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窗外是迷茫得甚至有些颓废的春天。悬浮在空中的沙尘与烟雾让这座城市像封 存了多年的老照片,显得无比沧桑,整座城市仿佛世界初开时一派混沌。国槐、金 叶榆、香椿、杨柳挣扎着披上了绿装,却都灰头土脸,老气横秋。大街上的人们行 色匆匆,女士们用各种各样的丝绸将自己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好似中东的阿拉伯妇 女;男人们则将自己裹进或黑或褐或灰色的风衣甲壳里,仿佛二战时期的欧洲间谍。 办公室给我订了五种报纸,四种地方报纸的头条刊登的都是张啸被判处有期徒 刑20年的消息,当那些大黑的初号字钻进我的眼帘,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就如同那 个守株待兔的农夫,经过漫长的等待,忽然一只兔子径直扑进怀里时的那种空白。 结局的不经意到来比刻意努力之后的到来更让人震撼。在这之前,我没有任何预先 感受,不知道结局到来后我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当从那一片空白中清醒过来, 我的心有种被撕裂的痛楚。 想及张啸和我一块走进这座城市也正好是20年。岁月常常以如此地巧合,将人 推至一种无可奈何的宿命境地。对于张啸来说,20减去20等于0 ,20加上20还等于 0.在生活中,这种违背数学的结果是经常存在的。到底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确实 有什么大手在拨弄安排?从踏进这座城市的那一刻起,张啸绞尽脑汁全力拼搏苦心 经营了20年,换来的却是没有阳光没有自由没有思想的20年深牢大狱的生活。人生 能有几个20年呢?20年可以让一个天真浪漫的儿童成长为朝气蓬勃的青年,可以使 一个成熟练达的中年进入日薄西山的老年。20年后的张啸,该是一个步入花甲之年 一头白发的老头儿,想及此,我的心情一片悲凉。 墙壁上的闹钟敲响了,它以时间的形式告诉我该下班了,该回家了,该吃饭了, 该午休了,然而,我动都不想动。遇到事,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总是没有食欲, 总会少吃一顿或两顿。我想张啸也是一样,一定没有食欲吧。20年前那个夏季的一 个正午,当我们在县城一中那大红榜上看到我们的名字,我们就是坐在大街边给骄 阳烤炙得发烫的水泥板上,坐过了一个特别需要进食的正午。一大早水米没有沾牙, 就从六十里以外翻山越岭赶到县城来,又给皇榜高中这么大的激动揉弄过,我们早 饿得前胸贴到后背上去了。而那天我们都很富有,除了父亲给的十块打酒钱,每人 还有几块零花钱,完全可以吃到一碗烩羊肉加一个葱花饼,然而,我们就那样坐着, 任饥饿咬噬着我们的五脏六腑。张啸说:“饥饿能够使一个人更真切地体味你的幸 或不幸。”这话至今还萦绕在我耳边。 电话铃响了,青青问回不回家?我说要赶个材料,你和儿子出去随便吃点吧。 我不想让青青这么快就知道这件事。明天青青要到另一个城市进行学术交流,我想 还是等她回来再告诉她吧。就在前几天,我们像蜗牛一样驮负着的买房子欠债的沉 重大包袱爬行了八年终于彻底甩掉了,这是普通人生活中一个重大的里程碑。以后 我们的日子所欠的没有钱了,只有人情。人情是弹性的,我们可以用最真诚的感恩 和最长久的时间去偿还。还完最后一笔账债,青青说在近期内谁也不许把任何不幸 的消息带回家来。我说就是,我们至少要保证一年的好心情,来享受“翻身房奴把 歌唱”的轻松与快活。经过“帝王宴”餐饮中心时,我们决定大吃一顿,到了门口, 头往里抻了抻,青青就扯着我说回家去做,今天,我一定比特级厨子还优秀。到了 现在我才明白,对于我们来说张啸的不幸就是我们的不幸。 我去了“埙屋”。“埙屋”是一个黄泥糊墙的小屋,一个土得掉渣的酒吧,一 个最好听埙的地方。那低沉的浑厚的压抑的伤感的音调,缓缓地飘拂着缠绕着,比 任何一种乐器都要悠远、久长,没有什么乐器比埙更能排遣人心头郁积的忧伤与悲 凉。郁闷、烦恼的时候,我常常到“埙屋”来释放与排遣。“埙屋”还是张啸介绍 给我的。忽然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号码陌生,我问你是谁,张啸说我是张啸, 你是不是把我删除了。我说把你删除了?他说我的手机号码从你手机中删除了。我 说没有啊,怎么会把你删除了,手机显示的不是你的号码。他说这是我的新手机。 我很生气地说这有意思吗?没事就挂了。他说中山街开了个“埙屋”,专门吹埙的, 有时间你去听听。我说好的。他说有事打电话,关系不用,过期作废。 埙是我们小时候的耍头,及至到了城里,我才知道埙也是一种乐器。因此,填 表时在“有何爱好”一栏,我总是填写“吹埙”。在家乡,埙并不是一种乐器,只 是娃娃们的耍头,我们把它叫哇呜。我和张啸都会做,将胶泥泡醒和好,再掺些猪 毛进去,像搋面一样搋得精而又精,然后开始摔打捏制。不掺杂猪毛干后会裂口。 哇呜分七孔或五孔,形状随心所欲,有骷髅形状的,有葫芦形状的,有鸽子形状的, 有桃心形状的,各依所好,各不相同。虽然不及现在城里机械制作出来的细腻美观, 但其音声却并不弱。将孔掏好以后,我们像小老鼠偷油一样从家里的油瓶里偷点香 油,用撕揉成团的麻匹蘸着像一个精心的油匠去油。之所以用麻匹蘸抹香油,是因 为油贵,用其他东西蘸抹比如布、棉花,它们是要吃油的,麻匹则不吃油。油好后 便放在阴凉下阴干。油过后的哇呜不但音域浑厚圆润,光鲜亮泽,而且遇了潮气表 层也不会起沙。我和张啸都能拿哇呜吹《东方红》《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之类 的歌曲,也能吹《兰花花》《五哥放羊》《小金莲》《走西口》之类的谣曲。这些 谣曲都是些悲曲儿,沉重得很,经哇呜重复吹出来,就更悲凉了。大人们听到了就 会皱皱眉头说像鬼嚎一样。尤其是在旱年困月里,要拿个哇呜“哇呜”“哇呜”地 吹,说不定啥时候就会挨一巴掌。日子本就过得艰难,还吹这丧气的声音,不挨打 才叫怪哩。 音乐最能让人回到过去的岁月。在重复萦绕着的《五哥放羊》音乐中,隔着20 年的时光我回到过去。我和张啸同一年来到这个世界上,从小一块玩耍,自入学的 第一天起就同一个班,一直到高中毕业,又考进了同一个城市。算起来我俩比一母 同胞的亲兄弟在一块的时间要长得多。用村里人20年前的评语:我们像一对亲弟兄。 张啸写过一篇题为《弟兄》的作文,至今我尚能背诵出来其中的一些语句:“…… 我们是弟兄,虽然我们不是同一个姓氏,不是同一个父母,但我们是真正的弟兄, 就像是同一块地里长着的庄稼,共同抵御着生命中的干旱;就像同拉一张犁的两头 牛,共同出力,相携相帮,互敬互爱……”在我的日记中,任意翻出一页,都可以 诠释这每一句话:“今天是星期天。我装好了干粮准备走学校,娘说把老羊皮袄带 上吧。我看看天气,阳光很好,就说下个星期天吧。娘说出门在外,六月里带皮袄 也是常事。我说立冬还早,天气不会变的。我没带,因为父亲要出外放羊,山上风 大,离不开皮袄,而家里要做新皮袄的皮子奶奶有病卖了。可是走到半路,似乎是 谁使了魔法一般,天气忽然就变得阴沉沉的。不久就刮起大风,先是雨点,后来就 变成了雪花。一走进宿舍,冷如冰窖,满身的大汗使衣服像铁皮卷成的一般坚硬冰 冷。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教室里更冷了,上晚自习我冷得牙齿直打架。三栓 把皮袄脱下来披在我身上,我说我不冷。他说你别逞能,硬硬将皮袄披在我身上。 我披了一小会儿,就立刻给他披上,他的牙齿也在打架,就像吃炒豌豆一样。推来 让去,班主任来就把我们调到一张桌子上,于是我们同挤在一个皮袄下……” 三栓就是张啸,他的小名叫栓柱,因为排行老三,人们习惯叫三栓。他大哥小 名叫栓门,大名张仁,人们习惯叫大栓;二哥小名叫栓梁,大名张义,人们习惯叫 二栓;他弟小名叫栓柜,大名张礼,人们习惯叫四栓;张啸的大名原叫张孝,到了 城里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张孝改为了张啸。20年前我的日记中几乎到处都 是三栓这个名字,然而20年之后的日记中,却很难找出三栓或者张啸这个名字了, 即使出现,也仅仅是像小说中一个极不起眼的过渡人物,不再有上面那样扎实而生 动的内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