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哑鼓说他喜欢老女人。他的“老”跟真正的老有很大误差。在哑鼓的规则里, 二十五岁以上的女人都是老女人。这不怪他。只能说年轻这种东西太霸道了,它可 以让人自主裁定人类的各种定论——哑鼓那年才十九岁。 再具体一点,哑鼓心目中的老女人是指那些有沧桑感的女人,人老心理状态不 老的女人不算。论定沧桑感的第一标准,是皱纹的有无。要有鱼尾纹,但不要太多, 一条两条就够了,能够维持住沧桑的格局就成。 安倪第一次听到哑鼓关乎女人的这种论调时就嘲讽地笑了。她一笑,鱼尾纹就 上来了,两条都不止,粗粗细细的,三四条。故意挑衅哑鼓的规则似的。哑鼓却是 很激动。他大叫:我喜欢你!真的,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女人。安倪收起笑容,把比 嘲讽更险恶的蔑视藏在心里,不说话,面无表情。她不想拆他的台。有什么意思呢? 向这么小的人展示她的智识,就算把他震慑,又能怎样?她拒绝利用小挑战去证明 自己。只有难度够大,她才有精神去战斗。但她终究是个有思考癖的女人,忍不住 就揣度起哑鼓来了。她想,哑鼓无非是个恣意消费年轻的男孩而已。年轻人喜欢用 过头的话去撩拨这个世界,不然他们该说什么?当哑巴吗?他们并不真正具备揭发 真相的本事。她看过哑鼓的日记,是他自己给她看的。她是个地道的作家,他看过 她的东西,很佩服,因此愿意向她敞开心扉。随便从他日记里摘几句话,就可以说 明她对他的认识不属于以偏概全。 我踩着黑夜的尸体,走在人生的背影里,没有人看见我的孤独。 寂寞像一把流沙,撒入我心田,枯萎我的思绪。 冷漠、迷茫、悲伤、无助,这就是我。我不想说话。我已经老了,在出生前就 死去了。流星划过天际,负载着我暗淡的灵魂。我就是一颗流星,追寻着未知的你, 等待你的到来,与我一同走过日夜星辰。 …… 看吧,都是些不着边际的鬼话,空泛、刻意,假深沉。真正的孤独,他体会过 么?暗淡的灵魂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流星给予人的启迪到底多么叫人无望、人生怎 会叫人绝望,他真的深入想过吗?不可能,就算他有意探寻,也将无功而返,年轻 终究是根鸡毛掸子,轻飘飘地拂过冰面,却留不下任何痕迹。哑鼓们只是为了孤独 而孤独、为了寂寞而寂寞,他们什么都不是真懂,什么认识都不坚实。所以,哑鼓 说他喜欢“老女人”,只是他的一句话而已。不代表、也不准确对应他真实的潜在 意识。他对“老女人”的喜爱,是不可靠的。凭什么要去喜欢皱纹呢?那些光洁的 女孩子的脸、身体、气息、娇嗔,该有多么美妙。哑鼓是在用青春蒙蔽自己。还自 不量力地试图蒙蔽他人。 可是,等安倪看到哑鼓收藏的一辑照片,她发现自己多少有点看低他了。在日 记本封皮的夹屉里,几张照片滑落了下来,掉在地上。她捡起来,看到的是哑鼓痴 迷的表情。与这表情对应的,是一具尸体。哑鼓拿着手术刀,已经在尸体腹部切开 一个口子,他正盯着那个瑟缩的创面。这是他在上解剖课时请同学拍下的。我喜欢 尸体。哑鼓说。我考医学院,是因为我对手术刀感兴趣。他如实告诉她。这次他的 话因为与他未来的事业对上了号,就变得合乎逻辑了。那么是真的?真的吗?他对 尸体有好感,难道不是说明他对老去事物的喜欢是自发的?年长的女人容易激起他 的兴趣,看来是一种真切的生理和心理反应。然而她把思路往别处挪了挪,心不由 凉了一下。哑鼓的那种喜欢,脱不开怪癖的嫌疑。他之所以没有落入年轻的窠臼, 原来是一个怪癖帮了他的忙。她抬头审视哑鼓。若干年后,她终究洞察到,哑鼓确 实是个有着奇特思维的人。他不是凡人。 哑鼓是个网名。让安倪一五一十地说出她与哑鼓认识的过程,那真是太难为她 了。这样的回忆太伤脑筋。她早就失去了回忆的动力。不好玩啊,回忆这种脑力劳 动。需要用脑子的事都应该靠边站,安倪的前半生差不多就是给它们毁掉的。她怕 了。能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一男一女,在网络聊天渐为盛行的1999年,还能怎么认 识?无非是:先在某个聊天室对上号,接着把彼此拉入这一年刚刚发明出来的一种 专用聊天工具,QQ. 聊天室太吵,QQ上见吧——喏!就这么直白。通常都是这套程 序,例外很少,即便是,安倪的年龄刚好是哑鼓的两倍。多么无耻的老少配。安倪 想,那个晚上她真是不知羞耻,竟然放任自己去诱惑一个十九岁的男孩子。怎么不 是诱惑呢?对一个喜欢成熟女人的少年来说,安倪只要愿意让哑鼓认识就是个诱惑 者。如果那天晚上安倪是理智的,哑鼓不会进入她的QQ——正常情况下,她其实是 个挺自律的女人。 给我看看你的照片。这是他们进入QQ这个狭小世界一刻钟后,哑鼓打出的一行 字。安倪说,不。她精得很,在没弄清楚对方的情况下把照片抛出去,就跟没打疫 苗便去跟人做爱一样,万一那人是个乙肝病毒携带者怎么办?就像十九世纪,在那 些麻风病的高发地区,谁都有必要在接纳另一个人之前对其高度警惕。这就是我们 眼下的生活,警惕牢固地主宰世俗生活中的人们。 哑鼓到底年纪轻,不懂得疫苗哲学,安倪不发他不但不恼,还美滋滋地主动把 自己的照片亮出来了。不是蜻蜓点水式的亮,简直是个人影展。他把存在电脑里的 照片全给安倪发过来了。哈!一百多张。安倪才没精神一张张地看,那得花多长时 间啊,她可不想把时间花在巨量的重复性工作上。她是有兴趣知道一个陌生聊友的 样子,可是要达成这种兴趣,一张两张照片,足矣。 哑鼓不是个美少年。充其量,他只是五官各就各位而已。但是安倪只看了哑鼓 一张照片就心动了,并且决定浪费掉一些时间去做重复性工作。她一边搭哑鼓的话, 一边点击下翻键看那些照片。总体讲哑鼓只有两种表情:眉头轻蹙、大笑。鉴于安 倪对年轻的理解,她确信哑鼓蹙着的眉头是出于装酷的需要,因为他大笑时候的样 子,太天真,太纯洁了。有一张照片,哑鼓站在一个风景区的花海里,人面与花相 互辉映,可以看清哑鼓黑白分明的眼仁。安倪用鼠标把它放大,使那眼睛霸占了屏 幕,然后她就走神了。她揣度,在自己的少女时代,会喜欢哑鼓这样的少年吗?不! 不会的。年龄的不同,会使一个人对迥异的人感兴趣。她还是个少女时,绝不会喜 欢这种单纯的男孩。可是现在,偏偏就是单纯的有无,决定她是否接纳某人的重要 标准。于是,男孩子们普遍能激起她的兴趣。假使这个男孩子身上的男孩特质还十 分显著的话,安倪就只好喜欢他了。 真的单纯得要命呢,哑鼓这孩子。他根本就没准备去提防这个世界,一点都没。 仿佛他来自另一个星球,与我们这个警觉至上的新时代没有交集。那个愈来愈静谧 的夜晚,他跟安倪诉说一切。好像吃了话药似的。后来安倪知道了,他那次如此无 拘无束,是因为上了大学的他最近一年来才得到自由上网的机会。之前他跟母亲在 一个小镇上生活,她在所有方面都掌控他。极可疑地控制着他,不能干这,不能干 那。那真是个叫人失控的夜晚,哑鼓的单纯逐渐对安倪形成了一种攻势,她在他不 为所知的情况下慢慢就自动松懈了。我有视频,给你看。把这行字打出去,安倪快 速跳到卧室对着梳妆镜把自己的脸整理了一大遍,顺便脱光自己换上了吊带裙。等 她再度坐到电脑前,博大、深广的女性世界就此在哑鼓眼前洞开了。你,你太迷人 了!对话框里,哑鼓带着惊喜的字咯噔噔地涌动。我喜欢你!你就是我梦里追寻的 女人。 我有皱纹!喏!鱼尾纹!你看。安倪把脸凑到镜头前,向网络深处的陌生男孩 展示岁月对女人的无情。她并不是要去考验哑鼓激动心情的真实性,根本就无所谓, 他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只是她要让哑鼓搞清楚,她真的有点老了,而老这种东 西,一点都不好玩。他真喜欢成熟?这个“老”的近亲。别逗了!他肯定是没搞清 自己,在胡说八道。看到没?好深刻的鱼尾纹。吼吼! 太好了!我喜欢你的鱼尾纹。哑鼓如是说。 哦!安倪无话可说,深深地往后靠过去,陷在椅子里。她没有觉得不可思议, 只是有点小失落。她还以为是她的美战胜了哑鼓的少年情怀,竟然是:老。 别动!就这样坐着。你这个姿势,太有味道了。哑鼓急切地表达。 不动就不动吧。安倪轻轻地叹息着,对镜头瞥了两下,善意地对着空洞的哑鼓 笑了笑。 不想又成就了对哑鼓的一个魅惑的动作。哑鼓惊喜连篇:啊……好迷人的…… 我要见到你!哑鼓情有可原地冲动了。 我要见到你见到你见到你!接下来几日,哑鼓天天在网上等候安倪,一旦她登 录QQ就向她如是宣告。安倪不忍也无力拒绝了。她的心都快生锈了,让一个亮闪闪 的小人儿来摩擦那么一小下,也未尝不可。见吧!后来一次她有气无力地回应。 明天!我明天就坐汽车去上海。 不坐轮船吗?安倪醒了一下子,她记得,从与上海一江之隔的那个多河地区过 来,以往要坐轮船的。可是哑鼓告诉她,早在几年前,人们渡江去往南边,一般都 选择坐长途车了,江上开列了好几条汽渡线。上车,由汽渡船捎到江南的马路上, 比坐轮船省时一倍。 这个样子的。安倪发觉自己果然闭塞。她养成不爱出门的习惯已经快十年了。 十年前她就二十八岁了,已经给列入了哑鼓的“老”。时间过得太快。 可是,她在干什么呢?与一个明确可以被归为“下一代”的男孩约会?天!她 到底在做什么? 自责到底还是把安倪制服了。在他们约好见面的当天早上,安倪打了退堂鼓。 她给哑鼓打电话,命令他原地别动。没有用的。几天后,哑鼓专门去街上买了个摄 像头,请安倪看他忧伤的脸。比那些照片,镜头前的哑鼓更清澈、洁净。安倪动情 地安慰自己:如果不见面,就会对这个少年造成伤害了。好吧。好。 他们在十一月到来的一个周末见面。哑鼓住在她租住的小户型房子里。他服从 她不爱出门的坏习惯,跟她呆在房子里吃饭、看书、打扫卫生,小声交谈。做爱是 免不了的,他们都想。多数时候电话响起来,安倪懒得接就不接,哑鼓就用很羡慕 的语气赞美她的生活。安倪说,这就是做作家的好处,可以不用害怕得罪人。还有 一个,做女作家的好处是,适时不接电话可以增加神秘感。这个狷介行为的好处还 不止于此呢,她还可以偷偷地、全力以赴地享受艳遇,而全世界惦记她的人却会因 为她的突然消失误以为她正陷身苦海,她的艳遇因为有对立的外来判断而更加刺激 了。她随心所欲地抒发这些小感慨时,哑鼓就弄懂为什么被她迷住了。有那么多与 众不同的小思索,怎么能不让她有味道呢。相,因心而生。我爱你!在窗帘拉得死 死的房子里,哑鼓灿烂、恣意地笑着,不停地这么跟安倪说。安倪不为所动。 安倪几乎没有朋友。别说朋友了,偌大的上海市里,跟她有往来的人,也就两 个。这跟人们对她的普遍认识大相径庭。这个“人们”,特指那些跟安倪一样搞写 作的人。至于它的数量,安倪是难以搞清的。写作这个圈子,表面看清清朗朗,实 质水深得很,就拿身份来说——很多人都有别的社会身份,他想说自己不是作家的 时候就不是,想说是的时候,又是了。超级飘忽。人就跟钱一样,钱要流通了才能 实现价值最大化,人得飘忽了才更强悍。所以那些关于安倪是文坛交际花的传说, 始作俑者是谁,都有谁参与了这种谣言的传播、扩散和升级,甚至是不是有某人在 数年如一日、持之以恒地捣安倪的鬼,都只能是本糊涂的账。只能说,安倪不善于 经营自己的文坛生命,要不然她怎么会落得这样的声名呢?她脑子又不是不好使, 情商也未必比别人低。有的谣言离谱得很呢,说安倪从出道以来就被某个文坛大鳄 承包了,中途还被转包过,转了好几手。看看!她都快成黄金地段的地皮了。吓! 这些、那些诡异的人。不过,与安倪的文坛身份对应的“人们”,数量再模糊,也 只能是个不成气候的数字——安倪名气不大,也就是圈子里面那些更小的圈子里有 人知道并愿意对她津津乐道而已。她写的那些破玩意儿,没法让她声名显赫。“破 玩意儿”——这是本地跟安倪有交往的二人之一,那个笔名为意米的女孩的口头禅。 意米把任何能看到的国内当代文学作品,都喊作破玩意儿。她是个现当代文学 专业的在读研究生,这样喊虽然不足以让人对她刮目相看,但至少可以杜绝人们把 她当成蠢蛋。其实她不怎么看当代文学作品的。更过分的是,她连名著都不怎么看, 但这并不妨碍她对名著的作者和散落其间的外国人名如数家珍——她经常看名著介 绍、名著点评。要实现攻击或标榜的目的,往往吧,知道这些介绍,差不多就够了。 在安倪眼里,以攻击抵制被攻击的人都挺可爱的。他们就那么一招啊,简单。不像 有些人,成天不动声色,你就搞不清楚他掌握多少绝招。但是往往,像意米这样喜 欢充当急先锋的人,最招人烦,让人恨。原因是有宽容心的人太少了。其实吧,人 的心胸里只要能盛住宽容这厮,就天下无敌了。要想永立人世的潮头,你要么变得 够奸诈,要么,懂得宽容。奸诈太博大、精深,钻研此道的人太多,安倪自问在这 个方向上无力成为一代宗师,只好委身于宽容。这道儿不挤,门庭冷落,她旱涝包 收,挺好的。说来说去,安倪能与意米交往,依赖于宽容。安倪得把那颗坚硬的心 奋力撕开一个小口子,勉为其难地把宽容嵌进去,她们的交往才得已成立。只要它 不往下掉,交往的态势就稳得住。哪天它滑脱了,就是她们的绝交之日。 构成安倪交际圈的那二分之一,有个怪姓:银。安倪因为小了五岁就叫她银姐。 可是她偏要叫安倪舅妈。她的理由很无厘头:她贵州老家曾经的舅妈姓倪。安倪当 面修正过她几次,她矢志不改口,于是就这么着了。爱怎么叫怎么叫吧,安倪最烦 打嘴仗。说白了银女人在哄安倪开心。这她们都清楚。就跟说相声一样,有爱唱的, 再有愿意和的,就一拍即合了,大家都不失去什么,还得到了肤浅的愉悦,双赢, 挺好。可是银女人干吗那么抬举安倪?希冀呗!她认为安倪能成为她进入文坛的一 个突破口。挺让人唏嘘的,这个叫银淑莲的女人。她离异单身,社会上刚有下岗这 词她就失去了误以为会伴她一生的铁饭碗,她开过餐馆,摆过地摊,还被劳务输出 到日本过,有阵子她赚到一笔钱,却因为炒股蚀了本,1999年秋天这一时段,正值 她领受新一轮沦落的人生低潮期。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的野心,有一天,她发现 自己经历跌宕,又兼略有文采,没准能靠写作另辟生存蹊径,就决定去搞搞写作看 看。在网上一个文学论坛,银淑莲撞见了整天无所事事在那儿瞎逛的安倪,她以为 安倪很有名,跟捡着通行证似的,就缠上安倪了。她天天在网上跟安倪的帖,极尽 奉承。安倪没怎么深思,就把手机号给了她,从此银淑莲就开始单方面热线联络安 倪。安倪有点烦她,真的烦,她俩不是一条道上的,但是,她又无法抗拒。 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安倪那么淡漠,谁跟她伸出友情的橄榄枝,她都懒于伸手。 她长得好,还从不在人前发脾气,得到友情的机会其实很多。但是一个人对另一个 人的喜爱,最开初其实是特别容易熄火的,叫你主动一次两次,兴许没啥问题,次 数多了,对方还那个无动于衷的死样子,往往就只能作罢。所以安倪很难交到朋友。 一般人谁会把自己降到那么低下的地步,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敲你这扇紧闭不开的 门,你又不是金矿,不是王母娘娘。银淑莲对安倪来说,太珍贵了。她再烦她,也 抵挡不了她。谁叫安倪是人呢。跟人交流,是人无法抗拒的天性。安倪啊,安倪。 看情形能与安倪交往下去的,只有天敌。银淑莲是,意米也是啊。一个样子的,意 米也是个会持之以恒找安倪的人。她隔三岔五就会冷不丁给安倪打电话,破玩意儿 天破玩意儿地骂东骂西,尽管安倪也常常是被她搅乱了心神,但还是接纳了她。 那木也是。要不是他坚定不移地频频出现在安倪面前,她怎会跟他好?怎么说 他都不是安倪的理想伴侣。他们差得太多、太远了。再说他不但是个有婚姻牵绊的 人,还是个卡车司机。这职业,怎么说都太需体力了,与安倪纯度极高的脑力人生 太不协调。她讲什么,他都听不懂。他讲什么,她也不爱听。可是这个如今奔波在 上海与青岛之间的货车司机就有一招,安倪怎么都招架不住:就算安倪骂他,唾他, 他都不恼,临到他的车开到上海那天,他依旧去敲她的门。他又有一身好肉,是任 何女人碰了都舍不得丢的那类男人。就是说,仅就身体而言,这人挺性感的。所以 安倪只好视这个与她根本没共同语言可言的男人为短期伴侣了。短期,一定要短期。 安倪知道自己虽然无法抗拒一个人过分持久的逼入,但终究,她是个聪明的人。还 有,她有足够的依据相信自己可以和那木短期,因为过往这些年来,她跟为数不多 的男人都只是短期过,从未长期。既然她天生有短期的趋势,她就不用怕那木,接 纳便是,顺便也从这人身上获得点消费的愉悦,挺好的。 这就是安倪与哑鼓认识时她生活的基本结构:两个姑且可以称之为女友的女性, 一个与她半同居的男人。看看这个危机四伏的结构——喏!她有病。她确信自己有 病:极度自闭,对世人、世事淡漠到几近于零度;该抗拒的抗拒不了,不该抗拒的 拒之门外;还有长期独居导致的孤独感引发的诸多心灵恐慌……但是安倪知道,截 至认识哑鼓为止,她的生活仍然是可控的。她还能够在自己的心理隐疾与诡异的生 活之间找到平衡点,挤出点乐趣来,讨好自己。所以她不怕自己的那些病。因为不 怕,她暂时敢于放任它们。这么说吧,她彼时的生活其实不需要哑鼓。如果一个人 的生活是需要解药来维持住正常形态的话,她的生活那个时候挺正常的。哑鼓对她 来说是突如其来的一道甜点。没他,她饿不死。有他,她的生活突然也可以像有些 不动脑子的女人一样出现些熠熠生辉的迹象了,也不错。 哑鼓不自觉地服从年轻对他的支配,他热衷于向安倪证明他是已经老掉的孩子。 身不老,心老,他积极要表达的,就是这意思。他这样只能更说明他年轻啊。只有 年轻人才有精神劲儿去证明自己,证明这个证明那个的,为了证明自己而活,而说。 他们开口的动机纯之又纯,就一条:把自己往需要的方向拔高。况且,说自己老, 其实是没创意的,真正老的——不!成熟的人,都会尽量避免去说不新鲜的话。哑 鼓以老或成熟为辩题的言论很多,今天一句,明天一句,他想到就马上说。 我不想跟同龄的人说话。他们什么都不懂。 安倪无动于衷,面无表情,摸他的头。哑鼓马上偎到她怀里。安倪说,还有呢? 这么说过后她觉得自己很残忍,竟然,她在暗中享受洞察幼稚的乐趣。 我有孤独症。哑鼓第二次来上海时,盯着安倪的眼睛,义正词严地对她说。 喔!孤独症…… 你不相信吗?我根本不想跟人说话。除了你! 安倪这次忍不住笑了。她恰好对孤独症有研究。有一次,为了写一篇小说,她 读了大量这方面的资料。她发觉作为医学院大二学生的哑鼓竟然是在望文生义,跟 任何对医学一窍不通的人没什么两样,那些人看到这三个字,就仅仅以为那是一种 孤独的症。自闭、孤僻、迟钝,什么什么的。哪有那么简单。稍微研究过的人都懂, 这种病复杂得很,很可能更是生理的,基因延续,脑子里的某个组件有问题,中过 什么毒。哑鼓不就是想告诉她,他是个内心孤独感很多的孩子吗?干吗要给自己扣 孤独症的帽子,这就好比一个人嘴馋但不是美食家一样,哪儿跟哪儿呢。安倪终于 驳斥他了,采用比他更专业的罗列。果然,哑鼓心虚了。 我们下周有一堂课,老师专门教我们怎么防止对号入座。医学院的学生容易犯 一种心理问题:刚学什么,都要往自己身上套一套,想一想,参照一下。昨天我们 课上讲到孤独症。 这就是了。看吧!她都快成精了。安倪想,怎么她就不能猜错哑鼓一次呢?看 来她真的太成熟了。成熟得叫她心寒,意冷心灰。 谁叫哑鼓只能够不断给安倪制造她鄙视年轻的实证呢?安倪只好把他的话当耳 边风了。他再说什么,她都不会用心听。她走神,不停地走。有时候,她望着哑鼓 大放厥词的嘴,就感觉自己变轻了。哑鼓在变虚,她因了他的虚被托起,在某个无 声的世界里飘。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她都不觉得伤心。什么都需要力气,哪怕 是,去伤心。她连伤心都不能,连一块冰都懒得做。只是涣散,她就是涣散本身, 具体起来特别难。这才是病。 我有抑郁症。又有一次,哑鼓兴致勃勃地说。清亮的眸子里泛起光来,像是在 说他有皇室血统。 安倪把他赤裸的身体拢过来,往身上紧着,感受他诋毁自己的无限激情,这样 她就会觉得这个身体更加青春,她多碰碰,就能驱逐掉自己身体里更多的晦气。当 然她的走神更专注了。气泡一个接一个置换了她的细胞、器官,她去了宇宙中心。 她才真的有抑郁症呢,还不仅只于此。 有抑郁症的人就该她那样儿:人前越来越妥协,就怕别人知道自己整夜无眠, 时常莫名心悸;该认识的人不去认识,不该做的事偏做。这显然不是桩值得骄傲的 事,只能是个秘密。就好比,那个叫意米的攻击狂或那个有图谋的银淑莲跟她打电 话的时候,她只能耐心地听,好言相劝,只能字斟句酌。因为,不妥善的结果,就 是危险。把不妥善暴露给那些不纯洁的人,就是授人以柄。她太想让自己安静下来 了,这样可以好好想想自己该怎么办。向别人暴露自我,是为是非自制铺垫。 我真的有抑郁症。哑鼓不依不饶。每次来他都这么说,在安倪默许他表达自我 的时候。肯定是,他暂时没有想到更新颖的青春口号,就只好赖上抑郁症了。安倪 听得烦了,决定以暴力来杜绝这个话题的继续出现。 滚!安倪微笑着说。如果你真的有抑郁症,我就会让你滚蛋。嗯? 立竿见影。哑鼓的嘴从此再不敢为这个词洞开。他紧张地望着安倪,恨不得把 自己曾经在她面前说过的错话全部吞进肚去。爱可以使人懂得自律。尤其对一个初 恋者来说,爱就是一根指挥棒。因为有爱存在,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那个时候, 年轻的哑鼓太迷恋安倪了。 可是,哑鼓给自己下的那些定义,难道真的完全出于一个年轻人的另类标榜需 要吗?等他们在一起的次数多了,安倪醒觉自己还是浅看了哑鼓。 深冬,哑鼓第六次住进安倪房子里的时候,忽然开了个玩笑,把她弄了个措手 不及。那是在下午,安倪正坐在阳台上打瞌睡,哑鼓轻声折过来,先把一张放得很 大的照片从她的肩膀上塞过去,摆正到她的膝盖上,然后掰开她的眼睛。安倪就此 确信,在那个下午,她明确地看到了哑鼓不正常的一面。 这是她看过的哑鼓上解剖课的那组照片中的一张,但这张那次她没看到过。哑 鼓穿着白大褂,上体倾向前去,脸几乎要碰到平卧着的一具尸体,嘴形呈一种不合 时宜的——亲吻的状态! 他竟然向一具尸体献吻?这已经不仅仅是胆量的问题。安倪必须重新估量哑鼓 了。正想着,她看到哑鼓的唇向她贴过来。他吻了她一下。 其实吻尸体,和吻一个活人的感觉,是一样的。 他还调皮地对着安倪的脖子,来了个抹的动作。食指代替手术刀。 安倪突然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低弱的惊叫。手指着照片。 拿开!把它给我拿开!快! 哑鼓仿佛没料到她也会恐惧似的,迟钝地望着她,最后还是她自己把照片拨到 了地上。哑鼓这才醒觉似的,跪趴到她膝前,恳切地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哑鼓的那种恳切劲儿,令安倪意识到,他先前自己并没有预料到这个玩笑会对她构 成一种惊吓。她惯以沉稳姿态面对他,致使他误以为她的意志坚如磐石。而在他自 己看来,这仅仅是一个摆摆样子的空吻而已,平常得很。他会把不平常看作平常, 这就是安倪必须重新估量他的地方。 让安倪进一步洞悉她浅看了哑鼓的,是接下来的当晚发生的一件事。夜里,哑 鼓的手机突然响个不停。怎么不接呢?响到第五次的时候,安倪觉得哑鼓有点过分 了。是我妈!哑鼓把手机屏幕上又跳又叫的那个号码指给她看。我现在一看到这个 号码就想砸手机。有了下午带给她的警醒,安倪再没像从前那样走神。为什么?她 是你妈。哑鼓瞥着手机,它正开始新一轮的锐叫。她何止是我妈,还是监控器。我 给她监控十九年了,现在我出来了,她还是忘不了监控我。 安倪先前陆续听哑鼓说过他的家庭。他家有钱,是他父亲本事大,做床上用品 生意,还做到海外去了,在毛里求斯,有一个厂,是他家的,他父亲常年不归。一 直是哑鼓和母亲两个人在那个小镇上构成这个家庭的主体生活。哑鼓所说的监控, 其实是一个有儿子使唤的女人聊解空虚的一种方法而已,怎么看都是可以理解的。 并不能说这个母亲变态。安倪相信,如果她活在这种家庭结构下,也免不了会成天 打儿子的电话。哑鼓的母亲只比安倪大五岁。听哑鼓介绍他家的时候,安倪常常会 站到他母亲的立场上。他母亲是个老师,这更坚定了安倪对她的肯定。何况哑鼓也 从来没有给予任何关乎他母亲行为异常的例证,所以那个安倪未曾谋面的女人,对 哑鼓来说,完全是个正常的母亲。 你不该这样对你妈。安倪把手机抢过来,替他接通,推到他耳朵边上,他只好 接住。 哑鼓一开口就是骂。你这个女人,烦不烦的?给你一分钟,有话快说,有屁快 放。 最终是,最多只到半分钟,哑鼓就把电话挂了。在那段被哑鼓克扣了的时间里, 安倪凝神静听他母亲的声音。她跟哑鼓嘘寒问暖,追问他正置身何处。她的声音听 着还有些柔美。安倪很奇怪地对这声音有种亲切感。她突然就教训起哑鼓来。 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她?她那么爱你。 我不需要她的爱。转而,他补充道,嘿!我只要有你爱我,就够了。 你这样很不懂事。 我不要懂事。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 你不能不顾你妈的感受。 我顾她?那谁来顾我? 你自私。 我就是自私。我们这一代人,就要自私。 安倪终于发觉,她再也不应该仅仅把哑鼓当成一个年轻的人了,他已经变成了 一个极其具体的年轻人。他不但具有年轻人的普遍特征,还比一般的年轻人更容易 走极端。他是年轻人中的年轻人。就是说,他那些关于孤独症和抑郁症的自我论定, 并非完全是不经心的空泛标榜,他确实认真地用它们去对照过自己。至少,他发现 了他有被此类心理病攫取的潜质。哑鼓脑子很好使,他已经有能力认识自己了,不 是吗?安倪回顾自己在哑鼓这个年纪时的心理状况,她发现那时候她远比现在的哑 鼓正常。可是,当她三十八岁的时候,竟变成了这样一副鬼样子:时时刻刻都觉得 自己不对劲,然后真的变得不对劲。以哑鼓现在的趋势,到了她这个年纪,不知道 会变成什么样子。这种想象令安倪对哑鼓担忧。 下次你不好好跟你妈说话,我就不会再理你。安倪恐吓哑鼓。 不!不要不理我啊,我怕。我下次好好跟她说,不就行了吗? 哑鼓十足一副孩子气状,紧紧抱住安倪,头凑上来,索吻。安倪把头别开,以 此惩治他。心里,却游过一丝震颤:她隐隐发现了一条新的生活线索。 就是在这一年,这个夜晚,这个时候,她明确意识到,她可以管控哑鼓的青春。 青春是缺乏免疫力的,它大方地面向四面八方。去往任何一种方向,对年轻的 哑鼓来说,概率等同。仅只一个非正常亲吻的动作、一个该接不好好接的电话,就 表明哑鼓身上具备择邪路而去的天性。但是哑鼓也有足够的天资跻身一条阳光大道, 因为当他发觉自己惊吓到了安倪时,懂得立刻道歉。 安倪望着哑鼓,感受着越来越明晰地在心头浮现的关乎她与哑鼓的那条线索, 思维变得活跃起来。我可以管控哑鼓的青春,她暗中提醒自己。除了她,没人可以 落实这种管控。而哑鼓,正处于危急关头。 安倪打心眼儿里鄙视银淑莲。每天总有那么一两个时刻,她会在心里挑银淑莲 的刺。银淑莲几乎成了安倪洞察人性卑琐的固定标本。她怎么可以蹿到写作的道儿 上来呢?这条路是对人设了门槛的,并非什么样的人都可以过来晃悠。比方说,你 完全是抱着淘金的目的去的,就不具备进入的资格。写作对人格有要求。你得超然 世外。最起码,你不能浑身都是世俗味。银淑莲就是一棵被市井生活泡透了的酸菜, 不用挤,不必拍,就能往空气中扩散腌渍气息。卑琐对一个小市民来说,不算大错, 可一个卑琐的小市民试图去做一个作家,就是搅局了。安倪从根子上与银淑莲对立。 但是她却又那么地依赖银淑莲,这真是令人绝望。如果没有银淑莲频繁的电话、隔 三岔五的邀约,没有在她们共处时她身上那些热乎乎的生活味儿激活安倪日渐沉寂 的身心,安倪的生活会缺了一角。 换个角度去想,银淑莲有什么不好呢?安倪自己这样才不好。太过一根筋地沉 迷于文学,结局很可能就是自杀。生活、生命、大千世界、浩瀚宇宙,都是经不起 推敲的,越推敲越叫人绝望,可对文学的执着会使人痴迷于推敲。海明威、川端康 成、三岛由纪夫、伍尔芙,还有她一度热爱的茨威格、杰克·伦敦,最终都自杀了, 安倪难道也想走这一步吗?多么可怕的前景。照这样想下去的话,银淑莲的活法就 值得称道了。她不具备做作家的资格,却是个最健康的人。安倪难道不喜欢健康的 生活吗?是人都向往这个。安倪应该佩服银淑莲。 那一年快结束的前一天,银淑莲邀请安倪去七浦路——她在那里租了个卖衣服 的铺柜,这才是她那个时候外在的主业。在市井气足到吓人的七浦路上,安倪看到 了银淑莲。这个四十三岁的女人正蹲在她的铺柜下盘货,刻意盘过的发髻耸动在挂 着的一排廉价衣裤下方。她白天晚上都是这种高贵得恶俗的发型,有时候安倪怀疑 她晚上睡觉的时候,头是不用上床的,摘到桌上放着了,不然怎么可能这么恒定地 一成不变?看到安倪,银淑莲就咋呼。舅妈你先等会儿,我马上就完。她却完不了, 安倪坐在柜铺外面的一张凳子上,不停移动凳子以便避让行人,就这么繁琐而无趣 地、无所事事地坐着。半个小时过去了,银淑莲终于完了,却打了个招呼就跑掉了。 不久她提了个黑色马夹袋回来了,接着她打开马夹袋给安倪分发食物。安倪这次来, 是因为银淑莲坚持要请她吃一顿饭。一小碟排骨年糕、一碗老鸭粉丝汤,这是给安 倪的;银淑莲自己只有一份大排面。这就是请客的全部内容。安倪想,在上海这种 把小气当事业钻研的地方,银淑莲连小气都这么没创意,还好意思树立当作家的理 想,真是天有多大心就有多大,这样的人,赶明儿向世界宣告要去竞选国家总理, 估计也有人相信。安倪自己从来不去吃街上这种小吃,她家境很好,吃东西方面从 小就讲究。但安倪不好意思表现出抵触,不但作津津有味状,还绞尽脑汁说些赞美 的话。天空灰灰的,安倪总感觉有尘屑掉下来,其实并没有。她特别想马上回到自 己门窗紧闭的房子里去。终于吃完了,银淑莲开始和安倪谈写作。安倪很恍惚,另 外就是吃惊。 我不想写中短篇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上个月往杂志寄的小说,退回来了。 都第五次退稿了。昨天,我在街上看到几个人手里拿着一本书,最近好畅销的,美 女作家写的。现在是美女作家的时代啊,我老了……昨天看到论坛上在讲,文学要 死了。过几年就死。大家都这么说。趁早吧。都要死了,还费那个劲干什么……我 打算写长篇,也弄本书出来。下岗女工自学成才——觉得怎么样?能畅销啵?亲爱 的小舅妈。 安倪听不下去,找了个由头回去了。夜里,银淑莲的电话来了。她请安倪帮她 介绍出版社。真把安倪当成文坛交际花了。安倪应付了几句,掐了电话。睡觉前她 拿定主意再不跟银淑莲来往了,可等第二天中午银淑莲又打电话过来,她发觉自己 还是像以前那样对这女人和蔼可亲,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怎么用言语抵制她。反而是, 银淑莲热烈的话语歼灭了她的瞌睡虫。 我这是怎么了?安倪走到卫生间,坐在坐便器上讨厌自己。一坐就是一下午。 对于病的认识,挤压着她的脑袋。她不用闭眼睛就可以产生幻觉:比钢丝细的寄生 虫,在空中蠕动,有一些跳到了她脑门上,钻了进去。病啊,她的病。她何时才能 甩掉它,有能力抵制不该交往的人,一个人在房子里坐一天都不觉得心慌。什么时 候她真能像她所表现出的那么坚硬呢?一切都扑朔迷离。 意米又来施展攻击症了。没什么新目标,还是文坛里的新人新事、旧人旧闻。 她跟安倪也是在那个文学论坛认识的。仔细想想,那论坛才是个最混乱的江湖,净 是些动机不纯的人,当然还有愤青。愤青的普遍特点是爱发牢骚,但某些愤青还喜 欢假装发牢骚。意米更应该归属于后一种愤青。这是在安倪去了七浦路的第二天晚 上。意米扯着扯着,就打算停了。往常都这样,她突然来电话,骂一通,安倪一般 只听不说,慢慢她自动熄火。意米主动来电话的热情肯定来自安倪的沉默,爱倾诉 的人最喜欢的就是那些能当好一只优秀垃圾桶的人。偶尔安倪也会应和两句,在她 刚刚被某件事把心情弄糟的时候。一旦这种情况发生,意米新一轮的演讲立即开场。 不能给她回应,一回应她马上就获得新的进攻线索。那个晚上安倪突然跟意米贬损 起银淑莲来。她要么不去损人,一损人其实比谁都到位。一到位就连那些个以损人 为业的人都找不到插话的时机。所以那次安倪第一次在电话里牢牢地抓住了话语权, 一说就是半个小时。意米竟然有种新鲜的兴奋,这种兴奋的表征是,她会恰到好处 地迎着安倪的话题去积极充当一个诱导者。你说得对!对呀!太对了!她见机把这 类诱导词插入安倪难得的演说中。终于安倪警惕地让自己戛然而止了。 怎么可以?她怎么可能对一个嘴巴四处漏风的人去阐述对另一个人深刻的认识。 虽然银淑莲跟意米现在不认识,但终究经常在同一个论坛上出没的,万一她俩哪天 对上眼了,交换起各自的所知所识,那不是太危险了吗? 这一夜安倪怎么都难以真正入眠。起先她做了个浅浅的梦,看到银淑莲和意米 坐在草地上畅谈。两个人同时转过头来盯着什么看。这时安倪发现自己站在她们视 线的交汇处。银淑莲突然阴下脸来,指着安倪说,你真不知羞耻。安倪转身就逃。 意米却站起来追她。安倪不用回头就看到了一把手术刀,就攥在意米手上。安倪奔 到一个桥头,一下子穷途末路了。她惊恐难当地回过身,白晃晃的一片什么东西在 她眼前闪了一下,她醒过来了。安倪瞪大眼睛盯着虚浮的窗帘,对梦境回想了一阵 子,接着就开始埋怨自己了。为什么她要去攻击银淑莲呢?慢慢她又埋怨起自己不 该认识银淑莲和意米,应该迅速斩断与她们的交往。在埋怨中她又浅睡过去。这一 次的梦里,没有杀戮,有的尽是悲伤。上下左右全是潮暖的水汽,她在什么地方走 着,河道纵横,不断拦住她的去处。后来她走进了一个清朗朗的屋子里,那屋子的 地面开始上升,她给托浮起来,心里却灌满了水银似的,想沉落到地上,却又不能。 她痛苦得很,却无处申诉,一个人都找不到。她又醒了过来,满心悲凄地仰卧着, 一时沦陷在那种悲凄感里,竟为这种感觉着迷,越着迷沦陷得越深。后来她想起了 史上那些自杀的人,与自杀行为的诡异。为什么那些看着好好的人,某时突然自行 走上了绝路了呢?像她彼时那种突如其来的悲凄感,是不是正是自杀之魔附身的例 证?她一个凛醒,摆脱了那些悲凄,接着就是对自己的担心了。她突然想投身于谁 的怀抱,如果这时候有那木在,就好了。可为什么她得依赖于那木这种危险的解药 呢?那几乎是一种以毒攻毒。这么想着她又厌恶起自己来。安倪就这样一会儿醒一 会儿浅睡地在床上躺到了天亮,最终还是浮起来的日光使她得以有所解脱。 清晨她坐到沙发上,失神地揣测自己。她想,她的病,真是愈来愈严重了。她 不明确她得了什么病,但她清楚她有病。病得多深,她也不确切知道,但她知道是 深的。她肯定不会去找心理医生,她认为自己本身就是。为什么她会有病呢?这个 疑问因为它的不确定而无法深究。什么都显得虚无、不可理喻。有那么一两个时刻, 她觉得自己再这么下去就不行了。她必须找到一条好的线索,去对付招之即来的那 个病,去整饬那些对于病的恐慌。她深信,她正处于危急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