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到市政府两个多月,黄一平感觉自己与廖市长之间,已经越来越默契了。而 这种默契,又与当初冯开岭时代大不相同。 事实上,廖市长当初亲自拍板,决定让黄一平担任秘书,并且官升副处级调研 员,不仅在机关里引发了强烈震动,而且也令黄一平本人深感突兀。 八个月前,阳城市政府换届在即,正值省里研究确定市长人选,有人举报时任 常务副市长冯开岭若干问题。其时,作为冯市长秘书的黄一平为形势所迫,主动承 担了全部责任,受到党内警告处分,由市政府调至党校后勤处,做了一名伺花弄草 的普通职员。风波过后,冯开岭与廖志国分别在一江之隔的阳城与阳江间对调,并 顺利由常务副市长当选市长。黄一平本已做好在党校与花草相伴到老的准备,对于 自己的政治前途不再抱任何希望。孰料,幸运之神还是眷顾了他。 那天,他头顶着初夏的阳光,身穿粗布工作服,正指挥一帮临时请来的花工, 给党校的花房搭建遮阳网,忽然接到市政府秘书长的电话,说是市长廖志国亲自找 他谈话,让他马上赶到。 他懵懵懂懂走进市政府大楼,脸也没洗,衣服也没换。 “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廖志国上来就这么一句,听上去似乎没头没尾很 唐突,可却让黄一平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心照不宣的亲切。 “不要在那边伺候那些花花草草了,还回来,跟着我干。唔?”廖市长说话干 脆,目光直逼对方,有一种强大且不可抗拒的穿透力。 黄一平正在考虑如何回答那个“唔”,却不料,廖市长马上就转到另一个话题 :“过去的事,责任不在你,以后慢慢把它消化掉。现在回来,也不是简单的回来。 我已经和市委洪书记交换过意见了,先解决副处级调研员,任命与调令一起下。你 爱人是叫汪若虹吧?我也和卫生局讲好了,调到局机关来管管文档吧,减轻你的负 担,方便我们工作嘛。以后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都可以解决。” 廖市长说完了,并不征求黄一平的意见,就吩咐他赶紧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就 到他这里来上班。 黄一平当时就像做梦一样,什么激动啦感激啦等等,统统都来不及体验和感觉。 回到家,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忍不住大哭了一场。那种哭,排解宣泄出来的到底 是惊喜还是委屈,已经分辨不清了。 廖市长选择黄一平做秘书,让很多人感觉百思不得其解。 按照通行规则,廖志国异地任职,又是新官上任,应该与此前阳城官场的是是 非非彻底撇清,绝对不会、也不应该主动介入。谁知,到任阳城才半年,换届选举 结束不过四个多月,他竟相继放弃了多名试用秘书,决定起用受到处理的黄一平。 众所周知,黄一平问题的根子,是在现任阳江市长冯开岭身上,而冯开岭的根须, 又牵扯到阳城官场的众多官员,且与省里某些官员也有瓜葛。因此,廖志国的这一 举动,实乃官场之大忌。用句阳城俗语讲,叫做乱子不寻你,你寻乱子嘛。 于是,廖市长找黄一平谈话之后,阳城机关大院里迅即风起云涌,种种猜测、 非议甚至谣言如春天柳絮般飞扬起来。概言之,主要说法不外乎以下四种:冯开岭 临别“托孤”说;省里“压力”说;冯开岭与廖志国“交易”说;黄一平暗中“反 水”说。有些传言,纯属当事人凭空想象与捏造,却禁不住频率极高的中间转手, 三传两传便成为要素俱全、细节生动的完整故事,甚至连场景、语气、眼神等等都 模仿得惟妙惟肖,令人不得不信。譬如说到冯开岭临别“托孤”一节,说是冯开岭 一手拉着廖志国的手,一手握着黄一平的手,所言几乎全是四六骈体,直说得涕泗 横流,声泪俱下,那样感天动地的场面,怎么可能不让廖志国心生恻隐?再比如, 说到省里“压力”,说是省委组织部某副部长,几乎拿黄一平当了交换筹码,与廖 志国在电话里讨价还价,最终双方拍板成交,两相言欢,甚至通过电波还遥相碰杯 哩。 外界议论固然热烈,黄一平的内心也不平静。刚开始,他也非常吃惊——是啊, 自己既无什么过硬后台,此前与廖市长也素不相识,怎么就忽然峰回路转了呢?对 于机关里盛传的那几说,他根本就不相信。作为当事人,别人不懂,自己却一清二 楚,所谓“托孤”说、“反水”说纯属子虚乌有。至于“交易”与“压力”两说, 凭黄一平多年官场经历与感觉,不论冯开岭也好,还是省里某副部长也罢,可能性 都非常之小。何况,黄一平知道,随着时过境迁,自己已然由一块烫手山芋变成了 一堆臭狗屎,这些当红的政治人物避之唯恐不及,谁还会再主动染指? 不过,重回市政府后,廖志国倒是在某次闲聊中,偶然提及起用黄一平的动机, 说:“作为一市之长,有个称心、顺手的秘书非常重要!我对秘书的要求,文字水 平、协调能力等方面的才能固然重要,忠诚却是放在第一位。来到阳城之后,我曾 经留意机关里对你的各种议论,正面评价还是主要的嘛。而且,好多人告诉我,说 你下去后没有听到你说一句抱怨与反悔的话,这样的忠诚与骨气很难得。党校的同 志也反映,你在那边干得不错。一个被贬之人能有如此状态,正是我所欣赏的类型 嘛。” 黄一平听了,似乎有些明白,却又不很明白。 不过,有一点黄一平心里很清楚——廖市长此举,等于从政治与仕途上给了自 己第二次生命,恩同再造。面对这样的领导,除了感激与报答,别无选择。 回到市政府这两个多月,关于之前黄一平的秘书生涯,廖市长几乎从来不问。 然而,对于秘书与领导的关系,以及如何才算是一个合格的秘书,廖市长倒是有过 几次论述,其见解之独特,足令黄一平大开眼界。 “好的秘书,应该与领导合二为一,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体。如果领导是 大脑、是心脏,那么秘书就应该是耳朵、是眼睛、是手脚,总之必须是领导肌体上 的一个有用部件,而千万不能是多出来的疣子、痦子、第六趾,更加不要做盲肠、 病毒甚至癌细胞。”廖志国说。很显然,他对自己的这个比喻,感觉非常满意。 “衡量一个秘书是否优秀,主要看他和领导之间的关系达到了怎样的境界,一 种是知己心腹,一种是基本信任,还有一种是表面应付。所谓知己心腹,那就是无 论公务还是私事,包括个人感情隐私,无话不可谈,无事不可托,彼此信任甚至胜 过了自己的亲人。基本信任哩,那就可能仅仅限于公务范畴,主要是工作上用得比 较顺手、放心。至于表面应付那种,相互可能看上去客气,就像一对没有感情的夫 妻,相敬如宾,却存有极强的不满之意、戒备之心。”廖志国为了佐证自己的论点, 还把在阳江任职时的几个秘书,一一作为例证加以评点。 对于廖志国的上述论述,黄一平将之总结为“肌体论”、“境界说”。有时, 他会将廖市长的这种论述与冯开岭当年的“唇齿论”作比较,结果却无法判断出彼 此哪个更加贴切。 所幸,经过两个多月的接触与磨合,黄一平慢慢摸熟了廖志国的口味,尽量按 照“肌体论”、“境界说”的要求,努力往领导满意处做,并渐渐感觉出对方的满 意。当然啦,鉴于以前跟随冯开岭留下的深刻教训,他还是在心里设下一条“三不” 底线——对于不应该自己涉足的领域,尤其是涉及权、钱、物、是非者,坚决不主 动插手,不深度介入,不直接染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