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年学校生活结束,我和张啸已经陌如路人,唯独将我们联系起来的就是我们 有同一个故乡。当教师的好处就在于每年有两个假期可以自由支配。每个假期,我 都要回老家去,暑假正是抢收的季节,而寒假则有春节。每到假期,我总得去找他 一趟,问他有没有捎回去的东西或话。张啸在城建局一个质检部门上班,老在建筑 工地上奔波,有时连春节也不回去。我想即使不为张啸,也该为两个老人想想。我 们远离家乡一千多公里,都是出门人,当我回到村里,张啸父母向我问起张啸的情 况时,我总不能说不知道吧。张啸总是一脸感激的样子,拿出一些东西来让我捎回 去,说又给你添麻烦了。我说你看你礼节咋多得跟日本人一样。我们两个人都笑了。 但这笑里隐藏着一种深深的隔阂甚至是虚伪。每次他都要坚持把我送到车站,开始 我以为他是大包小包捎了那么多东西不好意思,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想见一面青青。 青青考入大学后,他的父母就搬回老家南京去了。青青对学业很认真,她很少回家。 每到我回老家,她都会到车站送我。 三年后的一个寒假,补习班课程全部结束后,已经是腊月二十四了。我去问张 啸回不回,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等两天,我们一块儿回去。几天后,他坐着一辆丰 田越野来接我。快进村子的时候,张啸对司机说村里路七扭八拐的,一不留心就有 什么东西冒出来,你得不停地打号子。于是,司机几乎手按在喇叭按钮上没放开。 车子一路狂叫着进了村子,整个村子都受惊了,狗追着车狂吠,牲口惊得在圈里撒 欢,鸡飞到了草垛顶上,连羊都在山头上乱跳。我知道张啸的意思,他就是想让本 村的人都知道他张啸坐着小车回来了。尽管丰田带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可人们都穿 过土雾追着卧车而来,整日和土打交道的他们并不怕土。张啸对司机说开慢一点, 让他们别追得太辛苦了。在我家门口,车停了下来,我下了车,张啸也从车里走了 出来,戴着一双雪白手套,披着黑呢子大氅。村子第一次来了这么漂亮的卧车,而 且是由本村的人坐着回来的,人们的激动是可想而知的。张啸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在 家等着,走的时候我叫你,用车就说一声。这话与其是对我说的,还不如说是对所 有人说的。村里人立刻就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这卧车是张啸坐的,而我只是一个 搭车的。村里人就是这么的敏感,他们一下子就能看出事情的实质。而张啸要的就 是这样的效果。接下来的几天,小车就像一辆驴车在村子里奔波,张啸一家人坐着 赶集、办年货、走亲戚、拜年,即使大年三十晚上给先人上坟烧纸,张啸一家也是 坐卧车而去,一车拉不下,跑了三趟。尽管父亲没有说啥,但我听到他轻微的叹息。 到我们回城的时候,村里人有好多坐过卧车了。邓发、二柱还晕得吐在了车上,从 车里出来脸色蜡黄,说日他妈,这么高级的车坐上硬硬不服,天生就是坐驴车的命。 张啸就像一个新人一样,名字在人们中间传扬着。 初五,我们踏上了返程,车开出村子,张啸说我们去趟上刘庄吧。小翠的男人 背煤时煤窑塌了,十几个挖煤的人全压在了下面,死了七个,小翠的男人虽然活着 出来了,可是瘫了。车开到上刘庄村口时,张啸让司机停了车,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说我们走过去吧。我点点头,知道他怕带给小翠的打击太大。小翠家对面梁上那棵 老榆树依然茁壮地挺立在西北风中,光秃秃的枝干发出呜呜的声音。在那棵树下能 清楚地看到小翠家院里的一切。小翠正在院子里扯着一头骡子,不停地回头喝骂着 两个娃娃。她一身衣服上打满了补丁,看得很清楚。张啸垂下头去,半天不说话, 泪珠在防寒服上打出“嘣、嘣、嘣”的声音,嗓子里发出“咯儿、咯儿”的哽咽声。 我的泪水也流了下来。我们吃了几根烟,上了车,张啸一句话都不说。他微闭着眼 睛,我想他的脑海里全是小翠过去的身影。 自从有自由支配的小车坐,张啸回家就很勤了,他甚至有些痴迷于回家,除了 春节,五一、十一黄金周以及双休日,我们在一年内回家四五趟。坐在同一辆车上 要走一千多公里的路程,自然要说一些过去的事,可是我们已经无法回到以前的那 种感觉,说起往事,感觉像是包了一层塑料纸,透明,但模糊。车在山路上奔驰, 他说你还记得吗?我说上坡你总带我,我说把你累坏了,一定要再买辆自行车。你 还说再买一辆自行车,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啊,现在咱们不把小车都坐上了?又说 你说咱们这算不算是衣锦还乡了?! 坐着不属于自己支配的小车回家,我感到压抑,尤其是到了村子里下车的时候, 这种感觉就十分明显。尽管有时候我会这样开导自己,张啸坐的不是自己的车,是 公家的车,这只能说明一个单位,并不能证明个人能力。继而我还用村里人以前的 说法来安慰自己,他才考了个中专,我考的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然而上车下车时, “搭车的”那种疙疙瘩瘩的沉重让我感到颜面无光。最沉重的还是觉得老欠张啸的 人情。我最怕欠人家的情,为了还张啸这份情,每次回家都要给张啸的父母带一份 像样的礼物。张啸的父母开始还客气几句,后来就连客气也不客气了,完全心安理 得地收了,仿佛这是应该的。可是张啸却从没给我的父母拿过一分钱的礼物。我很 憋气,心里说张啸呀张啸,你就是顾我的面子也得表示一下,哪怕是一斤糖、一盒 饼干、一瓶罐头,可是张啸没有顾过我的面子。我明白不是他没想到,也不是他心 疼那几个钱,而是他不愿意这么做。为了安慰父母,我只能多买一份礼物,说是张 啸买的。我确实也挣扎过,然而,人的堕落往往是从小事开始的,虽然坐着小车回 家心里很不舒服,但每次回家我都在等张啸的小车,毕竟在火车上夹在人流中挤来 晃去一夜一天实在辛苦,而下了火车那走了五年的六十里山路,如今一年走上一两 次也发愁了。 村里人依然通过比对认识价值。“张啸比我有出息”的话开始在村子里传播开 来,沸沸扬扬的,张啸一家见了我们一家也是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仿佛我们曾经 是把他们踩在脚下,以致造成他们一家苦大仇深。后来,他爹当了支书,就更扬眉 吐气了。我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压抑与失落。 一个双休日,我们又回到了村子里。父亲没有像往日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就迎出 院子来。我以为他不在家,进屋才发现父亲就在炕上吃着烟,像一块冒烟的石头, 整个窑洞就像烟洞一样。吃过晚饭,父亲对我说我和你妈身体都好着哩,以后别有 事没事老往回跑,一来回花费大不说,你工作忙,公家的事重要,拿公家的钱就把 事给人家干好。我看看父亲,父亲低着头。母亲说要回来早早给家里发个信,让你 爹套驴车去县城接你,娘顺便逛个县城,娘还没去过县城里,都说县城大得很,啥 都有,人摞人的住着哩,娘也看个稀罕。我想母亲说的这话在父亲的心底不知压了 多久,他最终选择了通过母亲的口说出来。我能理解搭张啸的车回家带给父亲精神 上的压力。我点点头。这年的十一,张啸坐着丰田在学校门口等我时,我说我不回, 拒绝了搭车。他说为啥?回去看看老人,不想住,咱们第二天就返回来。我说你回 吧。本来我还想撒个谎,可张张嘴,啥也没说。张啸站了一会儿,走了。看着他失 落的背影,我当时竟然心里非常地快活了一下。从那以后张啸回家少了。 这一年张啸娶了曲倩倩。婚礼没有通知我们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