的电子门看见白猫依然傻乎乎地矗立在雨里,我朝它喊起来——咪咪,你傻 啊!快回家了! 白猫把头转向我,它已经又恢复到我和儿子初次见它的样子了。“落汤鸡”一 样的肥肉磙子。喵。一种无奈到心酸的腔调。 咪咪,你这个傻猫,走,跟我回家了,再不听话,我关门了!喊它一次,它朝 我喵一声。三四次后,它不再回应我,不管我说什么都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眼 睛只盯向那扇窗子。我用一条腿挡着电子门,斜飞的雨很快就把我在门外的半边身 子打湿了。我只得回家。心绪不安地到了半夜十二点,我从窗子里朝外看,见白猫 依然守在雨里。它面对那扇窗子蹲坐着,一动不动。连尖利的叫声也很少发出了。 我喊——咪咪,咪咪。咪咪已经成了石膏雕塑。我再次下楼,希望咪咪能像上次一 样等在电子门前。 前不久的一天午后,我也是从窗子里看见它在楼前走动,我喊了一声咪咪,它 喵了一声。当时,我突然想知道它对我在五楼上的呼唤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伸脖 子看,见它向楼道方向走,当时想——莫非它会等我开门?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 我下楼来,打开电子门,它竟然真的在门外,人样坐着等我。我一开门,它高兴地 喵一声,蹿到楼梯上,在我前面上楼去。像我儿子小时候。 我打开电子门,看着雨里的白猫,我像恨铁不成钢的父亲一样呵斥它——咪咪, 这样淋雨会死的,你知不知道?不想回家你就到窗台下面汽车底下,总比这样好啊! 咪咪,听见了吗?它如同一个执拗的孩子,对我的苦口婆心不闻不问。 雨,下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在邻居们固定的喧闹声消失后,我下楼来。白猫 还在,还在专注地盯着那扇窗子。它淋了一整夜的雨。深秋的。我的心里突然像扎 进了针。我想应该把它带回家,用吹风机把它吹干。我向它靠过去。白猫已经明白 了我的意图,它爬到老太太的窗台上,朝着我叫了一声。抗议。 我上楼把猫粮倒进它的碗里,拿下来,放到它的面前,然后去参加一个必须参 加的会议。傍晚,回家。进小区门口的时候,保安把我叫住了,塞给我一个孝顺指, 就是竹子做的像只小手那样的,用来挠痒痒的东西。孝顺指细长的把上缠了一个纸 条。张玲送来的,说给白猫挠痒痒用。保安说,那个女士说让你收到了给她电话。 白猫还在,猫粮也在,一点未少。我用孝顺指挠了挠它的背。它的毛发上出现 了几道纹路,它的毛发还没有干透。它没有像以往一样在我的抚摸里躺下去抬起前 爪来和我嬉闹,它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了我一眼,走到那扇窗子底下。我打开门唤它, 咪咪,回家了。它又走回原来的位置,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站在老太太的门前许久, 想劝说老太太放她的小黄出来。想想那天老太太的话,最终,我还是悄悄地回了家。 第三天,又零星地下了几次小雨。白猫在原地坚守着。第四天,白猫依旧在。 这天虽没下雨,但阴了一整天,小北风刮个不停,气温骤降了七八度,已经有冬天 的感觉了。一整天,我哪里也没去,从窗子里偷偷地看过几次白猫。我害怕白猫会 在这场爱情里死去。这让我想起那个感动了全世界的罗密欧。 第四天晚上十一点,我期待已久的声音出现了。白猫回来了。看见它的一瞬间, 我流泪了。你或许不能理解我的这种感受,这样说吧,就像是你的亲人你的朋友甚 或你的孩子,它迷失在一种极度消耗的情感里,你想唤醒它而你无能为力。突然间, 它回来了,但是它已经瘦脱了形,虚弱得连走路都吃力了。它神情黯然地走到它的 床那里,爬进去,趴下了。我唤它,咪咪,吃点东西好吗?白猫缓缓地睁了下眼皮 又闭上了。我的心里突然蹿起一股怒火,对那个把猫分出等级贵贱的老太太,对那 个让白猫心伤而自己不肯反抗努力的小黄猫。我跑下楼,在老太太门前站着,几次 想敲门,想想又都放弃了,只是把猫的饭碗拿回家,洗刷干净,倒上猫粮。白猫不 吃不喝地闭眼趴着。我说,咪咪,你吃点东西好吧,你已经四天四夜未吃东西了。 白猫一动不动。我突然想起五年前母亲临终的时刻。那也是个深夜,我孤独地守在 她的病床前,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衰亡。远离。我被无能为力的悲哀控制了, 看着自己的双手痛哭不已。年富力强的它们竟然成了一种摆设,丝毫没有用处。幼 年的时候,弱小的它们都能牢牢地拽住妈妈的衣角呀。我抚摸着白猫,生怕在抬手 的刹那间丢失了它的呼吸。这一刻,我重新记起了守在亲人病床前的强烈感觉—— 渴望着那呼吸是有形的,是能够用手牵拽住的。渴望人和死神之间是有绳索的,是 能够由亲人组成队伍力拔的。但是,生命在危机的时刻总是孤独的。孤独地抗争。 我清楚自己帮不了白猫。我拿了浴巾折了折盖在它身上。来到书房,半夜十二点, 我的笔尖在台历的空白处站立着却不敢滑动。我不敢记录白猫的状况。所有的词语 都可能成为一种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