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年前七月的那个早晨,母亲把装好了馍的书包和装满了水的白铁皮水壶挎到 我的肩膀上,往展里拽拽我的衣襟,又整了整我的头发,悄悄往我手里塞了三块钱, 对我笑笑,那是一种疼爱的笑。和往年一样,父亲从他贴胸的衣袋里摸出十元钱来, 在他递给我钱的时候,有些迟钝,手有些颤抖。他依然没有言语,只是用那种目光 笼罩着我。这目光凝滞而沉重,仿佛将我置于一潭黏稠的汁液中,使我喘不过气来。 而我接过那带着父亲体温与汗香的十元钱时,手颤抖得更加厉害,我努力想表现得 自信一点,结果越是要表现得自信,手就越发地颤抖,像深秋风中的树叶一样,以 致连我的身体也抖起来。我遁逃似的离开了那双眼睛。虽然我知道那双眼睛是善良 的仁慈的宽厚的,但我内心无法排除对这双眼睛的恐惧…… 七月为我们设了一个赌局。我就如同一个把所有赌资都押上的赌徒,期待着开 牌。那种痛苦的折磨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渴望着太阳和雨水的滋润,尤其像我 这样的赌徒已经不止一次在七月输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更让我感到痛苦与恐惧的是 在我所有的七月中,父亲母亲也经历着同样的甚至更为深刻的痛苦的折磨。我再也 输不起了。父亲一辈子好强,乡里诸事走在人前,他是多么希望能够培养出一个读 书人来支撑门面,来打点种田以外的事啊。第一年的七月,去看榜的时候,父亲递 给我十元钱说中了,就打十元钱的酒回来;没有中,别糟蹋钱。父亲的话总是这样 直接。之后,每年七月,父亲都会给我十块钱。现在,父亲连“中了,就打十元钱 的酒回来;没有中,别糟蹋钱”这样的话都不说了。 从我家出村外必须要经过麦场,我就像一个偷鸡摸狗的人顺着墙根往村外溜, 毕竟这不是第一次去看榜。我怕遇到人,然而,大清早麦场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从春到夏,高高在上的苍天没有赐给张王庄这片土地一滴雨水来证明苍天有好生之 德,豆、麦一露头就渴枯了,土地干得都张着大口,糜、谷、荞麦、洋芋等秋庄稼 一样种都没种进去,在太阳的淫威下,村子笼罩在焦糊的气味里。这是一个已经跌 定了的年成,“三年两头旱,十种九不收”,就像百年不灭的谶语,村里人已经麻 木了这种没有收成的日子,也默认了由此带来的所有不幸。种下去的一样没长出来, 麦场就成了他们东西南北地海扯胡谝打发漫长而无聊的时光的好地方。那时候还没 有形成出外打工的形势,大家只能在村里窝着。我打量几眼麦场,只能离开墙根正 正经经地走路,穿过麦场时他们说秀才,去看榜啊。村里人把只要在念书的都称为 秀才。我红着脸点着头匆匆往前走。他们说秀才,今年一定能中。张光说秀才,我 昨晚做了个梦,你猜我梦见啥了?梦见鱼了,鱼是啥?鲤鱼跳龙门呀,早晨起来我 细细一回味,今天是张榜的日子,才想到这梦是给你做的,你想想咱们这里见过鱼 的人都没几个,还梦见鱼,可不就是给你做的。尽管他们这样说,但我心里知道他 们对我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恢复高考几年了,张王庄却一个人也没考上,即使是 周边的村子也没有。在他们看来高考那是离我们张王庄很遥远的事,就像天上的流 云、星辰,可望而不可及,张王庄生活过了多少辈子人,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但从 来没有出一个博得功名的人却是人人清楚的事实。老秀才就说从古到今都说穷山恶 水出刁民,没听说出状元的。 来到了张啸家,张啸的娘说三栓扛着自行车从梁顶翻过去了。骑着自行车顺着 村巷就能出村头到大路上,一路下坡,多省劲,不必翻那又高又陡的山梁,可他扛 着自行车从梁顶翻过去,光上山就有二里地,那多累人,我明白他也怕见人。爬上 山梁,就看见大路上张啸跨在自行车上等我。张啸叹口气说日他妈,看榜就像做贼 似的。我说我都怕去看榜了。张啸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输赢就在今天了,无论是什 么结果,我们都解脱了。我说就是,早一天解脱,早一天超生了。一说到解脱我们 一下子轻松了,张啸嘿嘿一笑拍拍自行车座子,说这位老兄也解脱了。 五年前,张王庄考上高中的只有我们两个,上高中要到县上去读,张王庄去县 城有六十里路,于是两家大人一商量,就一家卖了两口袋麦子,合伙买了一辆飞鸽 牌自行车。去学校,他带我一段,我带他一段,他个头小,座子放到底还够不着, 半站着骑。尤其是上坡,一上一下就像个瘸子走路,拧来扭去,感觉很吃力,因此 上坡都是我带他,到了下坡,他再带我。他总是很歉意地对我说我一定要买辆自行 车,把你累坏了。我说再买一辆自行车,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啊。 七月流火,大地就像蒸笼一般,当我们赶到县中,红榜贴出来了,公告墙前已 经挤满了学生和家长,足有五六百人,真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我们拼命往前挤, 从里面挤出来的同学说你考上了,你中了。怎么能轻易相信呢?我们也这样对没中 的同学说过。这并不是好兆头,我的心凉了半截。然而,当我挤到榜前,我看到了 我的名字,看到了英英的名字,也看到了张啸的名字。我们揉揉给汗水浸得雾蒙蒙 的眼睛,一遍一遍看过榜后,从人群挤出来,坐在大街烙铁般的水泥板上。我在人 群中搜寻了半天,不见英英,我说英英怎么没来看榜。张啸说她怕看榜,去南京她 奶奶家了。我说那么远,咋通知她?他看看我说这么大的事,能误下?他爹娘肯定 来看了。校园围墙的影子已经缩回墙里,正午的阳光就像无数尖而密的针在刺扎着 我们,汗水从那些针孔里往外渗。直到太阳斜过天空,我们开始一口馍一口水就着, 吃光了书包里的馍,喝干了水壶里的水,水在我们的胸腔里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我们打出几个响亮的水嗝来。 “打酒去。”张啸说。 “打酒去。”我说。 我们再次来到榜前,又看了一遍我们的名字,就踏踏实实往“鸿业老店”来了。 “鸿业老店”除了卖百货日杂、学生用品,还卖散酒,那是一种非常廉价的散酒, 用黑缸盛着,缸沿上挂着一排提子,有一斤的、半斤的、二两的和一两的,因此买 那种酒叫打。即使再廉价它也是酒啊。它代表着喜庆与欢乐,它就是节日。除过年 婚娶能喝到酒外,再是很难喝到酒的。用家乡人的话说酒是有闲钱的人喝的。家乡 人没有闲钱。家乡人的钱比家乡人还忙。店里支着几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摞摞拳 头大小的酒碗,很像武打小说里的布置。旁边有个水泥厂,我们经常碰见那些工人 来抓起碗打一两、二两的,坐在桌子上喝完,走人。店老板大约是经常喝酒,因此 长了个又红又大的酒糟鼻,我们都叫大鼻子。浓郁的酒味让店里有一股恒久的芳香。 我们花去身上所有的钱,打好酒,临出门时,大鼻子说秀才,中了?我们不说话, 看着他。他说真的?!来来来,坐下。我们就坐在了桌前,他用一斤的酒提提了酒 过来,倒满了三个酒碗,说喝。我们说我们没钱了,一分钱都没了。他嘿嘿一笑说 贺你们的,喝。说着端起酒碗跟我们一碰,说喝。我们就喝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喝 酒,看上去就跟水一样的东西,当大口喝下去,就像把看不见火把的火焰吞进去, 一股热浪直蹿进胸腔里去了。酒燃烧着我们压抑的激动,在那斗折蛇行的山路上, 我们把自行车骑得惊心动魄。 一入村口,远远看到了两个父亲酷似两只山鹰蹲在大门外的碱畔上头对头吃烟, 我和张啸当时异口同声叫了一声“爹”,把变成了酒壶的水壶往头上举举,再举举。 两位老人捕获了欣喜的信息,他们扇着臂膀站起来,就像山鹰扇着翅膀要高高翔起 一般,脚底下带起一道尘带冲我们扑过来。 一时半会儿,我们中了皇榜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大哥、二哥、大姐、二姐… …所有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都来了。连户族掌户83岁高龄的三太爷也拐杖一捣一捣 地来了。三太爷轻易不出门的,不管户族里出了多大的事,总是坐在家中那把褐红 色杏木椅子上听人们说长道短,做出决断。 父亲仿佛一下子年轻了20岁,驼了的背猛然抬直了,挺拔了,他高高背起双手 在院子走来走去,腾腾有声。他说大事,咱王家的大事!你们说咋办!大哥说过, 砸锅卖铁也得大过一场。我说算了,有啥过的,这几年复读把家里拖累的,还过啥。 二哥说复读六七年的都有,你才复读几年?要过,要大过,三栓家也要大过,张罗 着宰猪哩。大哥嘿嘿笑着说他才考上了个中专,我听人说不算中皇榜,咱喜子这才 是真正中了皇榜哩。我说花这份子冤枉钱干啥?父亲腾腾地走到我跟前,几乎把脸 吸到我脸上说这咋能说是冤枉钱,这要是冤枉钱,那这世上花啥钱不冤枉,你说花 啥钱不冤枉?这时三太爷清清嗓子拿腔拿调地说你这娃说得就不对了,这是你一个 人的事,你们一家的事吗?这是咱王家户族里的事,要把事过大了。三太爷自然是 要站在户族的立场来看待这件事。三太爷说上学走时有困难户族里担了,这事一定 要过出彩头来,硬叫挣死牛,不让翻了车,绝对不能让张家占了风头! 明天就摆宴席!父亲说三爷,得好好准备准备,太仓促了事怕过不好,家里要 啥没啥,过不好咋行?!三太爷捣着拐杖子说凡事讲的是占个先机,最重要的是抢 在张家前头,宜早不宜迟,连夜准备,现在就分头通知各家各户,让家里主事的人 来。父亲就命我们弟兄几个各家各户分头去叫。不一会儿,张王庄所有王家当家主 事的人都来了,三太爷就一五一十各家各户地安排了下去。在张王庄王姓,三太爷 的话就是圣旨,得了令的人就风风火火地行动了。 二哥说我家猪大了,我这就回去宰猪。父亲说猪宰了过过秤,整个宴席用掉的 肉,你哥、你和我来摊,你家里要用钱就按集上的肉价给钱,要肉明年下来还肉。 二哥说算了,家里还有个半大猪壳郎充到过年也够刀了,肉么吃多吃少有啥。大哥 说喜事是大家的喜事,亲弟兄明算账,别说么多烂话。两个姐姐也嚷着要均摊,父 亲沉下脸说有你们争的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喜子走的时候,你们有心了 能凑几个钱就凑上几个,让他到学校日子也宽绰点,日子紧巴了也就算了。又说快 回去把你们的公公婆婆都请来,再啥事他们不来行,这事可都得来,不来我可多心 哩。 院子里太拥挤太闷热了,我出大门来透透气,向张啸家望望,也是人头攒动, 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大哥也出来了,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给咱们可是争足了气。他掏 出一包烟来,是两块五一包的“兰州”,只有干部才能吃起的。大哥一直吃旱烟, 我说哥,提档次了。大哥说这么大的喜事,该吃包好烟。他递给我一支,说喜事, 吃一支。尽管我已有两年的烟龄了,可是在家里从来不敢吃烟。烟刚刚点着吃了两 口,大哥说你会吃烟呀,啥时学会的?正说着爹也出来了,我忙将烟往身后藏,爹 说能吃了,吃吧,吃吧。他往张啸家看了一眼说都要把劲儿鼓圆,把事做得漂漂亮 亮的,不能输给三栓家。 有三太爷亲自坐镇,叮叮当当一晚上,十几桌席就连夜赶了出来。两个姐姐连 夜请来了公公婆婆,每个人都捉来了五六只鸡。一桌就上了一只整鸡,席就很厚了。 第二日小晌午,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来人贺喜,嚷着要上礼,大哥问爹说收不收? 爹攥紧了拳头砸了一下墙说你长个猪脑子,咋能收礼?后面还有个三栓家里,你收 了礼,他家要不收礼,不把咱晾下了?爹就赔着笑脸一个个地说又不是婚丧嫁娶的, 收啥礼,就图个喜庆。人们说这可是大喜哩,多少年才遇一次,礼一定要上。爹就 说考上了个学,能是多大的喜事,上啥呀上的。这么说着就一个人一个人往席上推。 堂兄玉仁把结婚时在城里给公家开小车的舅舅贺喜的一块绦卡布料拿来,让给我做 件上衣。爹不收,堂兄说咱一个打牛后半截的,土里来灰里去的,穿这料子也糟蹋 了,我一直压在箱底,等着谁家有了大喜。叔,兄弟中皇榜,这村子上张王两家多 少辈子才出了这么一个人,多少年了才出这么一件事。爹就捏捏堂兄的手收下了。 摆席桌、端盘子、倒茶、下席,我样样插不上手,一插手,他们就说你缓着噻, 这事哪是你干的。一夜之间我就身价百倍了。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些啥,就在院子里 乱晃荡。爹把我扯到避人的地方说别中了皇榜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站到大门口给 我候客去。我就站在门口迎候着一位位来客,爹又跑过来说别像把椽子吃上了,我 就把身子往前躬了躬,父亲说你难道不会笑吗?于是我就对每位客人点头哈腰地笑。 我能理解父亲,他就是希望我做得谦恭甚至是卑微一些,不要端着架子。他说做大 事的人从来都没架子。 酒席上,人们的谈话自然是集中在我和张啸两个人身上。他们说怪不得连年大 旱,原来村子里是要出贵人啊。人们相信贵人的出现必然会让周围的世界付出代价。 他们感慨地说值啊,真值。那时间只要被录取是包分配的,就意味着鲤鱼跳了龙门, 就是国家的人了,家庭、家族就有了在朝的人了,种田以外的事就有人打点了。村 里人尽管斗大的字识不得半麻袋,但这些道理理得很清。更多的话题是拿我和张啸 进行比对。他们说最出息的是我,然后是张啸。尽管这些年周围没出一个大学生, 可对大学和中专的区别村里人还是耳濡目染知道不少,他们说考上大学就是古时候 的中皇榜,在过去那可是要敲锣打鼓,专榜发文,骑马坐轿,走街串巷,好不气派。 至于这考上了中专,在古代是中了什么他们说不上来,就说总比没有考上强,好歹 有了个粮本本,月月有个麦子黄啊,不再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脱离苦海了。我不 希望他们这样说,我知道这样的说法会带给张啸什么样的感受。从内心上来讲,我 也不承认自己就比张啸有出息,要说出息,我和张啸是一样有出息,一年多少莘莘 学子,就我们复读班来说,108 个学生,号称“水泊梁山”,被录取的只有9 人, 多不容易啊。我和张啸之间不存在任何意义上的比对关系。可是我无法遏制他们, 我阻止了一桌,阻止不了两桌,阻止了两桌,阻止不了三桌。村里人很实际,总是 喜欢通过对比来认识价值,何况张王庄就是张王两姓的天下,张王两大家族就是在 日常生活中比对、较劲、摩擦中进步的,说起话来张家如何如何,王家如何如何的。 而且,这种比对会被他们带到张啸家的酒席上去,还将会在村子里演绎一段时日, 无人阻止得了。 张啸的爹也来贺喜了。显然这样的说法他已经听到了许多,影响了他的情绪。 尽管人们也都向他贺喜,但他的脸上看不出张啸考上之后带给他的荣耀与骄傲。他 只是坐了坐就要走,说家里也在办酒席,忙得不可开交。人都说吃顿席能误多少事? 他勉强地笑笑,说明天一定都到家里啊,就走了。人还没走出院子,就有人说脸上 挂不住,搁谁谁脸上也挂不住。倒像是张啸不是考上了学,而是做了什么丢人的事。 酒席结束了,父亲坐在那一边算了算,让准备五老碗肉菜。他说别心疼肉,少 吃上几块要不了命,别坏了人们的口。村里有几位老人没来,按理家里来人了就不 管了。可爹还是让我们端着一个一个送过去。人老了,念着这一口哩。 晚上,一切都风平浪静了,客人们散尽,爹开始评论今日的宴席,就像自我检 讨一样,说不是三爷催得急,事还应该过得更好一些,先机是抢到了,可席太糙了, 蛋卷倒处是洞,丸子太散不黏,黄花泡得时间太短,有土腥味儿,猪头猪蹄的褶皱 里到处是猪毛。我一直觉得爹是很粗的人,在饭菜上从不上心,端起碗看都不看就 往嘴里扒,像填炕,没想到这么细心。第三天,从张啸家吃席回来,爹很兴奋的, 说人去的没咱家多,席也薄得很,说是十大碗,都是蓝边的二碗,一个碗上苫着三 五片肉,全是肥的,一只鸡上了三个桌子,丸子指头蛋子大,还收了礼,张啸那娃 连个面都没闪,总得给大家敬个酒吧?酒也没喝起来,吃完人就都散了,事过得寡 淡得很,一点也不喜庆。对家里的酒席重新给予了很满意的评价。二哥说咱家都没 收礼,他家咋还收礼?爹说反正也比对不过我们,还不如收点礼,实惠点。 爹把犁地的鞭子交到我手里,说家里不缺你这个劳力,可你中了皇榜,就得去 犁地,做大事的人就得这样,不忘本,不要一得势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那样人家 表面上会抬你夸你,可背后却会骂你踩你,人一旦活到这样的境地,你娃来日能再 有出息也没意思了。又说不光是这个假期,以后每个假期回来你也得给我犁地。不 是爹偷懒,是要你做给别人看。又笑笑说苦也就苦个十几二十天,你一走爹就犁。 于是,每个上午我就赶着一对牛犁地了。犁地是个长远的计,一年之中从仲春开始 一直到仲秋。尽管今年天旱得颗粒无收,可一年的庄稼两年做,地得犁,地犁不好, 明年就是有雨水,照样没有收成。地犁三遍自壮,伏天正是犁地的最好时节,伏里 天戮一椽,顶得秋上犁半年,犁头上有肥哩,把阳光埋下去,把杂草埋下去,把羊 牲口的粪便埋下去,地就壮了。犁地也是个苦活计,每日五更出门,跟在牛屁股上 一走一个上午,算算走出五六十里路程,这一直都是爹的活计。 从拿回通知书到我们离开村子走向学校的一个月,如果天照顾,雨水广,就是 绣娘下床的一个月,割麦子、砍油籽、锄糜子、锄谷子、阴青草,可是种进地里的 活一样都没长出来,忙月成了闲月,这使得谈论我和张啸成了这没有收成的年月的 一种填补,另一种收成。在老墙根下,在大榆树下,在空阔的麦场上,在狭窄的村 巷里,我比张啸有出息的说法在村子里飞扬着。张啸也肯定听到了,这会增加张啸 一家心理上的压力,会迫使张啸认为完全是我们一家故意宣扬所致。换了我也会这 样想,何况是张啸。张啸十分好强,他的作文一直写得很好,每次作文课上老师都 要读的,有几次还抄在学校的黑板报上。有一次他的作文老师没读,读的是另一位 同学的作文。下课后他把那篇三页纸的作文撕了一口一口吞了下去,嚼得满嘴都是 墨水。 虽然我考上大学是很光宗耀祖的事,一家人都觉得蓬筚生辉,但爹私下一再训 诫我们说不管别人如何说,我们不能自高自大,更不能乍狂,以前咋样还咋样。因 此,我们一家人在人面前比往日更谦和,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很低调,就差像日本人 一样整日点头哈腰了。爹的训诫让我很感动,觉得很对得起张啸。然而,在以后的 岁月中,我才逐渐认识到,这种状况下愈发的谦和给人的感觉却是愈发的骄傲,愈 发的张扬。我担心村子里洋溢着的说法会影响我和张啸的关系,就想见见张啸,想 和他坐在山头被山风吹刮着说说话。心里有事,我们总是爬上一座山头,在山风悠 长而匀称的吹拂中一坐就是一个中午或者一个黄昏。我们这里有的是山,像蒸笼里 的馒头一样密集,每座山头我们都坐过。我决定去找张啸,卸了牛,吃过午饭,来 到张啸家,张啸的父亲说不在。表情很是冷漠,语气也很生硬。我问去了哪里,他 已经掉头进去了。以前,只要我去他家,他们总会摸着我的头,拿出一个馍来塞到 我的手里。我能理解这都是村子里鸟群一样飞扬着的那些话害的。虽然不是我的错, 但我心里还是很内疚,很难受。我一个人爬上了刺疙瘩梁,山风很劲,当我坐在山 顶回头望时,看见张啸就在他家窑顶上坐着。显然,他也不想见我,否则他看见我 会走过来。我生气了,心里说,张啸连你也这样想吗?我犁了一上午地,两腿乏困 得辫蒜辫子一样跑来见你,你却这样绝情,不见就不见,稀罕的。 张家的话终于传了出来,他们说喜子有啥了不起,不就是比我们三栓多考了十 几分,要不是我们三栓考试时感冒发烧头疼脑晕,会输给他?去年我们三栓还比他 多考了8 分哩,日能个啥?这话传来,我本来很好的心情给弄了个一塌糊涂。张啸 考试的时候并没有感冒发烧头疼脑晕,这是他们找的一个借口,我受不了这种说法, 可我不能揭穿他们。我等着张啸来找我,可是他一直没来。 体检的日子到了,六点钟我就起来了,娘早给我打好了荷包蛋,烙了烫面油香。 我吃过之后,在院子里出出进进磨磨蹭蹭地不肯上路,我还在赌气,我要等他来叫 我,可他迟迟不见来。父亲说三栓不会来叫你的,怕已经在路上了。我只能上路了, 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见你的怪,你心里有事,我怎么能见你的怪呢?等你以后心里没 事的时候,咱们再好好理论。我去找他,可他爹冷冷地说他走了好一阵了,这阵子 怕过了狼崾岘了。我傻子一般站在那里半晌,气冲冲地上路了。走到村后口,我看 到他跨在自行车上向村里张望,显然是在等我,我心里的气一下就全消了。他的处 境要是让我遭遇了,我会咋样呢? 你带我一段,我带你一段。这段路我们这么走了整整五年,一路上都是有说有 笑打打闹闹,会追一只忽然间从田里蹿出来的兔子,撵一群正在山坡上觅食的呱呱 鸡。我们往往会逮到兔子,抓到呱呱鸡。我们摸索出了经验,捉兔子得从坡上往坡 下追,兔子前腿短,后腿长,上坡狗都追不上,可往下坡追,它就会栽跟头,撵着 用棒打就可以了。捉呱呱鸡得从坡下往坡上追,呱呱鸡翅膀短,要借助坡疯跑一阵 才能起飞,往坡上追它就只能一直跑,跑不动就抱个土块把自己藏起来。两个人箍 着,就能让它们按照我们的方向跑。逮到兔子,抓到呱呱鸡,到了县城大食堂,就 能改善一顿两顿伙食,送给补课的老师,就能换一点“偏食”。可今天,一路上我 们都沉默着,说话很少,压抑得很,仿佛我们遇到了多么悲伤的事情。时有野兔、 呱呱鸡扑入我们的视野,可他连看都不看,更别说追撵了。我鼓了好几次劲方才提 起话头来,零零乱乱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张啸却摆摆手,长长吁出一口气来,说 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已经开始对立着了。因为压抑,我们走得很累,到了县城 已是中午。下午上班开始体检,到了下班还有四项没有体验,只能等第二天。我们 找了一家很便宜的车马店住了下来。这是我们第一次住店。我很希望能像以前那样 无拘无束地谈老师,谈同学,谈女生,谈将来,谈牛谈马谈驴,无话不说。可张啸 却冷得像一块石头,不停地吃烟。我断断续续地起了几个话头,都被他不阴不阳有 一句没一句地断了,后来他干脆用被子包了头睡了。我睡不着,他自然也睡不着, 不时地翻身,不时地吁出一口气来。 去学校我们得到县城火车站去搭火车,两家大人虽然心里都较着劲,但还能顾 及面子上的事,约好一起送我们去车站。一路上拉一些家常话,谝一些庄稼活和这 个旱年,但我和张啸却一路沉默着。在火车上,我们面对面地坐过上千里路程,除 了互相递一递从家里带出来的锅盔或者酸涩的苹果和大枣,就陌如路人了。我们的 眼睛都一直注视着窗外,偶尔碰到一起,便又匆忙地闪开了。从小到大20年的友谊, 就这样在短短的几个月内淡了,而且淡得已经看不出它有过那么美好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