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同情确实是离爱情最近的一种感情,在张啸的身上得到了证明,也在我身上验 证了。一开始我也是带着同情与青青相处的,可是后来我们相爱了。已经几年了, 但我一直没有给家人说,我知道他们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毕竟她和张啸恋爱过, 而且张啸和青青两次成双成对回家,村里人也都知道这女娃是张啸的媳妇。青青研 究生毕业,工作稳定下来,我们也该谈婚论嫁了,“五一”我和青青回了趟村子。 我们一踏进村子,说法也就随之而来了。最得意的说法当然来自张啸家,他们说找 了个女人还是我们张家不要甩了的。我和青青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可是这事对父亲 的打击太沉重了,因为青青在家,他让大哥把我叫到二哥家,扳下鞋底在炕上拍得 土尘乱飞,吼着对我说你把书念到狗肚子里了吗?那么大的城,女人都死绝了,你 就再找不上了?几辈子没见过女人?先人的脸都让你打肿了。我不知道如何对答, 只能说爹,这事你不懂。父亲一下一下拍着炕说是你不懂还是我不懂,有你这么给 自己下巴上支砖的吗,你听张家人咋笑话哩?那些话你要让一家人跟着你受一辈子 啊!我说爹,这事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爹拍着炕说哪样?你看张家人都张狂到啥程 度了!你咋就是这么没出息的东西啊。我说这事不是有出息没出息的事。大哥二哥 说你就再找上一个吧,何必找人家不要的女人?再漂亮也是人家不要的,甩了的。 我摇摇头,大哥二哥就长叹一声说,你咋鼻子淌到眼窝里倒回来了,不坐人家的车 了,一家人才松了口气,现在又要娶人家不要的女人。我知道用爱情是说不通的, 但我不知道如何跟他们说。父亲拍着炕说,别把丢先人当喝凉水哩,你狗日的娶了 她就不要再回来了。我跟父亲拗了气,说不回来就不回来。晚上,大哥说要不在村 上找一个,张千的丫头去年高中毕业,没考上,还没出去打工,人长得可漂亮了, 像画儿上走下来的人一样,品性也好,那家人也厚道,处了几个对象都推了,就想 嫁个城里人。二哥说娶了你带到城里也行,留在家里也行,地我们两个给你们种上, 有我们吃的就有你们吃的,饿不着你们。我摇摇头。第二日一早,我便和青青返回 了城里。 尽管一家人反对,但我没有动摇,回到城里,我和青青就开始为我们的爱情筑 巢了。一有空闲,我们就在那些楼盘之间穿梭。这个过程辛苦而漫长,因为我们没 有钱,就希望找到更便宜的楼盘。有一天,在一家新开的楼盘我们碰到了张啸。已 是城建局局长的张啸戴着安全帽,被人前呼后拥着在工地上指手画脚地检查工作。 我们本来想躲一下,可他先看到了我们,怔了一下走过来递给我一根烟说买房?我 点头。他忽然吼叫起来,说看不起我这个人总得看起这个局长吧,这事也不给我说 一声,我把你们家的人娃娃捏死了还是把你家老人推下崖了?!他满脸怒容说回去, 回去,等我的电话! 回去的路上,青青情绪很低落,我的心情也很压抑。我知道张啸出面一定会弄 到便宜的房子,可是从我们打算买房开始,我们都托过好多人,包括学生家长,奇 怪的是我竟然就没想到张啸,我想青青一定是想到张啸了,她却没说。 两天后,张啸给我打电话说你们到“锦上添花”来吧。“锦上添花”的房子是 全城目前最贵的,我和青青去看过,户型很好,旁边有一个湖,叫锦湖,小区内的 绿化很足,大树参天,欧陆风格,很人性化,离青青单位又近。可是价格高得吓人, 比别的楼盘高出两千多元,我们只能望而却步了。青青非常感慨地说现在咱们买不 起,以后有了钱,我们一定要把房子换到这里来,我太喜欢这里的环境和风格了。 去还是不去,我在办公室走了好几圈,最终还是打电话给青青说下午去“锦上添花” 看房子,青青说下午单位有事,房子我们一起看过了,你一个人看着定吧。她找了 个很不聪明的借口,她那学术研究单位有啥要紧事呢?我去了,张啸看了我一眼又 一眼,我说青青单位开会,又说“锦上添花”的房子我们看过了,太贵了。张啸摆 摆手说你就说环境、户型看上没看上?我点点头,他转身对一个腆着大腹夹着小黑 皮包的男子说老陈,最好的楼层,最大的面积,这是我的弟兄,价格不用我再交代 了吧?老陈躬着身子说没问题,没问题,局长你放心,一切办得保证你满意。老陈 说张局,赏个面子,都十二点了,吃个便饭吧。张啸看了我一眼说吃。吃饭的时候, 张啸又说不是我的弟兄,你这饭我是不吃的。陈总点头如捣蒜说知道,知道,房子 的事你就不用再费心了。吃过饭出来,张啸从包里掏出五万块钱说拿着吧。我推了 回去说我首付和装潢的钱都够了,你也一大家子,用钱的地方多。他说你拿着用吧, 少贷点款,利息低一些。我把钱装进他包里说真的不用,谢谢。他情绪立刻一落千 丈,直接上车走了。办手续的时候我吃了一大惊,每平米的价格比我们选择过的最 便宜的小区还要便宜许多。 这年寒假,我和青青结了婚。旅游度蜜月是一种时尚,我问青青到什么地方去 旅游?青青说我们回你老家去吧,快两年你没回家了,我也想那片土地。这让我很 感动,青青就是这么善解人意。自从上次与父亲拗了气后,这是我们第一次回家, 一眨眼近两年了。也不是因为与父亲拗着气真就不回家了,我知道父亲和我说的都 是赌气的话,主要是带补习生挣钱、买房、装修、置家、准备结婚,忙得晕头转向。 父亲和母亲原本都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的,可临行时一头牛病了,不吃不喝,就没 能成行。牛是家里的重要劳力,忠厚的兄弟。母亲走了没人给父亲做饭,加上大哥 二哥家里的鸡狗猪羊大牲口还要照顾,干脆就让大哥二哥全家都来了,让他们借机 逛逛大城市,说等大哥二哥回来了,他们再过来。 年关将近,我们回来了,父亲和母亲很高兴,晚上做了丰盛的一桌,父亲喝了 不少酒。一年多不见,父亲老得厉害,头发一片灰白,就像刚从土地上回来。其实, 父亲才过花甲之年,也没啥病疾,我知道是心里不闲的缘故。尽管父亲看上去很轻 松,很开心,但我知道他内心的深重,坐在那里常常走神,一呆一呆的,那棱角分 明的脸渐渐模糊起来,布满了沧桑与苦难。中间我出去尿尿,父亲跟了出来,拉住 我说上次我说过的那些话你没给青青说吧。我说爹,你把你娃当瓜子呀。父亲就咯 咯咯地笑着说,青青是个好娃。 冬日的乡场一直是人们山南海北闲谝消磨时光的中心,一座座大草垛遮挡了劲 烈的西北风,靠上去又绵软又暖和。现在这个中心移到了张啸家的院子里,人们围 成一团,簇拥成堆,时高时低的笑声穿过村子,鸟群一样起起落落的。张啸的父母 盖起了五间宽敞明亮的大瓦房,瓷砖贴面,两扇紫红大铁门,十分气派,比老君山 的庙宇还要显眼。张啸的两个哥哥一家一台四轮拖拉机,轰轰隆隆,在村子里出出 进进风光得很。时时能看见张啸的爹披着黑呢子大衣在村子里走着,就像那个时候 的大队长一样,动不动咳嗽两声。他来过家里一趟,大大咧咧地坐在炕上,品着母 亲给他泡的糖茶,和我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个上午的话,不时看一眼青青。青青很大 方,并没有躲出去,还能与他说话。他吃的是“中华”,把整盒烟摆在面前。我吃 十块钱的烟,递给他,他就摆在“中华”旁边。 张啸在村子里的影响力已经全面显示出来了,村里人出外打工,都是张啸给找 的活,工钱不低,而且不会被拖欠;村里人有事,都找张啸,张啸也很帮忙。 父亲很少出门去,总是抱着那台我刚刚参加工作时买的录音机,一盘一盘地听 秦腔。这让我感到压抑与无奈。我们准备过了十五再走,可刚过初五,父亲就催我 们回去,说乡下干的活有季节,城里的活没季节,忙你们的去吧,把公家的事给人 家干好。我张张嘴,没说出话来,父亲说咱这里不通电,天聋地哑的,啥也不方便, 你们也住不惯。我知道父亲是怕我受不了,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说清的伤感。我想我 们走了父亲心里的沉重也会减轻些。娘说过了初七日,喝了七菜汤再回吧。正月初 七是人的节日,初七不出门,初八不归家,初七这天是不出门的,按习俗要用菠菜、 芹菜、葱蒜、韭菜、芥菜、荠菜、白菜等七种蔬菜熬煮汤羹,喝了祛病避邪。家乡 没有这么多的蔬菜,尤其是冬日,几乎没有什么新鲜蔬菜,就用土豆、萝卜、红薯、 大豆、扁豆、花生、核桃、红枣之类替代熬粥喝。初八,我们就离开了村子。二哥 骑着摩托车去送我们,临出门时父亲说你们也结婚了,家里也都好着哩,没啥扯心 的,回来一趟艰难,花费大,没事就别来回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