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入校后,张啸一直处在变化之中。他将名字改了,说起了普通话。我说你的名 字挺好的,为啥要改?他说名字太土气,让人家看不起。我说你何必太在意别人怎 么说呢?他说人活在这个世上就不能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你怎么看你,人活一辈子就 是活给别人看的。后来他对我说你也改改吧,我们别的不如人,难道就连名字也不 如人威风吗?我摇摇头说名字本身就是一个代号,再说名字是父母所取,你们弟兄 仁义孝礼都是有含义的,咋能随便改?他咬了咬嘴唇就不说话了。张啸很快就融入 了城市生的圈子,和城市生打成一派,捉弄耍笑污辱乡下生。第二学期,张啸的学 校发生了一次城乡大冲撞,一位城市生用酒瓶把一位乡下生的脑袋开了瓢,他替城 市生背了一个处分。这和我们班的“半成人”很像。“半成人”来自乡下,操一口 “是”“思”不分、“刚”“光”不明的普通话,特别忌讳别人说他是乡下人,好 像乡下人是一种耻辱。同学们经常捉弄他叫他“半成(城)人”,结果城市生耍笑 他捉弄他,乡下生更是恶心他疏远他,骂他走狗,假洋鬼子。我担心张啸也有这样 的结局,去找他,想给他讲讲“半成人”的事。可刚刚起了个话头,他就摆摆手走 了。 我和张啸的学校之间只有3 毛钱半个小时的路程。每逢周六周日,我都会去找 张啸,我想修复那种被破坏了的关系。起初他还热情,可是慢慢地我发现他有些厌 烦我,有意要疏远我。我要走了,他都不送出校门来,有时一起走不了几步路,说 不了几句话,就找借口“忙”去了。我坚持了一段时日,发现是徒劳的,修复是需 要两个人努力的,可张啸在我面前已经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了。我心情悲凉得很, 不再去找他。唯一让我们还保持联系的就是每个学期一块儿回家。 大二暑假,我去找他一起回家。他却冷冷地说你回吧,我不回。连个理由都不 给。可在火车上,我看到了他和英英。英英说你不是说你不回吗?我没有说话去看 张啸,他把目光转向了一边。我站在那里许久,但最终没有“打扰”他们。到了县 上,我下了车,就直接踏上了回村的路。我一路上回头,却没有看见他。到了村口 已是黄昏,我在大树下等了好一会儿,我不想让村里人看到我们一前一后进村。可 没等到他。晚上,张啸的娘来问我,我说婶,他在县上有事打扰下了,明天就回来 了,让我给家里捎个话,叫婶和叔放心。我担心第二天他不回来,一直在山梁上望 他,下午,他回来了,带着英英。英英在村子上呆了十几天,他们又一同去了英英 家,直接从英英家去了学校。从那以后,我们就不再一起回家,后来,也不一同去 学校了。 大三第一学期,张啸做了一件十分忘恩负义的事,让我真正理解了人性的改变 是多么可怕。在“忘恩负义”前面加上“十分”我觉得一点都不过分,因为他背叛 了爱情,抛弃了英英。 张啸有一个指腹为婚的媳妇,叫小翠。张啸出生的那年夏天,他的父亲和南湾 村的王万成在同一座山上放羊。放羊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刮风下雨,都得 赶羊出山。那年月,放羊是出身不好的人的活儿。张啸家是地主成分,小翠家也是 地主成分。相同的成分让他们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一日,两个放羊人坐在山头上 闲谝,因为他们的老婆都身怀有孕,两人谝着谝着就谝出了一桩亲事:如果生下来 是两个儿娃,就让他们拜成弟兄;是两个女娃,就让她们结成姊妹;是一儿一女, 就让他们结成夫妻。几个月后张啸和小翠相继出生了。小翠满月那天,张啸的爹送 去了订亲礼,一根红头绳上拴了十块钱挽成一个项链,就算把小翠拴下了。一桌席, 两家人,好不欢喜,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正是大集体时代,人们只有成分这个概 念,都觉得门当户对。从此,逢年过节,张啸就到小翠家去拜节,这是规矩,小时 候他爹背着抱着去,大了自己去。回来的时候,小翠会跟着张啸来玩,我们都知道 她是张啸的媳妇。这种亲事在我们那里并不鲜见,没啥稀奇的。上学的时候,小翠 家离学校远,就在张啸家里读书。三年级了,这种事就能做文章了,我们整天大喊 :“张三栓,王小翠,长大一个被窝里睡。”小翠懂得了害羞,我们这么喊着,张 啸是追了这个又追那个,可一个班几十个学生,他一个人能捂得了几张嘴。三年级 上完,小翠就和许多女娃一样不念了,回了家。小翠的爹娘说娃大了,回家学做针 线、做饭,女娃习一手好茶饭好针线比读书要重要。上了初中,张啸心里就有了一 种牵挂,每个星期天,我们都要爬一趟大牢山,像寻宝一样去拣骨头。大牢山是我 们那里最高的山,那时间的大牢山还是葱绿的,丰富的,里面有狼、狐狸、獾、土 豹子、黄羊、野兔。当然野鸡、隼、鹄、呱呱鸡等天上的飞鸟就更繁荣了。我们见 过一只土豹子咬到过三只黄羊,老鹰两只爪子提着一只羊羔子飞上天空,狐狸追得 野鸡群起起落落。因此,山野里时会有骨头。过年宰了年猪,猪毛、猪鬃归我们。 那时间草鞋镇供销社里收骨头、猪毛、猪鬃。这些东西卖下的钱是我们自己的。张 啸会把这些钱攒下,逢年过节从货郎那里买红头绳、绣花线、针、发卡、袜子之类 的东西送给小翠。每个学期的开学,张啸都会穿一双漂亮的新鞋,鞋底上总是纳着 很好看的九九连环或点点生春,里面垫着绣着喜鹊登梅或龙凤呈祥的鞋垫,我们都 知道是他媳妇做的。初中在镇上,上学路上,他会忽然咯咯咯地笑着说去看看我媳 妇。我也很乐意去看他的小媳妇,于是我们就往南湾村来了。南湾并不在去学校的 路上,这样我们就多绕十几里路。小翠长得确实很好看,一双眼睛像刚开放的猫蹄 蹄花,两个小酒窝像灯盏花。他总是对小翠说这是我亲亲的弟兄,一辈子的弟兄。 我借故走开让他们说话。他们卿卿我我地说话,嘻嘻咯咯地打闹,我好不羡慕他们, 也很想早早有这么个小媳妇。每次小翠都要送我鞋垫,都是碎布渣子拼起来的,送 过多少双我都不记得了,每年她都给我做一双鞋。我心里好不感激啊,不要说鞋面、 鞋底的用料,就是工夫也没有啊,她家和张啸家近二十口人,哪一年不得做几十双 鞋,还得下地干活。看到她那双到处皴裂的手,我都心疼。我对张啸说等我有了媳 妇,我要她做的第一双鞋就是给你的。张啸就高兴而自豪地笑着。后来他说,到那 个时候,我们都该像城里人一样穿买的鞋了吧,胶底帆布面的,回力的,球鞋。 就是这样一桩亲事谁也没想到会生变故。第一次高考我和张啸遭遇了失败的打 击,我差了10分,张啸差了14分。老师希望我们去复读,说得很肯定:这样的分数 复读大有希望。这我们也知道,我们学校每年复读生比应届生上榜率高一倍。看榜 回来的第二天,父亲态度很明确:再念!父亲说差十分一年咋都弄够了,在生产队 我哪一年不比别人多挣个三五百工分?我无法对父亲讲学习和劳动的不同,或许他 一辈子也不会明白。我想张啸肯定也会复读,高考作为我们走出这方土地唯一的出 路,复读七八年的都有。可张啸给我说他爹不让他复读了,让他回来结婚,然后去 青龙山下窑背煤。张啸让我帮他去求他爹。我去了,他爹听到我爹让我去复读的时 候,他抬起头看了看我,叹了口气。我们以为他同意张啸去复读了。可是麦收结束 后,张啸就被他爹带着去小翠家谈娶亲的事了。 后来我才知道张啸的爹之所以急迫地让张啸结婚,就是看到这门指腹为婚的亲 事已经潜伏着危机。周围结娃娃亲的这几年退亲的事出得多了,他看得有些胆战心 惊。到我和张啸高中毕业时,社会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最明显的变化是姑娘的彩 礼比原来涨了五六倍还多,而成分已不再那么重要。小翠有四个哥哥一个弟弟,小 翠的爹挣死挣活给老大老二娶了女人,花光了大半辈子的积存,还欠下了一万多元 的账债,老三老四也已过了结婚年龄。因不能按时娶到媳妇,满生怨恨,不愿干活 还老生事端,整得家里鸡犬不宁。有一天,老三竟然趴在后圈(茅厕)墙头偷看人 家新媳妇尿尿,让人家逮住灌了屎尿不说,还硬硬拉走了家里一只羊。小翠的爹撵 着打儿子,不但没打上,还被儿子推了一个跟头,坐在院里扒下鞋底扇肿了自己的 脸。看着两个墙头一般高的儿子,小翠的爹发愁啊,他不止一次向张啸的爹倒过这 些苦水。张啸的爹明白亲家一次次给他倒苦水就是想从小翠身上寻找出路。一个女 儿换一个儿媳,换头亲是解决这个困难的最好办法,显然亲家已经在这么打算了。 他和亲家的情况差不多,父亲母亲一直吃药养到了送终,又连续拉扯了两个媳妇, 力尽汗干,还没缓过元气来,哪有能力帮亲家,而丢了这门婚事,就等于砸了几万 块钱,这且不说,更重要的是丢了人,这种事最打脸面了,一旦被人家退了亲就在 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在村里他不是窝囊得说不起话的人,也是大小事情在人前走着。 因此,为了免生枝节,在高考出榜的第二天,他就去了小翠家,找亲家商量娶亲的 事了。张啸的爹顾虑得没错,当他把事提出来后,亲家瘪着嘴半天不说话,只是闷 着头吃烟。他也不说话,就盯着亲家看。亲家忽然号啕大哭,边哭边又向张啸的爹 倒起自己的苦水来,最后,直接提出如果能为他家老三娶回一个媳妇,曾经说的话 就算数。担心成了现实,张啸的爹心里打了冷战,说我们两家结亲多少年了?亲家 说十九年了。他说十九年来,这娃杀人放火,偷人抢人、挖坟掘墓的事出过吗?在 家乡,退婚是最大的耻辱,除非是一方作奸犯科,有一份奈何,谁也不肯轻易退婚 的。亲家摇摇头说娃是个好娃,没一点说的。他说那是当年你说彩礼我不痛快,还 是我这个做亲家的有毛病?亲家扑通一声就跪在了他的膝下说,你就算救我一命吧, 他们逼得我死的心都有了。亲家这么说着就抱住了他的腿说,咱们也是这么多年的 亲家了,你就当积德行善。他甩开了被抱住的腿,往外就走,咬着牙说我积不了德, 也行不了善,小翠我儿娶定了。亲家把话从墙头撂了过来说,我家老三娶不了媳妇, 这亲我也退定了。 十几天的麦收过后,张啸的爹就带着张啸背着厚重的礼物去了小翠家。像是知 道他们要来,小翠的几个哥哥摆开了阵势等着他们,更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婚事尚 没有退,人家已经把能给儿子娶媳妇的主儿找下了。张啸和爹进屋,一个背煤的汉 子,四平八稳地靠在被摞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一口接一口吃烟。这对他们更是 一种侮辱。张啸的爹说王万成,你是人还不是人,人是要讲信用的,不能为了钱啥 都不要了。小翠的爹说人没了钱还要啥,你说?还能要啥!张啸的爹说人活一辈子 总不能让人戳脊梁骨吧。小翠的爹说我眼前都顾不过来谁还管球了背后,谁想戳就 戳球去,戳死了我把孽脱了,我还谢他的大恩大德哩。张啸的爹说你这么做坟里先 人都睡不安宁。小翠的爹说活人都顾不过来,谁还管球死人。张啸的爹说你那嘴还 不如给女人养娃算了。小翠的爹说想咋说你就放开说,我听着,你想唾就放开唾, 我接着。说着把茶缸子往前一推说喝,边喝边说。张啸的爹气得浑身发抖,一把将 茶缸子抛到地上,吼着说想退没那么容易!小翠的爹说我给你落下啥字据了还是咋 的,你难道还告得了我不成?张啸的爹说我儿子叫你十九年的外父(岳父)白叫了, 逢年过节的礼给你白提了?咱们一样一样算清了。话音刚落,那个背煤汉子霍地站 起来扑过来把脸吸在张啸爹的脸上说咋,叫一声要多少钱?不就是个钱嘛,没钱还 把话说得那么难听?说着“嚓”地掏出一沓子崭新的票子来,狠狠砸到张啸的爹的 脸上。张啸的爹脸就像被利刃划过,立刻流出血来。张啸扑了上去,却被小翠的几 个哥哥连拉带打地扭住。张啸的爹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拉着儿子就出了小翠家。 回去的路上他泪流满面对张啸说娃,记住,钱,就那么一张纸,可能把脸砸烂哩, 没钱甭和人耍歪争狠。你去念书吧,人争一口气,佛念一炷香,你头悬梁锥刺股争 个气把书念成,你把书念成了就等于把指头胖的一根柴棒子别进王万成的眼睛里, 他狗日的一辈子都拔不出来,死了肠子都是青的。这件事在张啸心里投下巨大的阴 影。许多年后的一天,几个高中同学来找我们,张啸在“帝王宴”招待大家,酒喝 到半酣之际,他拉开手包掏几沓子新崭崭的百元钞票递给我说你使劲砸,往我脸上 砸,谁能把我的脸砸出血来,这钱就给谁。我摇摇头,张啸就让另一位同学砸,那 同学说真砸?张啸说砸。同学就砸了,砸了好几下,同学手软了。张啸说你使劲砸, 你的劲他妈的让女人全掏去了咋的。同学就使劲砸,张啸脸上出现了一道道青紫的 印痕,就是不出血。张啸哭了,放声大哭,说咋就砸不出血呢?你们说咋就砸不出 血呢?可那狗日的只一下就把我爹脸上砸出血来啊! 退婚几天了,张啸没有见到小翠。他说难道她也变心了,就要去找小翠,我陪 他去,在半路上遇到了小翠。小翠是来找张啸的。退婚那天,他爹让她去姑姑家帮 忙,回家来她才知道婚已经退了。小翠站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个哭。在这种 事上,一个女子拥有的权利就只是哭了,谁也主宰不了自己的爱情。后来,他们就 抱头痛哭。这年的冬天,小翠出嫁了,我和张啸在小翠家对面山坡上一棵老榆树下 看着小翠出嫁,四对唢呐吹得满天喜庆。西北风一阵一阵刮来,把树枝压成一张张 弓,风过了,树枝又纷纷弹回天空。他买了一角二分钱一包的卷烟。那天,我们都 学会了吃烟。当一匹披红挂绿戴着大红辔头挂着一圈铃铛的儿马驮着小翠转过山嘴 时,张啸就像疯了一样跳起来往坡下冲,我好不容易将他按住,他将头抵在我怀中 号啕痛哭,硕大的泪滴打湿了我的衣衫。后来他说:“那煤黑子看上去足有四十岁, 黑得跟炭块一样,他们忍心把小翠嫁给他?你倒是找个好点的有钱人噻。” 去学校复读的路上,张啸对我说我一定把书读成,挣大钱,做大官,让狗日的 王万成看一看,让那个一动弹浑身淌煤渣子的狗日的看一看。张啸就是背负着这样 沉重的包袱又回到学校去了。同学中订了娃娃亲的不少,平时都拿“媳妇”耍笑。 张啸有媳妇同学都知道,退婚的事大家也很快知道了,因为南湾也有几个学生在上 学。但同学们从不在这种事上取笑人,谁都知道这种事有多么伤人。我担心退婚和 高考双重的压力会压垮他,高考谁心里都没底啊。自恢复高考以来,学校已经出过 上吊、跳井、跳崖这样的事,也有过疯了、傻了的同学。张啸说不会的,我不会那 么傻,我为啥要死,我要好好活着,活给他们看。 第二年七月“开牌”的日子到了,父亲依然把带着体温与汗香的十块塞在我手 里,再没一句话。我多么希望能花掉这十块钱,打回酒来。然而,我们又输了,张 啸差了7 分,我差了14分。张啸哭了一路,说我咋这么不争气,为啥就差了7 分, 要么你就差上70分,我也就了了这份艰难,我真的不想再挣扎了,真的。回到家, 当我再次把那十块钱放在父亲面前,我等着父亲的吼叫。庄稼没有收成,父亲都会 吼着骂老天爷。可是,没有,父亲连声沉重的叹息也没有。父亲的沉静让我备感痛 苦。这年录取降了一次分数线,降了六分。张啸差了一分,张啸说这怕就是我的命, 就差一分啊,这不是命是啥啊。 眼看着要开学了,张啸问我去复读吗?我说不知道,我害怕复读。张啸说我还 要去复读,我爹说我就剩下这一条路了,死也得死在这条路上,我无路可走,得读 出一条路来。张啸的大嫂得了病,张啸的大哥赶着驴车拉着大嫂去县医院看病,张 啸把自行车推过来说自行车给你留下,你去学校时好驮铺盖。我说你骑着吧,我不 想复读了。张啸说复读吧,今年,我们一定能考上。走远了又说我在学校等你。 收麦子、砍油籽、犁地、打场,我尽了浑身的力气在做。父亲沉默得像一块石 头,始终没有提说复读的事。我知道父亲的难处,这一年,我们家出了两宗喜事, 二哥正月娶了,二姐正月嫁了。家里实在没有钱给二哥娶媳妇,好在二哥有个妹妹, 我有个姐姐,就用二姐给二哥换个媳妇,自然谈不上什么爱情,尽管二姐跟村上的 张原已经露出迹象,可二姐很认命,没有哭哭闹闹的,喜喜气气地嫁了。二哥一结 婚,父亲就另了出去,说迟早要另,迟另不如早另,到起了疙瘩再另,情也没了, 义也没了。妹妹虽然不念书了,可毕竟是个女娃,身体又单薄。弟弟还在读书,我 再去复读,家里就剩爹一个劳力了,母亲又是个残病人,八十多亩山地种也种不过 来。我决定不复读了,准备承担起家里的大活苦活。开学的头一天晚上,父亲说再 读!没有多余的话,可那两个字个个像石头一样,把地能砸出个坑来。第二天早晨, 父亲拉着驴,驮着我的铺盖卷和一学期的口粮出门了。他的步履有些疲惫,甚至是 麻木,虽然父亲才五十多岁,可长年劳作让他的背驼得很厉害,仿佛是背负的东西 越来越多,非要这样将背弓起来似的。看着父亲的背影,我忽然失去了赌的欲望, 我为什么要继续赌下去呢,怎样不是活一辈子呢?我的同学不都在七月的赌局中输 了个精光后回来了,照样活得好好的吗?我鼓足勇气说,爹,算了,我不念了。父 亲回过头来看看我,他的目光里不再有那种凝重,反而凶恶起来,一甩手,鞭子狠 狠地抽在我的脸上,吼了一声你个驴日下的!之后便默默无言,拉着驴继续走自己 的路了。我的脸火辣辣地疼痛,可是心里却踏实了,我想至少父亲对我发怒了。到 了县城,把我安置好,我送父亲出来。父亲在馆子里要了一碗烩肉,推到我面前, 又要了一碗汤,泡着吃馍。我不敢看父亲,夹了两块肉放在父亲的碗里,父亲把碗 往怀里一揽,用手盖着碗说你吃你的,胡夹个啥。又夹了回来。那碗肉我是带着泪 吃下去的。 复读班里来了一位女生,叫英英,是我们的校花。开学不久,英英与张啸的关 系就显得不同一般,经常成双成对地出入,这自然而然地被同学们当作恋爱了。我 当时想这不是恋爱,只是一种同情,因为我发现英英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英英的 父母都是知青,因为下乡期间结婚又有了孩子,大返城时没能回到他们的城市,滞 留了下来,考上大学成了他们的子女回城的唯一的路。英英的哥哥比我们高两级, 在第二次落榜后,又遭遇失恋的打击,投井自尽,从井里捞上来后,英英抱着他的 哥哥哭得晕死过去,送到县医院才抢救过来。那件事在学校震动很大。我想英英是 把对哥哥的思念化作对张啸的同情。可是过了一段时日,我发现他们确实是在恋爱, 而且有些沉溺。我担心张啸会因此而影响了学业,旁敲侧击地规劝过张啸。张啸却 说恋爱是走向成功的最大动力,知道不?你没恋爱你不知道,我们互相勉励哩。他 反而劝我说你也恋爱吧,真的,那是一种无可替代的动力。在以后的日子里,英英 告诉我起初她确实是同情张啸,因为她怕张啸走了他哥的路。可是慢慢地发现她爱 上了张啸,而张啸也爱上了她。有一次,张啸对我说你发现没,英英还有点像小翠 哩。我细细端详了一番,没看出来。说实话,那时我有些嫉妒张啸。 有一个周末回来,张啸被他爹提着鞭子从院子里追了出来,边追边骂说我看你 个驴日下的也是没出息的骨头,让人家一辈子像狗屎一样踩在脚底的货,你咋就这 么不省事。在村子里追了几圈,他爹累了,张啸上了堡子山山顶。堡子是张啸的太 爷为躲避土匪强盗掠抢而修筑的,现在成了一片断垣残壁,瓦砾遍地。但从那城垛 门墩依稀能看出当年的辉煌来。张啸家在他太爷和爷爷手里是我们这方圆很大的财 主,解放时归到生产队的地都是他家的。那堡子曾经好不辉煌,父亲不止一次给我 们讲过,北八间,东六间,西六间,全是红松梁柱檩椽,青瓦封顶,青砖砌墙,青 石铺院,门前两个大石狮子跟真马一样大小,四周是端溜律直的松树,好不气派, 好不风光。张啸不止一次给我讲过堡子的辉煌。我也上了堡子山,问他咋的了?张 啸搂着头说我爹知道我跟英英处对象,他逼我跟英英断了,不断他就打断我的腿。 我说,不让我和英英处对象我就死,我让你哭都没眼泪。坡上芦草飞白,坡下芨芨 化雪,鸽群在天空一个弯又一个弯地晾着银翅,野鸡在草地上啄食风中摇落的籽粒, 野兔、狐狸隐在蒿草中穿过平野,马在啾鸣,驴在撒欢,老牛的哞与羊的咩呼应而 对称,秋风匀称而持久地刮着,我们坐在堡子的墙垛上,头发在风中乱作一团蓬草。 许久之后,张啸突然说你说我能不能有朝一日把这堡子重建得像我太爷时期那样气 派,然后把英英风光地迎娶进堡子来?他爆发出一声怪笑,把我吓了一大跳。 可是谁能想到,张啸竟然会抛弃了英英,这让我震惊。在丽园的小山上,英英 号啕大哭,几次气憋过去。我想咋也得找张啸谈谈。我说得白沫飞溅,口干舌燥, 张啸却一言不发,始终将目光投向远处,自始至终没看我一眼。我了解他,他不说 话,你的话他就一句也没听进去,等于白说。后来,我懒得说了,他说,说完了, 我可以走了吗?看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知道他骨子里彻底地变了。后来,他站 在远处一挥手说我倒想劝你一句:该放弃时就放弃,如果背负的东西太多,是走不 了多远的。这是别人的城市,你不能占有,到时候人家会骂“滚回乡下去”,这和 没考上有什么区别?看着英英的痛苦,我想还得去找他,英英摇摇头说算了,他不 会回头的,即使是回了头又有什么意思呢?又说,他想留在城里。我说这种想法很 正常啊,哪个从乡下考出来的学生不想留在城里,难道抛弃了你就可以留在城市里? 再说要留在这城里,要靠真才实学。英英看了我一眼说我们都是本科,他是中专, 属于定向招生,毕业分配就得回去,想留在城里比我们更难。分手的时候,英英对 我说以后叫我青青吧,我不想再听到有人叫我英英这个名字了。我点点头。 直到张啸疯狂地追求他们班的曲倩倩,我才认识到我是多么单纯,甚至是愚蠢。 我见过曲倩倩,脸上一块很大的胎记,像一片枯黄的树叶,营养过剩的臃肿使本来 就矮小的身材向扁平发展。就相貌而言,张啸没有放弃青青而追求这个女孩的必要, 然而,曲倩倩的父亲是这座城市的一个局长。一切都明白了,当我还沉浸在过去的 时候,张啸已经把过去彻底抛弃了,开始谋划自己的前途了。我为他难过,先后离 开了两个心爱的女子,这是多么残酷,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忍耐啊!但,他做到了。 那年月正是诗最走红的时期,曲倩倩喜欢诗,张啸开始写诗。 毕业那年,本市公开招考一批教师,我考上了。经过一段消沉的日子,青青从 失恋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张啸也留在这座城市,进了城建局, 这当然归功于曲倩倩,也归功于他的诗,两年的苦苦追求,他写下了一千多首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