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能让儿子看见白猫生病死亡之类的词,那小子会伤心的。这个念头出现的瞬 间,我的笔像一个受了惊吓的人跌倒了。我的手抖了,为突然窥视到的意念。我在 为儿子写白猫的日记,我在写日记,写一直瞧不上眼的日记。 儿子啊,儿子啊,儿子啊。 我捡起笔,依然不知如何下笔,只得在台历上折了角,合上。重新回到客厅, 观察白猫。六个小时后,白猫的身子动了,它的眼睛睁开了一点点。我抚摸它,从 头往下的顺序,幻想着自己能把粘附在它身上的有害于它健康的东西捋掉。白猫的 眼睛在我的抚摸下又睁大一点,半睁的样子。我赶紧捏了猫粮往它嘴里塞。白猫不 张嘴,只微弱地喵了一声,闭上眼睛。我的手指戳戳它最敏感的胡须也没能惹它再 睁眼。 咪咪,你想放弃自己的生命对吗?你想过没有,这样你就是个懦夫,是个被一 场爱情就能击倒的懦夫,真正的男人不应该是这样的,你知道吗?无论遇到什么样 的痛苦和灾难,只要自己不放弃生命,一切就都有冬去春来的可能。你放弃了生命, 就放弃了所有再争取的机会。你死了,小黄猫就永远没有了,只要你坚挺下去,小 黄猫就在。咪咪,想想另外那些不允许你自己放弃生命的理由吧,那些需要你保护 的伙伴,你的黑猫,你的地盘,你死了,就会有别的猫来欺负它们,争夺它们的粮 食。还有我,我这么喜欢你,把你当朋友当孩子对待着,咪咪,你想过这些没有? 你要是想好了,就起来吃东西。说完这些,我僵着后背走向书房。我不知道白猫能 否听懂这些话,但我清楚地知道有几句话是我十八岁时父亲说给我的。我的背影也 是父亲背影的翻版。我十八岁时父亲的背影。僵僵的,板板的。那时,我躺在床上, 为一个我给她起外号“小乖”的女孩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我打定主意用自己的死在 她心里留下深刻的印痕。用自己的死来换她的爱。 儿子也十八岁了。他也会失恋。那傻小子会像他爸一样做傻事吗?我的心突突 地跳起来,又疼又乱,像跳跃在针尖上。我打开台历,就着折角一下翻到当日,在 空白处把刚刚对白猫说过的话写下来。 半个小时后,我回到客厅,碗里的猫粮和水竟然都不见了。竟然都不见了!它 听懂了我的话!我的话它听进去了!我的鼻子酸胀起来。这时我意识到之前自己僵 的不仅仅是后背,而是全身,因为突然间全身都松散下来,软软的,特别想踏踏实 实地坐到地上。我拽过一个靠垫坐到白猫跟前,看着它。看着它一点点地回拢自己 的气息,看着它一点点地积聚自己的力量。我看看自己的手,突然对它们满意起来, 突然就觉得掌心里有根绳,牵拉着我的白猫。看不见但握得住的绳。它曾被我的父 亲握在手里。 我放心地睡去。等我下午醒来,白猫还在睡,我到厨房为自己炒了两个菜。夜 里九点,白猫醒了过来,真正地醒了,它抖了抖毛发,从它的床上跳了出来,用以 往的腔调和我打招呼。这个夜晚,白猫没有要出门的意思,它又吃了一顿饭,偎在 我脚边,我拿孝顺指给它挠痒痒。突然就有了向认识白猫的人诉说的冲动。儿子? 他并没有告诉我他的电话,我只知道他的校名。院里的熟人?一楼的老太太?深更 半夜的,不可能。看着手里的孝顺指,我想起了张玲。我拨通了张玲的电话,张玲 说,明哥,日记我快誊写好了。我说,张玲,你还记得我的白猫吧?你给它买了孝 顺指,我正用着呢,为了表示感谢,我告诉你关于它的爱情故事。张玲听完我的讲 述,咯咯笑起来。我的心别扭起来。因为她的笑声和上次捉弄我说她就在我家楼下 一个腔调。也因为我讲的时候,哽咽了好几次,我觉得她应该会被感动。她咯咯笑 了一会儿,突然停住了。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以为电话出故障了,连喂了三声。她 粗着嗓子说,明哥,你不觉得可笑吗?一只猫都能这样执着,这样敢爱敢恨,人却 不如它呢。 人怎能和猫比。我想绕开张玲的问答。张玲又咯咯笑起来,声音更尖利了。我 轻轻放下了话筒。从在机场看见她,我已经感觉出她和A 的不同之处。A 是一个让 人不由自主就浸泡在生活里的女人,这种女人会让人生活得很舒服,很放松,但缺 少情趣。张玲恰好相反,她是那种情感丰沛的女人,会让情生发出趣味,却也会发 酵出让人紧张不安、不由自主地膨胀情绪的危险。如果她仅仅是这样一个女人,而 不是我前好友的前妻,我想我是会和她就这个话题谈下去的。和她谈很多话题。我 迷恋着和她一起回忆往事时体会到的生命完整感。 白猫又成为原来的白猫。几乎都是傍晚回来,和我共进晚餐,共度初冬阴冷孤 寂的夜晚,并且比原来单纯的嬉闹多了一个节目——一次我坐在电暖气前看书,白 猫来到我面前喵了一声,我问它,要走吗?它转身往回走,但并没有走向门口,而 是走到它的床前站住,朝我喵。我说,你想干什么?白猫看看我又朝电暖气走去。 我明白了它的意思,把笸箩拿到电暖气跟前,它躺了进去,非常满足地打着滚儿。 从此后,只要电暖气开着,它都会和我重复这个游戏。它甚至变得比原来更活泼了。 我不知道它是否还会想念一楼老太太家的小黄猫,不知道它每天路过小黄猫的门口 是否心里面也会五味杂陈。我一直不知道它不和我一起回家的时候都是怎样进的电 子门,或者它有着另外的通道?但我知道,因为它,我有了一个不同于以往十年的 冬天。不同于以往十年的冬的夜晚。 腊月来了。腊八这天阳光很好,下午四点,我在小区里散步时看见白猫躺在花 园的一丛枯草上起劲地舔理毛发。我说,咪咪,你跟我回家吗?白猫眯着眼朝我喵 了一声,并没有像以往一样跟我走。我回头看看它,心想它可能有别的事要办。走 到楼道口,我闻见了老太太家的八宝粥味。突然间,我有了熬腊八粥的热情。回到 家,翻找出A 在我家橱子里留下的各种盛茶叶和点心的铁桶子,里面装满了各种颜 色的豆子。腊八粥做好后,我盛了一些放在白猫的碗里凉着。儿子小的时候,每年 这一天我都会熬腊八粥。那时,没有这么多种豆子果仁,为了凑够八种,我也会放 一些菜叶进去。吃的时候,和儿子用筷子指着、拨拉着,一一数来。数到八,儿子 就会很满足地喝起来。那样子,让人觉得八是一种味道特别香的豆子,甚或是一块 他最喜欢吃的肉。 傍晚,白猫没回来。我闻闻它碗里的腊八粥,再闻闻猫粮,觉得味道比猫粮好 得多,我想它一定喜欢吃的。我下楼去找它,在小区里转了两圈也没有找到。我回 家自己喝了粥。等它到十二点,再下去找。我以为它一定在某个角落里战斗着。没 有。 第二天,白猫依旧没回来。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但还是满怀希望地找它。没 找见。第三天,第四天……都没有它。我把偶然用手机拍下的一张白猫的照片洗了 出来,拿着它四处寻问。周围的各个住宅小区、建筑工地、动物收留站、餐馆都找 了。一个餐馆的老板对我说,十有八九是被当作兔子肉吃掉了,现在时兴吃兔肉火 锅。一连两周,都没有找到它,甚至于没有它的半点音讯。除了一个人告诉我说, 他曾在半个多月前在四里坛那里见过它。四里坛是离我家两公里的地方,从时间上 来推算,应该是腊八前的事情了。 白猫丢了,永远没它了。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这天夜里,在寥落的鞭炮声里 我在台历上写下了这几个字。腊月二十三,公历已是新年的一月二十九日。我还用 着去年的那本台历。说不上是因对白猫日记的留恋还是不敢再面对一本崭新的台历、 不敢再去期待那每个折角的日子,总之,我在新的元旦来临前,并没有更换新的台 历。白猫走了。去了一个我再也无法和它嬉闹和它相依为伴的世界。寻找白猫的那 段时间,五号楼和我谈论过白猫以及白猫妃子的熟人对我说,找不着就算了,又不 是个孩子不值当费那么大的力气。其实,没有人知道我的内心里真就重新体验一遍 和孩子分别的疼痛。记得十年前,办理离婚的那段时间,也是半个多月我整夜不眠, 想到和儿子从此要千里相隔,真就觉得心肺肝肠都被撕扯了。那时我才真正明白了 从母亲那里听来的话——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十年后,已陌生了的心头肉把白猫 塞进了我孤独寂寞的心上,不承想,我在五个月以后需要再给自己的心脏做一次手 术。割掉一小块。曾经让我安慰让我温暖让我牵挂让我充实的一小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