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市委书记洪大光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突然、蹊跷,且使阳城官场的权力格 局迅速产生了微妙变化。 时值初冬。那天,黄一平正随廖市长在省城开会。午饭过后,会上照例有一个 多小时的午休。 黄一平刚刚安排廖市长躺下,手机就响了。一看,是妻子汪若虹。 “喂喂喂,你知道吗,洪书记受伤了,伤得不轻哩。还有还有,好奇怪哟。” 一上来,汪若虹就有点语无伦次,语气里有抑制不住的慌张,似乎也夹杂着些许兴 奋。 黄一平听了,一头雾水。早晨来省城的路上,廖市长还和洪书记通了话,相互 通报了各自行程,怎么忽然就伤了? “不要急,慢慢说。”黄一平尽量语气平和,否则那边的汪若虹会更乱。 听得出来,汪若虹也在努力镇静自己,希望能让自己的叙述尽量言简意赅,条 理分明,只是效果不甚明显。不过,黄一平终究在一堆乱麻里渐渐理出了头绪。原 来,中午一点左右,阳城市第一人民医院仲院长忽然接到洪书记秘书的急电,说是 洪书记在阳城宾馆不慎摔了一跤,大半个身体不能动弹,疼得浑身大汗淋漓。 当时,医院还没到上班时间,仲院长一边调度救护车,一边从院长室往外冲, 正好在走廊上碰到来医院办事的汪若虹,说:“正好,你是护士长出身,马上跟我 跑个急救。” 汪若虹心想,我一个卫生局机关的工作人员,跟你跑什么急救呀。可想归想, 还是跟着仲院长上了救护车。 救护车拉着警笛一路呼啸来到阳城宾馆,洪书记正躺在大厅的三人沙发上,脸 色青紫,牙关紧咬,身上的衣服几乎湿透。看得出来,伤者身体的某个部位相当疼 痛。 大家七手八脚将洪书记抬上车,紧急送往医院。 “说是从楼梯上摔下来,我看不像。”汪若虹压低声音。 “哦?”黄一平有些惊讶。 “摔伤能看不出来,身体没一处红肿青紫,更没有破损断裂,估计是扭伤。还 有,衣衫不整,浑身散发出洗发液、沐浴露的味道,明显是刚刚洗过澡。另外,那 个女经理也在旁边,神态明显不对。”汪若虹一直紧随仲院长,在洪书记近前服务, 她掌握的绝对是第一手资料,加之以其女性的细致观察,准确性应当不容置疑。 黄一平又追问了一些细节,稍作沉思,马上警告说:“千万记住,不要乱讲话! 如果可能的话,找个理由,躲开!” 放下电话,黄一平没有马上到隔壁喊醒廖市长,而是先给人民医院仲院长打了 电话。 “摔得不是很重,但部位麻烦。原本有些突出的腰椎间盘严重错位,腰部以下 几乎不能动弹。初步诊断结果:无法手术,只能保守治疗,看来病人得卧床静养相 当长一段时间。”仲院长字斟句酌,声音压得很低,显然是不想让旁边的人听到。 “需要多久能康复?”黄一平问。 “最乐观的估计,至少得七八个月时间才能下床行走。”仲院长道。 “好的,你们全力组织治疗,包括伤情在内的一切信息,尽量控制在一个极小 的范围。有关情况,只由你一个人负责发布,我这边马上向廖市长报告。”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黄一平就敲响了廖志国的房门。 廖志国是个典型的夜猫子,夜里往往只睡四五个小时,每天中午一个多小时的 午睡,就显得非常珍贵。黄一平也知道,非到万不得已,一般不宜惊动。看得出来, 廖市长睡得很熟,对于中途被叫醒,感觉相当不爽。 “哦,没有什么大碍就好。”听到洪大光摔伤的消息,廖市长似乎一时没有反 应过来,表情、语气均很平淡,还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廖市长,洪书记伤情虽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可听说治疗、恢复需要大半年 时间。看来,他这一躺肯定是不能正常工作了,您肩上的担子就得加重,市委市政 府两边可不轻松哩。” “咦,倒也是,这个我倒还没来得及考虑。来来来,详细说说。”廖志国眉头 一挑,眼睛倏忽一亮,睡意似乎立即全消。 黄一平做出思索状,其实心里早已有了打算,缓缓道出了自己对此事件的判断 及处置建议。 廖志国听了,不禁哈哈大笑道:“一平啊一平,以前都听人说你是个智多星, 当年曾经帮助冯市长出过不少好主意。可是跟我这么长时间,就总是见你缩手缩脚、 畏首畏尾。今天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好,咱就照你说的办!” 黄一平当即拨通了洪书记秘书的电话,说:“志国市长正在会议上,得知情况 心急如焚,现在就要和洪书记通话。” 廖志国与洪大光通话时,先是询问了伤情,而后嗔怪说:“洪书记呀,不是老 弟我要批评你,你这一段时期为了年底的百日冲刺,连续在下边跑,又是视察农村, 又是到工厂调研,本来就有高血压和腰椎上的毛病,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呢?如 此劳累过度,肯定血压又突然升高,不出纰漏才怪!当然啦,也怪我,平时对你这 个老大哥关心照顾不够。这个情况,我要马上向省委龚书记当面报告,并向省委作 深刻检讨。” 从廖市长的神态语气上,黄一平完全可以判断出,对面的洪书记一定忍着伤痛, 说着冠冕堂皇的话,眼睛里却写满了感激之情。 当天下午,经过黄一平与洪大光秘书的反复磋商,迅速整理出一份书面材料, 着重反映洪书记近期如何深入基层、带病工作的情况。廖志国拿着这份材料,分别 向省委几个主要领导作了汇报。 第二天,省委副书记和组织部长,带着卫生厅长、省人民医院的外科专家,专 程赶到阳城,代表省委慰问了洪书记,并转达了龚书记的指示:“不惜代价,全力 治疗;安心养伤,休息为主。” 省委领导在征询了医疗专家建议后,也个别征求了洪大光的意见,初步决定洪 大光同志边治疗边工作,以休养治疗为主,廖志国同志暂时市委、市政府一肩挑, 两头兼顾。 事后,廖志国曾经反复论证过目前局面,认定这确是天赐良机、神来之笔,再 没比这更为理想的结果了。 廖志国清楚,像他这样异地任职的市长,到一个新地方工作,人生地不熟,从 熟悉情况、适应环境到放开手脚干出政绩,怎么说也得三四年甚至更长。市长虽说 是政府主官,可在当今中国的实际权力结构中,只能位居次席,决策权、施行权都 要受到很大制约。如果遇到一个强势的市委书记,则只能是一个阴影里的配角,一 只随声附和的应声虫,甚至只是个出力流汗的蓝领工人。一句话,成绩永远是人家 的,永远正确、永远英明的也只能是人家。廖志国在阳江时,就听说了洪大光与丁 松恶斗的事情,知道这个对手不简单。来到阳城后,适逢洪大光信心满满冲刺省府 班子,他心里倒松了一口气,心想洪大光之后的市委书记,肯定是省级机关下派, 或是外地调入,年龄不会太老,资历不会太深,大家半斤八两,对自己应该还算有 利。未料,洪大光意外落选,令他只得重新考虑如何与其搭档。不过,这期间他也 曾经想过,洪大光之落选,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市委、市政府主官不和的教训, 洪大光不会一点都不记取。何况,省里局势也明摆在那里,此次落选不等于永远失 去机会,一二年内洪大光还是要上去,即使不能进省府,人大、政协安排个副职应 该没问题。鉴于此,廖志国才冷不丁推出一个“鲲鹏馆”计划,既是对洪大光态度 的试探,也是高调发表的一个廖式宣言,意在标明自己在阳城政界的强势立场。现 在,洪大光突然病倒,至少得大半年才能恢复,无疑是苍天眷顾,让出权力空间任 他自由翱翔、尽情施展,等于是把熟悉、适应、磨合期都大大提前、缩短,有些干 脆就简化掉了。 为此,廖志国对黄一平的绝妙建议,除了欣赏,也心存一点小小的感激。 廖志国总体还是个性情中人,他一高兴,当即就有表示——经与病榻上的洪大 光商量,决定建议有关方面撤销对黄一平的党内警告处分。 得此信息,黄一平当然是既惊讶又感激。他怎么也没想到,跟随廖市长还不到 一年,这个压在心头的巨石就被卸除,而且没费吹灰之力。于是,某天夜里,他突 然找到阳城大酒店老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保安部取走了洪大光摔倒当月的 客房电子监控录像。回家后,他一个人在家回放了录像,证实事发前后,酒店里那 个传说与洪书记有染的女经理,确实出入过洪大光房间。 黄一平精心存放了那段录像,并通知酒店老总:录像不慎丢失,切勿与任何人 提起。 此举,既为报答洪书记、廖市长,也是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