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哑鼓重新回到安倪的生活中时,她已经拥有很多条鱼纹尾了,光这样倒还算了, 最痛苦的是,她有过不低于十次的机会,去攀附死神冰冷的双翼。她脑子越来越乱, 白天乱,晚上更乱,天气再好,她都会在突然间产生一种被针刺了一下的感觉。偶 尔,她也会在纷乱中回想一下过去,这个时候哑鼓纯美的笑容就踉踉跄跄地闪现了, 可是,它越来越空灵,幻象似的。谁叫安倪的感情经历那么丰饶呢?在哑鼓之前、 之后,有太多的男性从她的生活中穿行过去。还都挺隆重的,没有哪段情简单得可 以一言可蔽。哑鼓对安倪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没什么。真要为那一段情找 点特色的话,那无非就是:那段情的发生、延续,得益于安倪的生活因此获得了一 条茁壮而对她有益的线索。因有那条线索存在,安倪在那一年里活得相对自如了一 些。在那一年稍晚些的时候,她得以获得某种力量去和那两个准女友绝交,对那个 叫那木的准白痴持续的敲门声置之不理,继而幸福地跟他一刀两断。 当然也有后遗症出现过。有一次,促成安倪与银淑莲、意米结识的那个文学论 坛里出现了一个诋毁安倪的帖子。这篇不足一千字的帖子遣词造句上有些粗糙,还 有不下十个错别字,一看就是一挥而就的。但它的粗暴程度却叫安倪咋舌。这位网 名为“轰炸2000”的网友大帖子里大揭“某女作家”的所谓“老底”。他或她(它?) “揭秘”说,某位女作家是个性瘾者,因为上了性的瘾,早两年,她就变成了一个 艾滋病患者。得了艾滋病本不值得痛恨,可恨的是,这位女作家明知身患这种世纪 绝症却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仍大肆搜捕男人,并且慢慢在心里树立了成为一个 超级传染源的邪恶目标。帖子没点安倪的名,但它详细地罗列了这位女作家的诸多 特征:近年居住在上海、写作十余年、常发表她作品的那几本冷门文学期刊的名字、 某篇代表作的主要内容……不用深究,人们就能推断出,这位女作家,就是安倪。 这帖子发出不到两分钟,就有人跟帖让安倪的大名亮了相。紧接着,就是完全针对 安倪的抨击、谩骂、诅咒和控诉了。等安倪自己在帖子发出第二日看到它时,它已 被一家大型综合网站如获至宝地从浩瀚帖海中捡起来张贴到了这网站的首页。接下 来,几个门户网站纷纷转载,大大小小的网站再转载、再加工后转载,很快安倪就 被世人瞩目了,成为那几日最具轰动效应的网络红人。 喔唷!安倪从未料及,她会以这样一个方式获得盛名。她还以为她会一辈子只 能被为数不多的几人知道呢。说心里话,她还真的不喜欢做一个被太多人知道的人, 因为在她看来,那本身就是件特别恐怖的事,她归根究底还是最喜欢波澜不惊的宁 静生活。安倪很恐惧。开始,她还挺镇定的,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脑前,瞪着滚滚涌 出的无数关乎她的帖子,看西洋镜似的,有种置身事外感,不怎么上心。有一个夜 里,她连着做了几个被射杀的梦,惊醒过来后吓得浑身打战,接下来几天,恐惧便 稳固地占有了她。她什么也干不了,只能一个人呆在房子里思索各种各样的问题, 包括这个帖子的来历。有一日,她还发了不高不低的烧,浑身酸痛,昏头昏脑地到 处找水喝,差点误喝掉一碗白醋。银淑莲是帖子出现后第一个打电话给安倪的人。 她颇为体己地询问安倪有没有什么事,要不要她过来帮她渡过这个难关。以安倪的 敏锐,马上从银淑莲的语气中悟出了一丝线索。不会是,银淑莲就是那个匿名发帖 人吧?想一想啊,就银淑莲的嫌疑最大。为什么?首先,她不是个有道德感的人。 其次,她一个月前刚对安倪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责问,当然了,正是这场责问,导致 安倪痛下与她绝交的决心。银淑莲那次责问的主题是:安倪为什么要到处说她的坏 话。这责问是叫安倪心虚的,的确,她跟意米说过银淑莲的坏话。但是安倪不想跟 银淑莲辩解。太不想了,她不想费这个劲。又怎么样吧?说到底她又不是空穴来风, 不是胡编乱造,你银淑莲有胆量做文坛垃圾,就没胆量听一两句难听话吗?要混文 坛,没这种便宜事。需补充说明的是,那阵子银淑莲真让人不可小觑,她花了三个 星期写了一个长篇,竟然真的很快在文坛闹出了点小动静,不少小有来头的人挺像 那么回事儿地捧她的臭脚呢,真不知道这个连风韵犹存都谈不上的女人,是怎么跟 这些人拉上关系的。银淑莲还真小小发达了一下子。她有本事攀着这次的小发达, 抓获更多的小发达,最终大大地发达的。她有,安倪相信,她有这个能力。安倪恨 的是意米。这个嘴巴漏风或喜欢故意让嘴巴漏风的女孩,不靠谱。 意米也来了电话。她倒坦率,承认有一次不小心把安倪抨击银淑莲的话说给了 别人听,用以佐证她对银女人的某个更深入的论断。但是天地良心,意米发誓说, 她真的是无意识地传播了安倪的话的。意米一步到位地断定发帖者是银淑莲,而她 决断的语气倒让安倪觉得她亦有可能是嫌疑人之一。她想起同样是早前与意米绝交 的情形。也是在电话里,她突然失控了,直陈意米的自以为是,并告诫她如果不改 掉这个性格的话,她可能到头来只能一事无成,只能是,用一辈子去换取一个大大 的笑话。当时意米差点要疯掉,对安倪恶语相向,大骂安倪是坏女人,而安倪,没 听她发泄完,就自行把电话挂了。现在,安倪还是武断地挂掉了意米的电话。那是 在深夜,安倪深深地体悟着文人心的乖张、褊狭,她又将这种体悟推而广之,深察 着世道人心总体上的叵测面貌、人世的不易。而这些,正是促成她变成一个隐在病 人的导火索,抑郁症、自闭症、强迫症、分裂症、交往障碍……她不开心,持续地 不开心,进而发现自己,病得更加显明了。 排名第三的嫌疑人是哑鼓的母亲。有件事要说明,安倪后来在戒毒所里完成的 那篇小说,多少有想象的成分。至于哪些部分属于真相,哪些是想象出来的,她自 己后来也搞不大清楚了。这起网络纷争正好诞生于她跟哑鼓中断交往的一个月后。 没这个可能吗?哑鼓的母亲,一个如梦初醒后难免变成攻击狂的女人,蛮横地对安 倪造了一次世纪大谣。可能,可能得很呢。一切皆有可能,一切都在风中,不易知, 微微可知,扑朔迷离,呸! 哑鼓在网上看到了安倪的事,在某几天里,持续不断地给安倪打电话、发短信。 安倪这边自己都快抑郁得死掉了,哪有心思跟他交谈,再说了,她已经对这孩子没 什么感觉啦,屏蔽他吧,永远,一直到永远,把这个世界上不该与她产生线索的人 全都屏蔽掉,就这样。安倪一边决绝地抵抗着一切,一边发现着自己的脆弱。她有 一天差点哭了,这把她吓了一大跳。她怎么可以哭?这是她不能接受的。她退掉了 租房,该扔的东西扔掉,该烧的烧,然后戴着一副大墨镜回老家生活去了。在D 省 的那个小县城,她可以在什么都不去理会、什么都装作不知道的情况下,也能活得 不那么痛苦。她父母在那里有权有势,足以为她提供丰富的物质、物质带来的即时 娱乐,促使她对这个世界故作不知。就这样吧,走!快走!离开这个、这些、那些 是非之地。 就是这样,在2000年冬天刚刚来到的时候,一个叫安倪的冷门女作家、幽闭女 人,从那些知道她的文坛人、伪文坛人、非文坛人的视野里消失了。这消失来得突 兀,让安倪深深地洞悉,她其实是个挺缺乏技能与这个世界抗衡的人。 安倪真正吸上毒,是2009年春天的事。而一如事物发展的渐进性原则所要求的 那样,在那一年之前的八九年里,她是一个一步步向毒品走去的女人。这个逻辑顺 序的第一步,即是她多年来困扰她的那些隐在的心理病;第二步则是因无力对抗那 些病所产生的沮丧感,使她不下十次产生自杀之意;而第三步,是她为了摆脱缠绕 她的自杀欲,去寻找解救自己的方式,她后来找到了,却是吸毒。 在开初挺长一段时间里,安倪在D 省那个小县城整日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 她的心不在这里。到底在哪里,她自己也搞不明白。仿佛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都 已经落实不了她的思绪。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身在尘世,心却遨游在天上。在宇 宙某个不为世人感知的某处,有她。她游荡在那里,充当虚无的实体。她也跟亲戚、 朋友来往,跟父母、兄妹和平共处,只是她几乎不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面对面谈心。 通常她就笑,笑着,坐在他们面前,很安静的样子,让他们误以为她很稳定、妥当。 有的时候,她一个人开着车子出去,停在郊外某处路边,看着荒草、河流、尘烟, 长时间地感受内心的空茫、稍纵即逝的思维失控。唯独夜晚的痛苦是绝对性的,纠 缠着她,夜复一夜。她还是那样,揣测白天出现的每一张笑脸背后可能隐藏的危情, 风吹过草尖时微小的震颤所指涉的隐喻,这样的思索在一夜的末尾通常会演变成惊 惧的高潮,这个时候,也是她自感最难熬的时间段落。反正就是这个样子,她挺神 经质的,每天凌晨时分都很恐慌。恐慌之后接踵而至的是无穷尽的失落,进至绝望。 渐渐就有一些凌晨里,她生出一种新的担心。我该不会,不会是要得精神病了吧? 天才们最容易获得精神病的青睐,而她,悄悄揣想自己,常觉得自己身上是具有一 些天才性的,她的那些冷门但被部分人称道的小说,就是证据。是啊,梵·高有间 歇性精神分裂症,黑格尔有强迫综合征,拿破仑和孟德斯鸠都有癫痫,就拿写小说 的世界奇才来说,精神有问题的,也不乏其人,同样是受癫痫困扰的陀斯妥耶夫斯 基、神经衰弱的安徒生、有歇斯底里症的巴尔扎克……安倪越想越觉得可怕,越觉 得可怕就越失眠,越看不到光明。她想象自己患了精神病后的样子,那一定是非常 耻辱的。真要沦落到那种地步,她行动不受思维控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甚至 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那太吓人了。想想街上那些衣不蔽体却一脸得意笑容的疯子, 要是她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那岂不是奇耻大辱? 这么一想安倪就觉得自己前景凄凉。怎么办?要杜绝成为一个他人的笑柄而当 事者本人却无法感知的疯子,最妥善的方法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在还有能力决定 自己言行的时候死掉。死掉?天哪!她怎么真的想到了这个,像海明威那样用手枪 抵住自己的太阳穴,砰的一声告别这个痛苦的世界,像芥川龙之介那样才三十五岁 就干掉自己?喔!我的天!救救我吧!安倪小声在心里呼喊。有时候,她特别想把 这些欲自杀却不敢的恐慌写出来,像她以前当作家时常干的那样,进行一番宣泄, 而后换取些许内心的平静,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去写。写给谁看呢?这个社会并不欢 迎、鼓励她这种文字,到处都是泛泛的、表浅的对平面生活的解说的故事,好像这 就是人之为人的最大概貌,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是一沾枕头呼呼大睡似的,事实呢, 据她所知,许多作家都在失眠。去死吧!这些该写的不能写、不该写的却呈铺天盖 地之势的所谓文学,她早就烦透这玩意儿了,还写它干吗?可问题在于,现在不是 要她去充当一个文学的前锋、杀手,而是,仅仅只是,她需要解决自己的问题。她 该怎么办?如何避免疯掉的结局,真的去自杀吗?天哪!不要,坚决不要,她不能, 不要去做那桩事。 正如世人一度震惊过的那样,在2003年的那个愚人节,她一度喜爱过的年轻时 有过天使面容的张国荣自杀了。也正是在那个夜晚,安倪更加明确地意识到,这个 世上有很多危机不得已被人们自行遮蔽在心底,她有太多的同类,甚至于,每个人 都可能是她的同类,至少,每个人都有一部分是她的同类。可是这么想却并不能使 她释然,倒使她更加绝望了。这就是人生呢,可憎、可恶的只能自行忍受的人生。 就在张国荣自杀的第三天夜里,安倪尝试着把一片用来刮体毛的刀片搁到手腕上。 她躺在床上,一只手捏着那薄而脆的刀片,手交错过去,让刀片抵在她细瘦的腕上。 终究,她还是狠不下心来。她仓皇将刀片抛于床下,掩面而泣。刀片在灯下闪光, 纹丝不动,安倪却听到了它发出的响声,吱吱嚓嚓的,令她耳鸣不止。第二天,她 的母亲终于觉察到了她的异常,坐到房间里跟她倾心交谈。老人们往往都会把一切 问题最终归结到一个通俗的事点上。安倪的母亲说,你怎么还是不想嫁人呢?再不 嫁,真出了什么事,我们该怎么跟自己这辈子交代,你怎么跟自己交代。安倪想了 想,也许吧,也许真的是因为她该结婚的时候没有结婚,造成了这种局面。可是, 又不是她不想,她是结不了啊。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的心已经成了一窝蜂群,动 不动就嗡嗡乱叫,狼奔豕突,使她无力去投身一场婚姻。不!不!再可是一下,她 没试过,却又怎知是万万不行的呢?试试吧。就是这样,在这一年夏天快到来的时 候,安倪见了一个各方面都叫人赞美的男人,用婚姻去自救了。却闹了一场大笑话。 跟韩剧差不多呢,安倪,这个已经四十一岁的女人,在结婚的当日临阵脱逃了。逃 得还挺远。一下子就去了深圳。不这样逃不行,浅浅地逃无法让她躲避那些即时的 麻烦。亲戚、朋友,特别是家人,对她的临阵脱逃是无法理解的,需要她给予解释。 解释,吓!她才不要去磨那种嘴皮子。那么就去深圳吧。在深圳,安倪却差点被吓 死。那是个什么地方啊。男男女女都是架永动机,脚在动,心更在动,让安倪看不 到真挚和久长,只能看到速朽、轻浮和强悍的虚伪,简直太不适合她了。安倪继续 逃,一口气又去了北京。可是北京让她看到的是更庞大、浩瀚的躁动,叫她更加夜 不能寐。她再逃,去了大西北、新疆,甚至海外。仍然是,没有一个地方,能叫她 心安。真的是,她不属于地球吗?不该站在这个尘世?那么她真该去尘世之外?不 要啊,她还没想明白吗?那是死后的事,早晚属于她的,不用急着去,现在她的任 务是面对尘世。安倪后来想,这尘世真要较真了去看,是没有一处好地方的,唯一 能称之为好地方的,只能是被概念化的所在,比方说家乡。家乡再惹人烦,也有很 多历久弥新的回忆陪伴她,使她不至于那么寂寞,心里有根基感。而根,至少可以 让人在恐慌的时候,不被风吹跑。就这样,安倪又回到了家乡。这已经是2005年的 事了。她的父母敦厚、练达,倒是不跟她再提婚姻之事了。但要命的是,安倪突然 在这次回到家乡不久后,就发现了她一再回避去想的另一种内心的现实,那就是, 她需要性。仔细回想,她从很早开始就离开家乡,有性的原因呢。家乡太小了,男 人的可选择面太窄,无法使她在突如其来的身体焦灼时分解决那种事。想来想去, 她竟然在这一年又回到了上海。喔唷!上海,看来她早年选择来这里居住是种潜意 识驱使的呢,她终究还是要回到这里。这里有什么好呀?她说不清楚的。反正,她 用了几年的时间画了一个大圆圈,又回来了。可是,她在这里能干点什么呢?这得 想想。 安倪这次索性在上海买下一套房子住了下来,并且又开始写作。真可笑,她竟 然又开始写作了,可笑吧。她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闭门不出地写些东西,有一个 两个不见得算是朋友的朋友,慢慢又成为圈子里的话题。有一个情况早就发生了: 银淑莲已经在圈里圈外都小有名气了。而意米,在发奋苦读两年却没能混出点名堂 后撒手不干了,她家里也有钱,成天啥也不做,就是吃喝玩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安倪又和意米扎了堆。意米那时刚刚开始吸毒。她觉得这玩意儿不错,反正她家也 不差那点钱,吸个毒也不见得会把家里吸空,就吸了。在绝交了多年后,两个女人 倒还是那么互补:一个爱说,一个有能力充当废话收纳箱,于是颇有些紧密地交往 着了。有一天,意米提议安倪也试试那个东西。这一提议就没完没了,见一次嬉皮 笑脸地提一次。安倪倒是抗拒了挺长时间,却在一个夜里,主动把鼻孔凑向了那些 白色的幽灵。 哑鼓再次见到安倪时,她已经有些形销骨立了,并且正在经受绝经带来的更大 的恐慌。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可以让安倪失魂落魄一整天呢,何况绝经。安倪真难 过,整整一年,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受着内心里对青年时代的怀念,进而勉为其难地 眺望步步紧逼而来的暮年生活,心情沉重。一个人,就这样只能够往下坠落了,像 抛物线,终究掠过了最高点,再也对抗不了地心引力。有一阵子,安倪在沉痛中天 天忏悔。她想,若是回过来重新走一遍,她一定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懂得做个麻 痹大意的女人,这样她指定幸福一生。多么的马后炮啊,时光要能倒着走,这世上 还有苦痛么。还是专心忏悔吧。这当然已经是2009年的春天了,也就是安倪刚刚吸 过几次毒的时候。她吸毒,也和绝经附赠给她的更为致命的打击有关。每次吸过那 玩意儿三四天后,正是她的忏悔情绪最深重的时候。在那种时候的某一次,安倪忽 然让自己隆重地投入了回忆一大次。她回忆起男人们来了,那些风风火火地掠过她 身边的男人。他们性格各异,都有弊端,也各有优点,如今再想起他们,安倪偏偏 觉得他们都是可亲、可爱的,只是她自己是个怪而臭硬的女人,错失了他们。是她 不好,她太可笑、可恨了,她想。这个春天她做了一件堪称可笑的事。她花了好几 天翻箱倒柜地,运用一切能够运用的方式去搜寻所有男人的联络方式,却发现他们 都约好了似的钻到生活的更深处去了。找不到,根本就找不到。有一天,她甚至跑 到从北边来的一条高速路的出口处,一站就是一整天。她暗暗期待有辆大货车突然 停下来,一个脖子挺括的男人把头伸出来,对她说,嘿!俺是那木,你还记得俺么? 上车呗。走!快上来!跟俺走。无疑她落了空。又有一天,她来到十年前租住的那 个房子的门口,想等等看能不能遇到房东,以便把它重新租下来。她记得,她跟一 个叫哑鼓的男孩有过一个约定。如果她这一整年都坐在这房子里等,哑鼓会不会过 来呢?房子当然早就租给别人了,她不用问房东都知道。安倪自嘲地笑了笑,离开 了。站在风起云涌的某个商场负一层的超市里,安倪又狠狠地嘲笑了自己一次:她 竟然真的演起韩剧来了,以为一句几可称为戏言的约定能够落到实处。人啊,女人 啊,真是奇怪,她这四十八年来的尖刻、敏锐,全白瞎了。 白瞎就白瞎了吧,既然人真要倒过来活,越活越幼稚,那也没办法。安倪认真 地思索了一下,发现那个叫哑鼓的男孩还真的有点让她怀念,他能够从她记忆中的 男人队列中脱颖而出呢。为什么?她想了又想,最终觉得,可能是,这是唯一的一 个叫她想起来还能觉得自己有点美好的男性。她曾经很是费了些心血去步步为营地 培养他呢。培养,真的是培养。别的男人,似乎都只是被她用来消费的,或者消遣。 只有哑鼓身上,倒映过她去爱他人的能力。安倪又去了。这一回她真的去找了房东 一次。挺让她意外的,那房东告诉她,有个看着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不久前来过一次, 询问十年前租住在这里的一个女人。依照这男人提供的房号以及房东对安倪深刻的 印象,安倪被断定为那个被找寻的女人。陡然听到这则消息,安倪心惊肉跳。喔唷! 竟然真的可以韩剧的。真的吗?等等,她得冷静一下。她把心情平复了一下子,用 力想了想这件事。末了她问房东能不能租给她一套与那套房子邻近的房子。挺好! 就在同一个单元,有套房子租期刚到,正好可以给安倪。安倪租下那房子,隔三岔 五过来坐一会儿,过后在电梯口一站就是好几分钟。如果哑鼓真的有心赴这十年之 约,早晚会来。她如是揣想。就这样安倪见到了哑鼓,喔!她重又见到哑鼓啦。某 一天,她看到一个仪表不凡的男人推开玻璃门,走向电梯口。十年后的哑鼓,一眼 就认出了安倪。 哑鼓长开了,高了几公分,脸架子有棱有角了,身板厚实、稳健。他仍然爱笑, 唇红齿白——伟大的、茁壮的、动人的那种纯美,依然在他的笑容里屹立不倒。安 倪高兴坏了,是真的高兴。她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就为哑鼓笑容中那份持续到 今天的纯美。她不要他沧桑。沧桑不好。她高兴看到他还葆有一份纯美。他肯定不 再幼稚、褊狭了,这从他有板有眼的一举一动中完全可以看出来。成熟着,还纯美 着,这种人生最好。是她一辈子求都没能求来的人生。 他们实打实地拥抱了一次,但没有接吻。看得出来,他们对彼此都不再有那种 男女间的小感觉。像亲人相见呢。春天耀眼地停止在这个时刻,他们齐齐地向外面 看。那里有树、有花,有光芒,令他们欢喜。有一个两个时刻,安倪眯起眼睛打量 哑鼓,心里有种饱胀感。她仔细推敲哑鼓给予她的感觉,就觉得,那是一种儿子带 给母亲的感觉,好!好得很啊。 我找过你几次。特别头两年,我总来这里找你。哑鼓说。 安倪“哦”了一声,沉默了下来。歉意真实地从脸上淌出来,她也不想掩饰。 后来我去北京了,硕博连读。去年我刚拿到博士学位。现在我在上海工作。你 呢?都好吧? 安倪听得惊住了。多么神奇啊。一切与她对他的勾画吻合得如此紧凑。她是来 为她的造人计划验收的吗?她的人生终于满分了一小次了吗?喔!不要太把自己当 回事呢。也就是巧合吧。如果没有她当年的刻意,兴许哑鼓还是会变得像今天一样 棒的,他本来就有上佳的天资。安倪说,我挺好啊。你女朋友呢? 只是下意识这么问而已。在她对他有过的构想中,这个时候,他应该有女朋友 的,或者妻子。 她在外面车上等你。你等一下,我叫她过来。我们上个月刚结婚。 哦!是吗?不……不方便的吧。 安倪想摆出一副笃定的样子,就像从前她凌驾于他的那种样子。她想诱使他们 的心理关系回到从前的格局:她在上,他在下。但是哑鼓显然今非昔比了。她也今 非昔比。她现在多老啊,甚至,丑。眼前的她是劣势的,从心理到生理,她感觉是 这样。但她发现自己甘于这种新型的落差。 就等三分钟。我很快的。等着我。 哑鼓风驰电掣般推门而出。稍顷,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女孩跟在他后面走过来。 女孩主动向安倪打招呼,好像早就认识安倪一样。这么说她早就知道安倪了?哑鼓 把他们的事告诉她过? 三个人进电梯,去安倪的房子。他们说了很多话。后来安倪的毒瘾犯了,哈欠 连天。哑鼓狐疑地看了她两眼,误以为她疲惫。他带着妻子告退。临走哑鼓对安倪 说,他会常来看她的。他这么说的时候妻子竟然赞同地笑看着他,令安倪觉得有点 不可思议,却又欣慰。 下次你们到我家去看我吧。我做饭给你们吃。安倪卑怯地笑了笑,说,我平时 一般不住在这里的。 哑鼓发现安倪吸毒,是稍后发生的事。一如他那天告诉她的那样,三天后,他 循着她给他的地址,去了她家里。安倪刚吸了一次,残局没收拾得彻底。哑鼓是医 生,又显然变成了一个火眼金睛的人,甚或说,他对安倪的悲剧人生早就有所洞察, 因此他稍作观察后就从她家里搜出了安倪吸毒的证据。然后是,他跟她的一次长谈。 而一个曾经隐伏在他与安倪之间的险情,就是在这次长谈中,由哑鼓说出的。 知道吗?你差点死在我手里……我曾经想过,用手术刀把你切开。呵!活体解 剖。 安倪脑子有点跟不上来。她浑浑噩噩地抬起脸来,凝视哑鼓。他表情凝重,不 像开玩笑。有股冷气从安倪脚底钻了上来,停在了后背上。 那个时候,我觉得女人都太烦了。我鄙视女人。记得我的包吗?每次我去见你, 都背着它。那里面有把手术刀。我跟你说,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前,就盘算过,用 刀对你——对!就这样!咔!然而,怎么说呢,也许吧,也许我还是很喜欢你的, 一下子又不舍得了。第二次,我还是没舍得。我发现自己被你迷住了。我做不到。 如果我对你做了那件事,我不知道我的周末该怎么过。你知道吗?我从第二次见你 起,就迷上了这种生活:周末坐长途车去你那里,和你两个人呆在屋子里头,然后 回来上学。但是,用刀切割一个活人的念头,总来骚扰我……在学校里,我只试过 切尸体。活体的,只切过兔子、老鼠。 安倪大骇,不敢听下去。一些陈年旧事一窝蜂拥到脑子里,又仓皇退去,之后 她脑中一片空茫、森冷。她“哦”了一声,把头蒙在了自己的胳膊里。她想象一把 随时可能戳向自己的手术刀,躲在一只包里,等待着为它的主人效命。那只包始终 就在离她不过几米的茶几上、地板上。她,却从未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随时可能被终 结。吓!人生的危机,就是这么细节化,如此具体细微、咫尺天涯。她又想起,那 些时候,她偶或会在梦中看到一把寒气逼人的手术刀。看来,人在无意识的状态下, 感受更要敏锐和精确一些。 不敢听了吗?听吧!现在,早就没事了。别怕。哑鼓安慰她,用一个儿子对病 榻上的母亲说话的那种语气。 安倪说,哦! 但是后来,我是说,慢慢地,那个念头不见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安倪悲伤地望了他一眼。 因为,因为你让我感到了一种真正的爱。 哦。 真正的爱就是你曾经给予过我的那样。哑鼓把安倪的两只手一并握住,搓在他 手心里。他说,你告知我一切,什么是真实的,什么又是虚伪的。你把世界清清楚 楚地扔到我面前,切开、解开,给我看到。非但如此,你还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它 们当中,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什么是应该的,什么是不应该的,你不会在 意我会不会被吓倒……那个时候我恰好盼望能快点看清楚这个世界。没人能帮我, 我身边的人看着都很可疑,于是我恨。你及时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让我做一个速 成班的学生……我有了另一种激情,去置换那种没头没脑的恨,有了新的方向。你 真好!不像有的女人……嘿!我告诉你,其实,在你之前,我见过两个女网友的, 都是熟女哦,一夜情……你跟她们完全不一样。我看得出来,后来,你不再喜欢跟 我做那种事了,但你还是容忍我一次又一次地去见你。你有责任感……我后来真的 爱上了你。我那时觉得,你值得我爱。 这世上最艰涩的错位不过如此。安倪想,错位啊。可是,她与哑鼓,就这样阴 差阳错地合拍了。她发现自己被哑鼓的回顾、被自己过往并不见得存在的某种爱, 感动了。她热泪盈眶。 后来,我观察你。我越来越喜欢观察你。感受你的一举一动,每一个表情背后 可能藏着的隐情。我发觉你并不像你所表现给我的那么坚强。你很脆弱。而且,我 觉得,你很孤独,很痛苦,你什么都不跟别人说,什么都埋在心里。我一直想帮你, 但是,不知道怎么帮,我太小。我因此痛苦。对你的爱,越来越复杂。到后来,天 天为你担心。好几次,我梦见你触电死了。我就在梦里哭喊。叫你的名字。然后你 自己也清楚,有一天,你从我生活里消失了。我不能找到你。但我记着你跟我的约 定,就只好按你希望的那样,去做一个强大的人。我做到了。现在我可以帮你了, 我要回馈你,你愿意吗? 安倪从哑鼓的面前站起来,走到屋子里一面镜子前,打量自己。镜子里是一个 干瘪、恍惚、骨瘦如柴的女人。她用袖子把镜面擦干净了,残忍地观摩自己的痛哭。 哑鼓也站起来,站在她身后,平静地审视镜子里的这个年老色衰的女人。安倪想, 真好!她眼前站着一个她敢于袒露一切的人,无论美或丑。这个人像她失散多年的 儿子,接纳她的一切。 哭吧!哑鼓说,然后,然后我带你去戒毒所。你做得到吗?戒掉这种东西。 安倪点点头。像一个孩子向父亲作承诺那样,很郑重地点头。她想,最妥当的 爱便是如此:谁也不是谁的母亲,谁也不是谁的父亲,谁也不是谁的儿子,谁也不 是谁的女儿,谁也不是谁的情人,大千世界,人人平等而一致。一致,一致啊。最 前方的敌人不是别人,不是万物,正是自己的心灵,人人都该对它同仇敌忾。 安倪在戒毒所里呆了五个月。正如世人所熟知的那样,她面对着一场艰巨的战 役,抵抗自我的战役。哑鼓上一天班休息一天,逢到休息,没别的事他就开车来看 安倪。有时候,他会带上妻子。安倪经常想放弃戒毒,她比别人难度要大。毒品对 她这样的人控制力更大。哑鼓和妻子一起想办法帮她渡过这个难关。那女孩,哑鼓 的妻子,从未表现出对安倪的排斥,她自始至终都是哑鼓坚实的同盟。某些时刻, 安倪偷偷打量她,觉得神奇。她不能设想哑鼓用何种方式使妻子如此平和、热情地 面对另一个女人。后来她只好暗地里给自己戴高帽:也许她从前那个乖张的制造计 划真的结出了硕果——哑鼓,变成了一个能征服一切的人。他征服了妻子,使她对 他唯命是从。不!不见得是这样的,也许恰好是这女孩天性至善至美,而哑鼓,就 像安倪从前对他那样,要找就找一个这样的女孩,去填塞他未来还很漫长的人生。 现在的哑鼓,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思维清晰,动作麻利,更重要的是, 他身上有种笃定的气质,自信却轻易不将这种自信外露。有一次,安倪看到他与那 位护理她的年轻护士交涉某件她不知道的事,那个年轻的姑娘情绪激愤,手舞足蹈, 而哑鼓却始终保持平和的微笑,直到那姑娘自行偃旗息鼓,末了还冲哑鼓吐舌头, 耍起调皮来。又有一次,安倪看到哑鼓在走廊里跟妻子小声讨论着什么,似乎遇到 了某个死结,妻子眉头深锁,两人很有一段时间只是对视着,都不执一词。后来哑 鼓将妻子拢到怀里,温柔、耐心地抚摸她的头发,直到她自行从他怀里抽身出来, 向他笑,耸肩膀。安倪在这些偷窥中想象如今具有巨大说服能力的哑鼓,有种看到 万花齐开的幸福感。她似乎感觉到,某些她身上未及树立的某种人性的稳妥性,在 哑鼓身上获得了延伸。就像一个人身上被切割掉的那部分,却在另一个人身上再生 了。那种感觉非常美妙,让安倪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安倪想象有一天她死去了, 在天上百无聊赖地俯瞰人世,却还能够在活着的哑鼓身上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得那么 干净。那也是种重生和轮回吧。这样的想象让安倪能够在倏忽间安静下来。 安倪脸上有了些光泽和红润,重了十来斤,一些早年间的风采在她身上恢复了。 她很高兴地感觉着对毒品的依赖性正一点一点被剔除。她深信戒除毒瘾很快就能实 现,毕竟,她吸的时间不算长。却还是有些惶恐,在她心里蛰伏着,某些夜里,跳 出来吞食她。安倪想,如今这样的局面,会不会是昙花一现呢?万一哑鼓不再出现, 万一,她那些年深月久的病,再轰轰烈烈地把她席卷一大次,她会不会再去吸毒? 就是真的彻底与毒品绝缘了,会否有一种新型的顽劣行为,来戕害她?生活中的万 一的确太多了,从来就没有一劳永逸。 哑鼓对她的洞察是及时而准确的。她这么想,他就知道了,仿佛他是她内心的 一部分。离开戒毒所之后的某一天,他请安倪坐到了草地上,又与她进行了一次倾 谈。秋天快结束了,树叶在发黄,微风穿行在广阔的大地上。哑鼓的妻子好心地避 开他们,去了远处,给他们创造私密空间。 我的博士论文研讨的方向,就是人的心理病的隐在性和顽固性。哑鼓说,我知 道你的病不是说好就能好的。我也一直在思考你的症结在哪里。你不要担心,我说 过,我会帮你,会帮到底。他突然压低了嗓门。你在我还小的时候,给予过我最需 要的东西。那么,我现在也得找到对你来说最恰当的方式,来帮助你。 安倪笑了。其实她已经觉得他给予她的足够多了,再多,她都会不好意思笑纳。 这感觉真好,她不想那么郑重其事,就开他的玩笑。你把心理病说得那么广泛,那 么,你自己有吗?她又挥手到处乱指。你说,这些人有吗?这个,那个,也有吗? 草地上到处都是人,每个人都因了温暖的阳光,脸上布满幸福的表情。 哑鼓没有心思配合她的玩笑。他忽地把声音压得更低,对她说,我想好了…… 我打算,打算给你一个孩子。 安倪惊得不行,疑是听错。他要给她一个孩子。他想跟她生个孩子吗?她紧张 而羞愧地抬起头,遥望远处。哑鼓美丽的妻子正好也在向她看。哑鼓怎么会这样想? 他怎么可以这样。更何况,她一个绝了经的女人,还能生一个孩子吗?时至今日, 她倒是常常想去生一个孩子了,可是,那似乎已经变成了天方夜谭。 哑鼓笑了笑。是这样的,我和她商量好了。我们打算,给你生个孩子。 安倪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随之而来的是疑惑不解,亦有感动。她低下头说,哦。 或许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你是那么喜欢孩子。准确说,我觉得,你会特别迷恋 亲眼看到一个孩子慢慢长大的感觉。你知道吗?你身上有种被你自己忽略的母性。 这么些年来,你都疏忽大意了。你喜欢创造感。从前,你都把这种天分放逐到写作 中去了。你忽略掉的是,如果你把它放在一个孩子身上,它更能使你感到幸福…… 安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首先,她觉得作为医生的哑鼓真的成了她内心的一部 分。此外,她有点消受不起。她想起某一天看到哑鼓与妻子在戒毒所的走廊里讨论 什么的情形,难道他们讨论的正是这事吗?不得而知。她觉得,哑鼓对她,太过用 心良苦。 她已经怀上了。两个月了。哑鼓脸上有笑意绽开。就这样说定了吧。怎么样? 你觉得怎么样?行了!我作主。就这样定了。他又探过身来,像她的同龄人或同性 那样拍拍她的肩。你也别想那么复杂。我们都是独生子,还可以再生一个。当然啦! 这个孩子,只是让你养,也是我们的孩子哦。以后,我们会经常去看他。顺便检查 你带得好不好?嘿!其实你这样想嘛,也是在帮我们啊。我们都忙,没时间带孩子。 你等于成了我们的免费保姆。 安倪都有点走神了。她竟然真的展开起想象来,眺望起一个粉色的婴儿来到她 的生活里,占有她所有原本被用于胡思乱想的时间,她给他把尿、喂食,用沐浴露 小心清洗身体,给他念喜洋洋与灰太狼的故事,用推车推着他去看日升日落,夜里 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感受他像麦苗抽穗那样快速长高、长重,这样的情景何止是充 实,简直就是幸福的化身了。安倪竟然轻笑了两声,自己浑然不觉。 过后一天早上,安倪打开网络,突然看到她一度非常喜爱的女歌星陈琳自杀的 消息。关于自杀的诱因,网络上充满了各种猜测,但没有一个,可以真正自圆其说。 安倪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颤抖了好一会儿,而后对哑鼓及他的妻子充满了感激和敬 意。后来她把手提电脑拿到床上,搜来陈琳的所有歌曲,不停地播放,一边为她一 度喜爱的歌星惋惜,一边顾影自怜。快傍晚的时候,她给哑鼓打去电话,怯怯地说, 谢谢你了。真的,我特别感谢你。 哑鼓说,那好!就这么定了。 冬天过去后,安倪去哑鼓家做了一次客。哑鼓的妻子肚子挺得老高,一看就是 快临产了。安倪跟她紧紧地坐在一起,仿佛是想把自己的体温传到她身上去,与那 个即将出世的孩子进行一次实质性的对接。有几次,她把手探到哑鼓妻子的衣服里, 小心翼翼地抚摸,克制心里涌动的暖意,故作平静。天色将晚未晚时分,哑鼓带着 她和妻子走进他的书房兼小型实验室。在那里,他激情洋溢地向她们解说他的工作。 有一阵子,他将两个女人推到显微镜旁边,请她们观察素常无法感知的微观世界。 培养皿里躺着的,是一小块人体皮肤的切片。安倪清晰地看到了,组成它的那 些组织,甚至细胞。像千军万马,它们在蠕动、复制,生长。哦!这就是……再生 ——吧。 2009年10-12 月于北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