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们几乎每周都见面。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年。 他笑起来很美。纯净之美。如果不笑,他的嘴角是耷拉着的,表明青春期的负 作用在他体内燃烧正盛,正慢慢对他的人生投下阴影。 “从现在起,你每天增加笑的次数。在原有基础上增加十倍。以后你的嘴形会 长成这样。” 我在他面前弯下腰来,脸对着他。我把两手食指托住嘴角两边,使自己的嘴变 成月牙形状。他很听话。笑。坚持笑住。笑住。我满意地检视他的笑,感受着对他 的驾驭,同时心虚。 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得到他的爱,我大他一倍。每个周五下午稍晚时分、晚上, 他跟着一辆不设空调的长途车过来,我坚持去接他。长途车在新客站北门的那个终 点站停下前,他有可能被“卖”掉,那条线上的长途车们爱干这种事,为了更精确 地赚钱。这样的旅程是繁琐的。他每个周末都在繁琐中度过。为了爱,他承受繁琐。 如果长途车停下的一刻,我不能让自己出现在他眼前,我会自责。 我们通常坐出租车往我的住处赶,都坐在后面。我坚持把他的旅行包横在中间, 防止他激动难以自抑时抓我的手,用腿蹭我。后视镜里司机们低垂的眼睛对我是一 种无声的警告。我没有勇气跟一个孩子在陌生人面前亲热。 进了门,他迫切地把双手交错到我腰后,勒住我,吻我,抚摸我,语无伦次地 表白。我想你!都快想死了。他说。在这些必要的过渡后,我们就去了床上、沙发 上、饭厅,有时直接在浴室里。他已经很熟练了。我是个称职的老师和性的标本。 每次,我都会想起第一次的情形:他恳切地向我询问接吻的注意事项,各个部位如 何配合——反观他如今的熟练,我心存自豪。我教会了他最重要的事,我之于他的 价值、意义,不输于给予他生命的他的母亲。有时候,望着他依赖的表情,我深悉 我有机会教会他很多的事。我可以成为他的第二种母亲。 “叫我妈吧!” 出于某种幸福感,某种自满,某种凌驾欲,我试着要求他。 “不!” “叫叫试试。我喜欢听。” 我真的喜欢听。我想听到。这样一种呼唤,也许可以令我减少失眠。 “好吧!姐姐。” “叫错了。” 只是为了满足我,他强迫自己叫了。“妈妈姐!” 他抗拒那样叫我。那几乎是他对我唯一的抗拒。他说如果那样叫,他会觉得怪。 对我的感觉,会流失大半。他只遵从感觉对他的指引。本质上,他是个率意而为的 孩子。率性,是年轻的题中应有之意。他本性不错。 他跟母亲的关系很糟。因为这种糟糕,他身上逐渐演变出一种与周围事物格格 不入的趋势。却没有人关注到这种趋势。生活中,他机智地及时将这样的趋势扼杀 :他不跟任何同学来往,他们免不了来挑逗他,他就笑,让他们误以为他的孤僻只 是一种傻;他跟母亲在电话里吵,在吵得不可开交时,把手机拿到一边,听任电话 里母亲兀自絮叨,给予她被说服的错觉;他的电脑里装有上百部恐怖片,常常,他 在看到某个血腥的、阴森的镜头时,按暂停键,痴迷地凝视那个镜头,下意识露出 诡异的笑。但是他说,他从不跟同学、朋友、亲人分享他对恐怖镜头的迷恋;他还 喜欢手术刀,暗中热切地期盼每一堂解剖课的到来,他说,一个优质的外科医生应 该长有一双天赐的“手术手”,他的手与“手术手”相去甚远,但是他比任何医学 院的学生都热爱解剖……每一次相会,在有限的激情之后,他都会躺在我怀里,向 我倾诉他的各种秘密。在那些时候,我对这个十九岁的男孩开始担忧。 有一个画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在我脑中盘旋。我并非在梦里看到它, 是在青天白日里。通常都是:在某个特别安静的时刻,它出场了。诱因可能是我对 他的一次窥视——那些时候,他要么坐在我的沙发上看电视,要么沉睡,要么,斜 着身子倚在门廊边发短信,我在一旁凝视他。那画面整体上灰扑扑的,中间有条并 不显明的路,他站在路中央,低着头,慢步行走。忽然,他抬起了头。我看到,他 是个瞎子。 他的左边,是个魔域。一群人身兽面的怪物,以铺天盖地的、散乱的队形,慢 慢向他逼近。怪物们各式各样,高的头能顶天,矮的状若蚂蚁;它们或躬着身子, 或挺胸叠肚。它们都把嘴张大,嘶叫。他始终低着头,这说明他听不到那些声音。 他还是个聋子? 右边的情况与之迥异。阳光普照,草地空旷、无垠,微风沁人心脾,白鹭徜徉 在天际。他当然仍未向那里转过一次头。 然后是,他左侧的怪物们终于扑倒了他。他迅速消失在由它们汇集成的巨大的 黑色球状硬物之中,被其消化。路跟着也消失了,这画面不再存有左右的区分。一 团黑。一片嘶叫。 面对这一大片令人绝望的黑,我不能无动于衷。终于,我鼓足勇气跳身进去。 于是,那画面中出现了一个女人。看起来却完全不是我。是传说中的观音,她翩然 飘向黑色大地,手中拂尘轻甩。黑色爆裂成复瓣的莲花,金光万丈涌起。他从黑暗 的子宫中射出,一脸灿烂的笑。天高云阔。 “叫我妈妈!” 我撤离遐想,走过去,抓住或摇醒他。与从前不同,现在,仅只这种要求,不 用听到他回答,我就有种快感。 “妈妈!” 这次他斩钉截铁地叫。他要服从我,这个要求战胜了对感觉的遵从。 我笑。 断章三:1.我推开他裸露的身体,拉起他的手,引导他坐进我书房的木椅上。 你得看书。我从他的电脑包里取出他带来的医学教材,命令他。这个医学院的大二 学生揉着惺忪的睡眼,如我所猜测的那样,拒绝。不算果断的拒绝。我说,现在只 能是你的学习时间。你除了学习,不可以做别的什么。他见我如此决绝,便开始哀 求我。学习的时间多的是。可是,和你在一起的机会一次比一次少。他说。我们有 一辈子的时间,去想方设法在一起。但你学习的机会,只是你年轻的时候最多。我 这样告诫他。其实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一辈子?太虚妄了。我让自己变得如此言 情化,只是想敦促他开始学习。他低下头,若有所思,最终将手从我腰际抽离,捧 起厚厚的那本教材。他又抬起头,一脸促狭。学半个小时,换一次做爱?我忍住笑, 故作沉吟。五个小时换一次。得五个小时。不公平!他大声抗议,扔掉书,扑到我 身上,他又来劲了。我推开他。那就三个小时,不再有商量的余地,开始吧。他恋 恋不舍地重又坐下,沮丧地目送我关门离去的身影。事实上,那个下午,他看书的 时间超过了三个小时,最后还是我克制不住去骚扰他的冲动,主动进了书房,使他 从学习的专注中脱离。学习这种事就这样,关键点是进入的难度,只要你能够顺利 进入,后面就是自动沉入其间,越沉越深。何况,他是个高智商的孩子。有了这一 次成功的助学经验,下一次就容易多了。再下一次,他会主动坐进我的书房,专心 捧读他的专业书。他说,就算在学校里,他学习也没有这么有效率过。他又说,自 从与我相爱后,他变成了全班最爱学习的人。我的目标并不仅止于此。后来每一次, 我打开书柜,让他挑喜欢看的书。我规定他来我这里一次,必须看一本书,还要读 透。他竟至渐渐被我培养出博览群书的习惯。后来他在来与去的长途汽车上,都会 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不介意身边某个旅客的鼾声或体臭。我的人生阅历告 诉我,知识对一个人来说,是最可靠的依靠。他的路还长。我希望他以后走在同龄 人的前面。我在对他学习的管控中,产生乐趣,获得向往。我想象他在三十岁或者 更早些,就变成一个满腹经纶的人。他将成为我最伟大的成果。 2.我要他学会扫地、拖地、烧水、泡茶、洗衣服、叠衣服,晨起整理被褥,晚 间洗完澡将浴巾、毛巾、牙刷归于原位,他还得提着垃圾袋下楼将它们扔进垃圾桶, 我做饭,他得试着去洗菜、刷碗,而且不能把碗摔碎,否则克扣相会的次数一次。 我早已不再那么贪恋两性的相会,但他太年轻,贪图这个。必要的时候,我要让他 尝试做饭,慢慢让他学会。我并非意在让他帮我分担做家务的负担。其实我是个做 家务活也乐在其中的人。我就是想让他学会这些。是人就得学会。他早该会这些了。 现在不会,老了再去会,就被动了。他时常嘟起嘴,抱怨。我妈、我奶奶、我爸, 如果知道我做这些,会心疼得掉眼泪。他们从小就心疼我,所以我这些都不会。的 确,他连倒杯水都会把杯子冲倒。这种不会,肯定是不可取的。我坚信他的长辈们 被爱冲昏了头脑,十九年来,他们在用爱害他。我肯定是对的。他必将成为男人。 一个男人必须是顶梁柱,一根顶梁柱必须过硬,会得多,硬度更大。他起先一直抗 拒做任何事。我只有一个杀手锏:他对我的依恋,还有纯洁的、真正的爱。我无数 次利用它。我说,你不干这些就都得我干。要知道,如果你什么都不会,你来了我 就得照顾你。我们的相会,就让我有了负担。长此以往,我可能会因为这种负担, 拒绝跟你见面。这种话很有效。他去做了,越做越顺、越好。而事实证明,让他学 会做事是好的,证明,我的栽培是健康的——他说,有一天他回家,主动把母亲的 衣服往洗衣机里放了一次,她幸福得泪眼婆娑,这说明他的家人心里是期望自己的 孩子能干的,只是他们舍不得让他在摘取果实前摸爬滚打。就因为这方面的显著变 化,他母亲再给他打电话时,不再那么问东问西了,他对她的烦,得以减少一些。 但还是烦。我认真想了一回,替他找到了一种或许能解决烦的方法。我说,你以后 可以试着主动给她打电话。人都是这样的,你主动把电话打过去,就掌握了交谈的 主动权,而且,对方会来不及指责你。他依言去做,果然有些效果。他得学会去处 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用妥善的方式,凡事想在前头,而不是被动应对。被动,往 往只能输。我希望他成为一个对人有把控能力的人。对他还刚开始的人生来说,获 取这种能力和变成饱学之士一样重要。他将成为我最伟大的成果。这种想象使我生 出无穷的管控他的动力。我也因此变成了一个有具体梦想的人。 3.在新客站北门的广场上,我们看到三个鬼鬼祟祟的浅黄头发、深眼隆鼻的人 :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半大不大的男孩、一个男童。三人面朝一个方向,走在人群 中,保持着设计感很强的距离。他们是小偷,所设计出的距离是为了便于他们获得 赃物后及时转运。在这个城市,我多次看到这些长相鲜明的人,做偷盗之事。通常 是,男童去抢或偷行人的东西,接着狂奔,转运,最终得手之物在瞬间消失于茫茫 人海。我和他同时发现这三个可疑的人。我告诉他,他们是小偷。他站住,向他们 张望。真的吗?他问我。我说,你敢不敢、想不想去抓他们?他犹豫地望着我。我 希望他能挺身而出,这将促使他懂得正义的必要性。尽管,满街的人都对这三人熟 视无睹。包括我。我们对社会的态度已成定局,他不一样。他有无限可能。你真想 叫我去吗?他问。我点头,期待地看他。依旧是出于对我的服从,他启步向他们走 去。我抓住他。我说,回来。你得有计划,不能贸然行事。他说,那该怎样?我说, 你先盯紧那小孩,看到他动手了,就打110.然后你直接去逮那个中年男人。抓住那 小孩没用,他肯定不到十四岁。擒贼得擒王。而且,你得等赃物转到那男人手里, 再逮住他,每一个动作都得准确掌握时机。他说,好。我知道了。但他还有些犹豫 不决。他在害怕。我激他:你不敢吗?他终究还是拿定主意要去了。其实他最终并 未得到去逮住贼人的机会,因为那伙人那天迟迟没有下手。下手,并不总是那么容 易。后来我们走开了。但我觉得对他来说还是有收获。我只是想在他心里树立正义 观。更重要的是,我要让他知道,凡事都需要策略。正义诚可贵,策略之于人的意 义更为重要。我不想他以后变成一个对世事麻木不仁的人,不仅如此,我还需要他 变成一个有能力掌控这个世界的人。这种能力的诞生,取决于他能否成为一个有策 略的人,一个有智慧的人。一个人必须有智慧,才能去驾驭他人、世事。这世界太 过复杂,策略会使他变得强大。强大的人可以使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在我们交往的 一年中,我时时、处处寻找时机,向他灌输此类做人的道理。他有潜力做一个妥善、 强大的人。他将成为我最伟大的成果。这样的期待,在我心里愈演愈烈。 那一年,我沉浸在一种造人的快乐中。这种乐趣慢慢成为我与他相会的最大动 力,后来成为了唯一动力。我喜欢他年轻的身体,他纯净的笑容更令我着迷,他对 我的迷恋亦常令我陶醉,但像我这样的女人,再美好的身体,再强烈的被爱感,都 可以变得无足轻重,因为它们俯拾皆是。但是造人的乐趣可遇不可求。因为它对被 造者的品相、质量有极高要求。我珍惜这场机会。 “叫妈!叫一下!” “妈!” 这样的对话让我陶醉。它可以使我更加现实地感受到作为一个制造者的隐秘乐 趣。而对他而言,这仅仅是一种语言游戏而已。这种游戏可以在瞬间激发他的情欲, 巩固他心里的爱。我们目标相悖,却殊途同归。 “小妈!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姐妈妈!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对吧?” 在游戏促成的瞬间快意中,他难免勾画起未来。立刻,他会因为意识到自己对 未来的无力掌控而黯然神伤。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一直能见到?对不对?” 他希望听到来自我的肯定的应答,帮助他歼灭对未来的惶恐。哪怕只是欺骗。 我不能骗他。让一个人迅速成熟起来的方式,是向他直陈人生最真实的面目, 然后他会自觉地迎难而上,解决问题,走向下一步。人生就是这样一种上台阶的过 程,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欺骗的结果是使他原地踏步。我希望他在很年轻的时 候,就大踏步走过爱情斗争的累积期,刹那间就变成一个对爱情有免疫力的人,一 步登天,此后,一劳永逸。 “不!不可能。”我残忍地说。 我的生命里从来就没看到过一直和永远。我这是在实事求是。 “为什么?”这个初恋中的孩子恐惧地望着我。“你爱他胜过爱我吗?你要和 他永远在一起?所以,不能和我?” 我曾坦率地告知他我生活中频繁出现的另一个男人,但那个人肯定也不是我的 终点。没有人可以成为我的终点,这就是困扰我的最大问题。无法解决的问题。它 几乎是我人生的死结。他还小,我无法向他说清这种死结。他也无法理解。我肯定 不想让他觉得那个男人比他更为重要,可是,为了得到他的理解,我只能向他提供 一种浅明的辨析。 “你要过好几年才能结婚,而我年纪大了,很快就会让自己结婚。” “到二十三岁,我就可以结婚对吧?你等我四年不行吗?” “四年?”我哈哈大笑。四年的确太长了。现在,我不用心虚就可以义正词严。 “四年对你来说很短,对我来说太长。” 辩论就此终止。每次如是。多一次严苛的驳斥,他的神经自然会壮大一点。要 不了多久,他会在我的潜移默化中认清形势,迈上人生的新台阶。 我对他说,你必须把我当成你人生的一个过客。你先得树立这种态度。我说: “你应该找一个与你同龄的女孩过一辈子。这才是你的幸福之道。” 他不语,陷入提前到来的人生困境中。 我确实应该给他好好规划一生的感情。我以己度他,深信对他来说一份正常的 爱情早来一天他的幸福会早来一步。我死死盯住他的眼。“我现在向你规定,你必 须二十九岁之前找到一个女孩,跟她结婚。能做到吗?” 二十九岁。我之所以要他以此为限,缘于我对自己过往生活的参照。我二十九 岁之前很好,然后就是,一天比一天不好。 他继续用沉默表示抗议。而我脑海中出现了那个管控他的整体计划。我想了想, 对他说:“在这之前,你读完硕士、博士。二十九岁了,你赶紧结婚。能做到吗?” “我不知道。”他老老实实地说。“姐姐!我只知道,我做不到不和你在一起。” “如果你做不到。我们现在就别在一起。”我唯一的杀手锏再次出场。 “好……好吧。” 这样的交谈一次又一次。每次其实都是无果而终。但我坚信自己对人生的认识, 从而坚信对他的规划绝对正确。这些坚信可以使我坚定既定立场,实施对他的再造 工程。我需要我的这场造人行动最终成果卓著。成果越卓著,我将越能感受到,我 活着的价值和意义。我难得找到肯定自我的机会,得好好使用它一次。 我给自己一年时间精心育人,十年后去审核自己的成绩。一年!这是我在心里 渐渐树立的期限,我和他交往的期限。我只想跟他交往一年。 在感受到那种隐秘乐趣的同时,我也会不自在,当他真的用“妈”来称唤我的 时候。有时候我还会觉得恶心。这因逼迫而降生的称谓映照出我内心的乖张。我看 到了这些投影,无地自容。 “妈!妈咪!”后来,他总是这样戏谑地呼唤我。他用戏谑换取呼唤的勇气。 我扭了扭身体。“还是……还是叫姐吧。” “妹妹!” 他小心翼翼地油滑了一小次。他终于不再那么简单了,我又喜又怕,一时无所 适从。 “闭嘴!” 他再不敢出声,狐疑地凝望我。在这些时候,这种凝视令我心虚。我的动机太 不健康了。我对自己说。我这是在干什么?把他当成一种道具?制造虚妄成果的道 具?从某种角度说,我是在亵渎他的爱。他的爱一直在被我蛮横、坚定地亵渎。 “该结束了。”终有一天,我狠下心来。我不敢看他。“到时候了。我们,结 束吧。” 一如我料想中的那样,质问、哀求,他甚至流下泪来,甚至,以死相逼。因为 失去一场爱情而自杀,这样的结果能成为事实的,毕竟少之又少。多数人临到最后 还是会选择接受失恋。生命更为珍贵。想和做是两回事。我置若罔闻,一意孤行。 我看到了更高远的、他的总体的人生图景。也看到了自己的力所不逮。我该和他结 束了,让他快速走向人生的下一步。 结束的时刻总免不了悲悲切切,但这个时刻还是按计划到来。那是我们相识的 第二年秋天,他理所当然地二十岁了。我和他两两相对地坐在房间里。我泡了一壶 菊花茶,倒给他一杯,我一杯。我们喝着茶,说些未来的事。都是我在说。他完全 沉浸在悲伤中。一个人一辈子总会大悲一次。再有大悲之事到来的时候,他将不会 被悲痛所伤。我有理由放任自己对他现在的悲痛熟视无睹。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说,“就是……就是在我们认识的第十年,我会让 你重新见到我。” “不!”他愤怒着,“不!我不要。狗屁十年。我不要。我要一直能见到你。” “这十年里,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没?记住我说的话了吧?” “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周末了,就来找你。你不见我,我也会来。直到你见 我。” “如果你这样,我就让你找不到我。”我恐吓他,“嗯?” 他发现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在这样的辩论有过几次后,他终于认命。后来 的一天,我们整夜躺在床上交谈。灯光幽暗。他整夜凝视我的脸。他说他要把我每 一个表情牢记。这个承载着我宏大制造计划的男孩,我一生中短期情人中的一个, 就这样,伤感地凝视了我一整夜。我们的这场不平凡、不平静的爱情,就此终结。 “我说话算话。到我规定的那个时候,我会让你见到我……当然,如果到了那 个时候,你不愿见到我,忘了这个约定,我也不会介意。” “我不会忘的。就算死,我也不会忘。我希望那个时候快点到。” 我确实不会介意。我只想让他快一点迈入下一步。除此之外的一切,我都不会 过分在意。快走吧,我占用他的时候已经够长的了。我的制造计划需要我马上停止 这种占用。况且,这占用本身,其实早就让我腻了。 有一件事尚值得一记。大约在我与他分手半年后,他的母亲隆重地在我的生活 中出现了一次。 “你把我们女人的脸都丢尽了。”那一阵子,她不停地给我发此类谩骂的短信。 我的手机号是他不小心泄露给她的。据说,有一次他回到那小镇,她偷看了他 日记的某一篇。因发现儿子曾与一个大龄未婚女人的“畸恋”,她怒不可遏。她愤 怒的一部分原因,是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竟然蒙在鼓里,当然并不仅止于此。她 的反应,一点都未脱离一个具有恋子情结的母亲应有的反应范围。循着日记本透露 出的线索,她在儿子疏忽的某个时机,获得了我的手机号,从此开始了对我的一次 顽强骚扰。她一天二十个以上的短信,一副不把我折磨成精神病不罢休的劲。她还 扬言,会跑到上海来,砸开我的房门,扇我两个耳光。尽管那些短信本身,令我厌 恶,让我烦,但我理解她,不生她的气。她在我眼前从来都是一个可怜、可悲,不 乏柔弱的母亲。 我倒觉得这是个机会。我想利用它来检查一下我的制造工程是否已有成效。一 桩事故发生了,在我与他之间。他是否有能力将它妥善处置。是否,他学会了人世 的部分必要策略。我把正在发生的纷扰告知他——在我们商定分手之后,我们最终 并未做到我所要求的那样决绝,仍旧会偶尔电话、QQ联络,也见面,只是很少。凡 事都需要过渡。只要总体不违反分手的宗旨,稀落的交往,是可以存在的。他得知 此事后,与母亲深谈了一次。 据说,为了那次深谈得以实现,他沉思了数日。放在以前,他最讨厌让自己陷 身于这种繁琐之中。他更多的是为了阻止他母亲,为了让我的生活平静,强迫自己 去进行这种繁琐。而这种行为的最终达成,对他的成长不无裨益。他在此过程中, 获得向成熟迈进的经验。 “我们什么都没发生过。日记里记的,多数是我的想象。”他学会了善意的欺 骗。而对他母亲来说,这种澄清举足轻重。这将促使她在心里树立儿子还是以前她 心目中那个感情空白的儿子,从而遣散她将失去儿子的潜在危机感。这种危机感其 实正是一个母亲失去理智的潜在动力。 “我不会喜欢任何女人。我喜欢的女人只有你一个。就算我喜欢别的女人,这 种喜欢也大不过我对你的喜欢。”他哄她。男人对女人,屡试不爽的一招就是哄。 即便是对自己的母亲。 只表达到这两层意思,他的母亲就被软化了。一个浸染于人间烟火中的女人, 就是这么好对付。她的骚扰就此终止。 后来有一天,我和他在电话里小声谈论这件事。我们都开怀大笑起来。我笑, 不是因为终于摆脱了骚扰,更多的是因为我看到了我的造人工程已初见成效。 我和他,慢慢就不再见面了,再慢慢地,也不再联络了。有一天,我打开我的 QQ,发现他的头像好久没亮起过,我索性把它删了。而我的手机屏幕上,再也没有 因那个熟悉的号码而叮咚响起。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我的生活中又有一些男人、 男孩出现,离去。那个曾经令我激情四溢的制造计划,偶尔会在我脑中闪过。 只是闪了一下,就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