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父亲忽然打电话,说他已在火车站,让我接他。到了火车站,才发现小翠也来 了。 小翠显然是刻意打扮了一下,穿的衣服摺子都还十分鲜明。那些衣服可都是品 牌,质地很好,背的包是皮尔·卡丹的,几千块钱,想来都是张啸给的。我想她一 定不知道价格,要是知道她绝对舍不得穿舍不得背的。那年,我和青青搬进了属于 自己的家后,换了台新电视,想到家乡已经通上了电,就打算把淘汰下来的电视送 给小翠。到了小翠家,只有三个孩子在院子里,一个比一个大一点,最小的在院子 里爬来爬去抓着吃鸡粪。我把他抱起来,想给他洗洗嘴,可是,屋门锁着,我用卫 生纸给他擦,他不哭,反而对着我咯咯地笑。我把带的水果和小食品分散给他们, 他们抢着笑着闹着。老大说爹去村长家要吃的去了,娘去地里干活还没回来。老二 说我叫去。老大也跟着去了。小翠回来了,见了我吃了一惊,两手在衣服上抹了抹, 忙打开了屋门。进了屋,我才发现她已经有了电视机,跟我新买的一样。我想到了 张啸。她很认命,问啥她都说好着哩。她始终低垂着眼睛,眼泪落在鞋上,嘭嘭嘭 的。电视没好意思送她,我掏了身上的五百块钱给她,她坚决不要,我说就当我给 三个娃交一学期的学费还不行吗。她才收下了。想想最近一次见小翠,已经有好几 年的光景了,小翠老了许多。算算也就四十出头,可她都成个老太婆了。 一进家门,小翠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声音很响,我想她的膝盖一定很疼。我 忙去拉她,可她死活不起来。拉了几次,拉不起来。父亲说小翠,你就起来吧,你 这样喜子心里也不好受。她这才起来,坐在一边啜泣,父亲也陪着她流泪,我的眼 睛也酸溜溜的。父亲说:“她在家里就跪着不起来,说啥她也听不进去,我实在不 忍心,就把她带来了。”小翠从包里掏出三沓崭新的百元大钞来,说:“这钱你拿 着办吧,我找不到门路。”我不想让她失望,也不想哄骗她,就对她说:“小翠, 如果你还记得我们过去的那些时光,你就听我的,谁也没办法,谁也救不了他,他 这事惊动大了,是很大的领导直接抓的。”小翠一双眼死死盯着我,一眨也不眨, 仿佛一眨眼我就会逃跑一样,我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低着头说:“小翠,你不懂, 这事已经不是花钱就能解决的事了,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不要再拿着钱跑来跑去。” 小翠抹了一把泪说:“现在这世道花钱就能把事了了,我知道钱少,家里的房子卖 了,能卖个六七万,不几天我就给你送来。”又说,“我不哄你,新盖的,才住进 去两个月。”我在地上走来走去,说:“你咋就听不进去话呢?你以为钱真是万能 的,如果钱能解决的问题,他就没事!”可能是因为我声音太高,小翠不说话了, 她的双手有些颤抖,痴呆呆地坐在那里,我说:“小翠,是你觉得我不帮忙?难道 你也觉得是我把他害进去的?”小翠说:“我没那么想过,尽管好多人说是你把他 害进去的,可我从来没相信过,你们原来多好啊,一个麻雀腿都要分着吃,再咋也 不至于这么害人。”我知道这时我咋说,她都会有想法,就说:“小翠,明天我们 一起去看张啸,你听他的话。”小翠呜咽起来,说:“都是我害了他,我就是个扫 帚星,害得人断路稀的。”看着她浑身一抽一搐的,我心疼她,可是我无法让她平 静下来。我想到张啸定然经常接济小翠,她男人断了双腿,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肯定没有赔多少钱,又一口气生下三个娃,都在念书,就靠着她一个人,能有多少 钱,能卖六七万的房子盖起来至少得七八万。想到这里,我就说:“小翠,你记着, 不管谁到你家问你,张啸就是给了你一根柴棍子,也不能说,你千万要记住,一旦 说出去,就是他的灾难了,明白我说的意思吗?”小翠点点头。我之所以这样说, 张啸给小翠的钱物对于张啸的罪行来说已经没有意义,我只是不想让人去打扰她, 也希望那些被肮脏的利益浸染的金钱在小翠的苦难中得到净化。 晚上,父亲唉声叹气的,脸色僵硬。我看出来父亲有心事,果然吃了几根烟后, 父亲压低声音说:“你给爹说个实话,是不是你一手把三栓送进去的?”我说: “爹,你……”父亲摆摆手说:“娃,这世界这么大,咱们村里那些烂事放在这世 界上算个啥,连鸡毛蒜皮都算不上……”我打断父亲的话说:“爹,连你也相信是 我把他害进去的?”父亲的表情活泛了,说:“只要不是你干的,我就心安了。” 又说,“能帮你就帮帮吧,这么大的城,咱们那旮旯里就来了你们两个,你们从小 就好,人不亲山还亲哩,帮他就是帮你自己哩。”我说:“爹,你不懂,就像我害 不了他,我也救不了他。如果说能救的话,这城里救他的人多着哩。”父亲长叹一 声,拍拍我的手说:“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怕你圈在村里那些鸡屎狗尿的事儿里 出不来把事做过头了。”我说:“爹,你记着,如果是我出了事,不用你求,张啸 也会帮我的。”父亲呸呸呸地呸了几口说:“别说这不吉利的话,三栓一家甚至张 家可把仇记在你身上了。”我说:“记就记吧。” 第二天早晨我带着小翠去探望张啸,父亲说我也去看看吧。 父亲的到来让张啸备觉意外,他对我父亲深深鞠了一躬,握着父亲的手半天, 说:“老叔,你得原谅侄儿。”他流泪了,父亲也流泪了。 我和父亲到一边去等着小翠。许久后,小翠抹着泪过来了,说:“他有话要和 你说。” 我过去,张啸对我说:“小翠家的房子是我给盖的,那煤黑子到城里看病装假 肢,也是我给安排的,那副进口的假肢也是我买的。这么多年,我从没忘记过她, 可以说我一直在脊背上背着她。看在我们过去的份儿上,看在小翠可怜的份儿上, 不要告诉别人好吗?这是我这辈子唯一值得欣慰的事。我知道我们家人会怨你,会 骂你,但小翠不会怨你,我了解她。她深明大义哩。” 我恶恶地呸了他一口,说:“你这些话是这世上让人最恶心的话,我要是想说, 就凭你这话挡得住吗?难道因为你这样的叮嘱我就不说了,真想不到你会说出这样 的话来?!简直不可理喻。” 张啸挠挠头说:“我错了,真的我错了,我他妈的老是出错,你就再原谅我一 次吧。”说完他笑了,放声大笑。 我们握握手,他说:“我现在连那个煤黑子都不恨了,真的。” 回家的路上,我对小翠说:“好好过日子吧,再不要胡思乱想了,张啸的事有 大人物关心着哩,比咱们的关心有用得多。” 小翠情绪好了许多,说:“张啸说他们都冤枉了你。” 我仰天长叹一声说:“冤枉就冤枉吧。你男人咋样了?” 小翠说:“装了假腿,现在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我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明天我陪你转转吧。” 小翠摇摇头说:“家里离不开,庄稼都快荒了,我下午就回了。” 父亲说:“我下午和小翠一起就回去了,眼看到忙月了。” 我知道留不住,就要找车送他们回去,父亲坚决说:“别找车了,我们坐火车。” 到火车站,小翠又把钱过来,我说:“你还和他们一样看我?回去好好过日子, 别让张啸太牵挂了。”忽然想到她的几个孩子也大了,就说:“你的几个娃都该高 考了吧,书念得咋样?” 小翠说:“老大复读了一年了;老二还行,都今年高考;老三上高二,一级一 个。” 父亲说:“老二在全县拔尖哩,不包分配了,多少人家的娃都不念书了,小翠 把三个都供养读书,心大着哩。” 我说:“好,日子再艰难,娃的书都一定要念下去。” 小翠点点头。 从车站回来,青青已经在家里了。她坐在阳台上望着窗外。我说:“咋不打个 电话我去接你?”青青回过头来,我一看竟然满面泪痕。我说:“你都知道了。” 她点点头说:“我走的那天就知道了。”我说:“我看过他了,明天你去看看吧。” 青青忽然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哭了起来。许久之后青青抬起头来说:“我没有别的 意思,张啸和哥哥太像了,总是把事做过头,从来都不知道爱护自己。”我用劲搂 着她说:“张啸很好,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把他捞出来,许多人把柄在他手里抓着。” 晚上睡下,我们谈起张啸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家里谈张啸,也是我们第一次 谈得那样的多,那样的动情,那样的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