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还没亮,莫就歪靠在床上给他的股票经纪人打电话。这一阵,莫每天早晨的 第一个电话必是打给他的股票经纪人,眼下,全世界都在闹金融危机,钱的损失把 他的脸弄得越来越难看。 我起床后的第一杯茶,于我至关重要。莫坐到桌前,只喝咖啡和抽烟。他问我 东西都带齐了没有?他说的是相机啊、录音笔之类的东西。我暗笑,他的危机不仅 是来自华尔街,还有他女儿,我的感觉不是陪着去诊所,而是跟他去搞间谍活动。 兴许是因为这,莫把音乐放得很大,滚动的音符钻进屋子的每个缝隙。莫拉我坐在 他的腿上磨蹭,还拉上窗帘,唔,在音乐和咖啡的双重刺激下,他三两下把自己脱 成了葱白。我说是不是人在这种时候屁股就火烧火燎的?嘿,但凡一提屁股问题, 他就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你还爱不爱他。我说在我们国家,但凡是有重大活动男女都 要禁欲,比如打仗,出海,造房子之类。他说我们不去打仗,也不去造房子。没办 法,这国家出产的男人基本是直线思维,他们还没学会在自个儿的肚子里遛弯儿。 他一如既往地用他雄赳赳的小太阳抵着我说,他和他的伙伴在越南时都这样,总是 在临上飞机前极度兴奋地说一大堆痴情话,要么是对上帝,要么是对女人,以他的 习惯,如果没有真人就用橡胶女人替代……我有在床上谈心的毛病,我说了我此时 的感受。我问他是不是男人在生死关头,最兴奋的痴情话也从不超越臀部?他听了, 把两手指放在嘴边“嘘”着。 我想坚持住。 但没能坚持住。 我遐想自己中弹后倒下的情景,嘿,倒是切实体验了一番他的狂轰滥炸。 事后,他用大手盖着我的手背说:“宝贝,说呀,说你爱我,只爱我。” 我问:也像我一样是黑头发? 嗯。他敷衍道。 后来是日本女人,你的第一个妻子? 嗯。 再后来是你女儿她妈? 嗯。 那为什么都是黑头发? 他不出声,只腾出一只手在我胸前画着圆圈。我用眼角瞄了瞄莫,他脖子上的 皮肤又红又松又软,有点像一只高大的老火鸡;他宽大的背部像无脊的动物弯曲着, 看着他,我脑子里经常蹦出“衰老、苍凉”这两个词,但古怪的是,他与多数美国 老男人一样,尽管小腿上的毛都磨得差不多了,却非常喜欢夸示自身的性能力。 如果是惬意的做爱,我并不讨厌让男人的味道在身上多停留一会,但今天早晨 我充当了一回“橡胶人”。我惊骇地发现,一个女人,十七岁和四十岁都同样危险, 那从下半身延长到脚后跟上的快感神经,不管岁月怎么折腾,照样无耻地连着大脑! 但我不能放任自己的这类想象,最好的办法是立马起身去冲个澡。无奈,心魔一旦 放出来就很难收回,在水花四溅中我又想起了我“前世”的小辉,我死去多年的男 友。我想如果他活着我还会来美国吗?虽然小辉和我的文化趣味南辕北辙,可他经 常会半夜三更地给我送来热乎乎的夜宵;也怪,我时常回忆起的不是他的脸,而是 他吊在房间里的沙袋,他钢甲似坚硬的肌肉,还有他挠我胳肢窝让我求饶时的样子 ……我来这之前就把与他有关的日记、照片都烧了;记忆不是什么好东西,它让我 的生活变成了一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他死后我已经和他腻得太久了,我巴望他过 了奈河桥就别再回头。我计划我的下半生不做噩梦,只求尽可能睡好,少惹是生非, 对人和和气气。我无耻么?我问自己:是。为了能和莫平静地睡在阳间的大床上, 我必须洗心革面学会彻底刷新自己;莫是网络世界里蹦出来的新品种,我想试试, 在大洋彼岸的床上能不能像婴儿一样地从零开始—— 莫穿上衣服出来,看上去还真是衣冠楚楚。我们和以往一样开车到了他前妻的 住处。莫打电话,然后他女儿海伦出来。海伦黑头发蓝眼睛,再配上头顶上黄色的 蝴蝶结,很是漂亮。她一上车,就冲我怪笑,我礼貌地冲她点点头。“阿姨,你的 胸脯可不怎么样——”她说着用手在空中划了个大圆圈。“我妈妈说在大陆做这个,” 她又继续划了个圆圈,“是花不了多少钱的。”小样儿,我被她苦大仇深的煞气给 呛住了;不得了,这中西杂交品种果然出手不凡,一上来就向同类同裔放暗枪。 “海伦,你知道么,全中国的小孩一直以为你们美国的小孩比较有教养,你妈妈是 这么教你的么?”说罢,我唯恐自己的心灵再跟她胡搅蛮缠,只扭头去看窗外。哦, 人家父女俩亲热的后脑勺真让人恍惚,我这是身在何处呀——时间还早,我们去了 一家比萨店。我坐在一旁看着窗外,窗外是花园一样的平地。我无聊地坐在一旁听 着莫和海伦说话,突然,窗外有一帮人在大声叫嚷。只见一个黑女人抓住一个男孩 在打,那巧克力一样的黑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男孩的脸上和身上。那黑女人整个一 超级肉弹,一边打一边破口大骂,被打男孩除了四处躲避根本不还手。我开始莫名 地兴奋起来,撒腿就向外跑。站在人群里,我下意识地捡起一小块石头攥在手里, 天哪,我小时候被街上的野狗追得无处可逃才这么做,妈妈的,难道我也疯了不成? 还来不及撒野,就有两辆警车呼叫着驶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一瞥眼,见莫在四 处紧张地找我,我闪在一个高大的身影后看他猴急的样子;哈哈,早上被当假人、 被做爱的快感,似乎现在才在身体的毛孔中变成实体,当他背对着我大声喊我名字 时,我用两根手指顶住他的后腰用英语大喝一声:“不许动,举起手来。”莫果真 大男孩似的举着手,被我“押”回到了比萨店。 “芳,看人打架你好像很开心。”莫坐下来说。 “难得一见嘛。哎,你打架在行吗?” “我七岁就学拳击了,还得过业余拳击赛的第三名。” “真看不出你还是个暴徒,我认识一个人,他可是真正的拳击运动员。”我说 的是小辉。 “那好,有机会我去中国和他打一架,由你当裁判。” “没机会了,他已经死了。” 莫轻描淡写地点点头,用他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背。 “你打过我妈妈吗?”海伦突然怪怪地叫了一声。 莫吃惊地看向海伦:“不,我从不打女人。” “但你恨我妈妈,是吗?”海伦看着我道。 绝对是祖先的遗传,小小年纪就学会声东击西了。我站起来走开,中国人的面 子观比较重,我从骨子里反感自家人相互残杀。对海伦的母亲,也就是莫的前妻, 我略知一二。这香港婆活着的目的就是利用孩子争得更多的抚养费。在得知我来美 国时她经常半夜打电话给莫,说中国是一个没有信仰,盛产野蛮人的地方,还说中 国人都是没有教养的山村野姑。也不知为什么,我对她的诽谤还真是敢怒不敢言; 想想人家也没说错,信仰这东西我有么?我固执地认为,信仰这东西在选择它的殉 道者时往往都宽宏大量;哦,还是同裔同族最了解自家人啊,我也真希望我的血清 里有这些玩意儿。 一会,莫出来招呼我上车。 “不,爸爸,我们先去逛商场吧。”海伦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