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学校提升我为教导主任,我很满足。教导主任虽然不是个啥官,但至少是一种 肯定。然而,仅仅过了一个月,我转行的心思急不可耐。 张仁家的地和我大哥的地埂相连,张仁犁地时放倒了大哥的地埂,翻过了两犁 去。虽然十年九旱,但土地永远是庄稼汉的命。大哥倔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用这几句话形容大哥,是再恰当不过了。大哥气咻咻地找张 仁理论,张仁却不搭理大哥,眼睛都不愿往大睁一下。大哥拉张仁去地里看现场, 张仁不去,反而破口大骂,之后两人就骂了起来。骂着骂着就扯出了我和张啸这两 个远在城里的人来了。张仁说我放了地埂,你能咋样球了我?你弟弟再日能还不是 老坐我弟弟的车子回家,有出息自己坐个小车回来,有出息自己把老娃子安排了, 有出息盖一溜排开的五间大房让老爹住上,给老爹老娘买两口上好的柏木棺材拉回 来摆上?你弟弟有本事,还不是娶了我弟弟玩过的女人。 父亲本来是去劝老大的,怕老实倔强的大哥在气头上做出出格的事来,在门口 听到张仁的骂话眼前一黑就跌到了。爹睡了炕。我回来看望父亲。父亲消瘦得厉害, 要拉父亲去城里检查,父亲说能有啥病,死不了。母亲炒了几个菜,父亲强撑着爬 了起来,坐在桌边开了一瓶酒,斟好了酒,端起酒杯说,这事就算了。我们弟兄三 个都没说话,父亲用烟锅敲着桌子说听见没?我说了,这事就算了,以后都省着点 事。他的手抖动得厉害,一杯酒洒出来有半杯。我想还得去找张仁做个了断,不然 大哥气憋住出不了,谁知道会做出啥事来。张仁再混,至少会给我点面子吧。刚出 大门,碰上大哥,大哥说你甭管,等爹好了,我跟他狗日的没完,我要让他狗日的 好吃难消化,张啸日能,他能把我这个平头百姓咋样?这事你甭掺和,你掺和进去 就和张啸结了冤,张啸会整你的,你处在下风子,人家在上风子站着哩。又说张家 人现在心都窄得很,如今出了个张啸,行事都横,你在人家手底下活着哩,等你啥 时候比他有出息不怕他了再出头露面管事吧,我一个打牛后半截的,怕啥?张啸再 日能,我不杀人放火,他还能把我横吃了竖咽了?我说哥你放心,他把我咋样不了 的。大哥却说人家出入坐小车,想把你咋就把你咋,你甭逞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哩,你得忍,只要你以后有大出息,还怕没整他们的日子? 大哥想得太多,一时间跟他说不清楚,他走后我便去了张仁家。可张仁正眼看 都不看我一眼,只说了句没你的事,我不跟你说,要说你跟我弟弟张啸说去,也不 怕和我们这些大老粗说话掉了你的架子。我受不了这种眼光,更接受不了他这种口 气。我还想说啥,他已经出大门去了。我想这事还得让张啸说。回到城里跟张啸把 情况一说,谁知张啸说不就是把田埂放了吗,就是占了一块地又咋样?又不是这城 市里的地,寸土寸金的,让他们自己闹去,天塌不下来。我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张 啸能够理解我哥对土地的感情,更能够理解这种事背后的东西,放了地埂,是占不 了多少地,可这分明是欺负人。张啸不是不知道,不是不在乎,其实他很在乎。 没出一个月,大哥和张仁打了一架,警车“日儿——日儿——”耀武扬威地进 村把大哥捕走了,给张仁赔医药费误工费3000块,又被罚了2000块,还关了十五天。 大哥刚刚买了个摩托车,又卖掉了给了人家钱。张王庄这些年被警察捕的人掰着指 头能数过来的,张三娃拿刀子捅了丈人,因为丈人把女儿扣在家里不让回来;王富 贵偷了王庄的二十多只羊;李喜喜哄骗着睡了傻花花,就这么三人。放了田埂,牲 口进了庄稼地,小孩打架引起大人打架,女人间戳闲话,都会引起打架,警察从来 没捕过人,大哥却被捕了。打架是两个人的事,无非你踢了我几脚,我捣了你几拳, 可是张家人先告了,谁先告状谁就是受害者,警察说你觉得冤枉你咋不告状,看你 长得五大三粗的就是个祸害,大哥被描述成了村霸。想让警察捕警察就把他捕了, 这最能树威,张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大哥冤屈,家里尊严受到了很大伤害。 回到家,大哥也刚放了回来。我进了屋,大哥努力笑笑说我没事,啥事都没有, 你工作忙,跑回来干啥。大哥胡子也没刮,面颊凹进去两个深坑,眼圈青黑,一下 子老了有十岁。他的笑是那样惨淡,那样勉强,还不如不笑的好。大嫂坐在灶堂里 啜泣,大哥吼了一声说你嘤嘤嗡嗡的哭丧啊,还不搭火做饭。我也努力笑笑说哥, 你把胡子刮一下吧。他看了我一眼说对,这就刮,这就刮。嫂子就立刻端来一盆热 水。我说大嫂你不要做饭了,娘那边已经做着哩,等会儿过去一块吃。嫂子说我做 饭,等会叫爹和娘过来吃吧。我说爹宰了只羊羔子,你过去帮娘的忙吧。大哥刮了 胡子,又换了身衣服,一下子就显得精神了。二哥也来了,精神有些委靡。大哥的 腿一瘸一拐的,我说哥,他们打你了?大哥说那些狗日的横着哩,难怪人说硬吃十 年亏,不坐一年牢,他们说我是村霸,要好好熟熟我的皮。嘿嘿一笑又说日他妈, 狗日的会整,把我都整成村霸了。二哥说都是张啸狗日的暗地里使了坏。朋朋来叫 吃饭。我抱起朋朋,朋朋把小嘴巴贴在我的耳朵上说三爹,我往翠喜家大门上尿了 一泡尿,还把半截子砖扔进她家院子里。翠喜是张仁的女儿,我心里说才一个五岁 的孩子啊。 父亲已经在院子里摆好了桌子,菜摆了满满一桌子,父亲端起杯酒说你们弟兄 三个听清了,事到今天这个日子就止了,止了!父亲的声音不大,但很威严。大哥 把头猛地扭向一边,父亲用烟锅子敲敲桌子说咋了,上次我就说算了,你就脖子拧 儿拧儿的,闹了个啥下场?人吃了亏不说,还丢人现眼的。父亲一仰脖子灌下一杯 酒,说事要往长远里看,亏吃下去都是福,你们两个都省点事,看把你弟害得一趟 一趟往回跑。又对我说别老这样一趟一趟往回跑,天塌不下来,日子长着哩,有些 事你不理它,它会自己消磨光的,日子能把所有的事弄得不是事哩。 两个侄儿一个个吃得嘴巴油乎乎的,父亲还在不断地给两个孙子撕肉,脸上洋 溢着笑容说我们怕啥,我们后辈重着哩,看这两个小土匪,大手大脚,秃头尖脑的, 大了个个都是上天入地的汉子,你明年给我再生一个长把的孙子,我后世多重啊, 他狗日的到现在还一个端香盘子摔孝盆子的都没积修下哩。说着父亲用筷子蘸了点 酒,往两个孙子的舌头上一点,两个孙子立刻龇牙咧嘴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父亲 很爽朗地笑出几声来,说人有三年旺,神鬼都不挡。张家狗日的正旺着哩,人要会 避锋芒哩,能伸能屈才是大丈夫。 躺在炕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如果不是我,这事一开始一家人就会像亏 一样吃下去,张啸一家得势人人都看得明白,他们不会这么好强争胜。可是因为我, 他们就不能不好强争胜,不得不顾忌到我,不得不巴望着我。不仅仅是我家,张王 庄整个王家的人都在期待着我。亏吃下去都是福,可有一分奈何,谁愿意吃亏啊。 他们不甘心,可是却又没有办法,他们只能忍受着。 院子里月光很厚,我睡不着,从窑洞里出来,才发现父亲也没睡,他蹴在杏树 下吃烟。我拿了件衣服披到父亲身上,父亲抬起头来时,月光里他满脸泪水。我蹴 了下来,父亲忙抹去了泪水说给牛添了夜草,睡不着。点了支烟,父亲又说为难你 了,也不是个啥事,你别总放在心里,回去好好做你的事,把日子过好,城里日子 不容易,家里也帮不上你。我啥话都说不出来。父亲又说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想 了,心里放着事终归不好,把心劲都弄散了。 回城后,我想这事张啸不会不知道,说不定就是他弄的,怎么也该给我打个电 话,即使是几句虚伪的解释,因为这事他确实做得太过头了。我甚至想他会和我一 道回去,上门给我父亲道个歉,把事扭一扭。倘若能这样,我会跪下来给他磕头的。 可是张啸一直没有打电话。一个月后我想转行的心思日不可待。 我去找王鹏。要想转行,我只能靠他。他说孩子王做腻了?我点点头。他又说 那时间我就说做孩子王一辈子都是个孩子,男人最不能做的就是孩子王,你还痴迷 得不行,自己不懂还看不懂啊,你看看当官的子女哪个当孩子王?他问我想去一个 什么样的地方?我想也没想就说我想去一个回家能坐小车,回家能让人害怕的单位。 他笑了说你这个要求符合这个时代精神,更符合农民意识,有了这种精神和意识, 从政你会攀升得很快。最后他告诉我说市委纪检委差一个笔杆子,书记和我很铁, 你又擅长舞文弄墨,估计问题不大。那地方是个弄官当的单位,只要好好干,送你 车的都有。我说好。他又说入这一行,就得把你的清高与自信彻底放弃,一丁点儿 都不能留。 当我把填好的表递给校长,校长看了看,说才提了你教导主任,你就要走?这 是不是太黑色幽默了一些。校长是很有名的教育家,有着广泛的影响力。他说到了 一个新单位一切又都得从头开始,在政界要论资排辈,背景更重要。我无言,没有 说什么。校长又说你转行太可惜了,凭你在教学上的潜力和目前在教学上取得的资 本,照样会有辉煌的前途。我还是没有说什么,校长就长长叹息一声给我盖了章。 一个多月后,我便到了市纪检委上班了。 进入纪检委后,我很快就得到了书记的赏识,成了书记的跟班秘书。这主要归 功于一是有王鹏的关系;二是王鹏对我进行了洗脑,装进去了官场规则和潜规则; 三是因为我学的是中文,又当过老师,写个讲话、总结时用一些古诗词句,擅长于 煽情;四是我彻底放弃了清高与自信;五是我拳高量大。因为和书记如影随形,许 多人都主动与我接近,才半年时间,我已经结识了不少官员老总。这让我想起古代 的近臣。应酬多了起来,仅仅半年时间,我就胖了一圈。青青担忧地说,这样下去 如何是好。我说这样下去如何就不好呢,回村人们都会说我福态了,有官相了,就 威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