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周末,天,阴沉沉的。外面在刮大风。我打开窗子,就是想听听大风嗷嗷地鬼 叫。风将院子里的草屑、树枝、椅子什么的扯成了动漫画面,我张开双臂作飞翔状, 这神经病式的发作让我自己都觉得太小儿科。 在吃早餐时,我在莫面前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一件事,那就是我今天要单独行动 了。是这样的,前一阵我把自己写的小豆腐块文章寄给了几家当地的华文报纸,其 中有家给了我回信,还说他们有个自发写作的组织,一个月活动一次,这个周末是 活动日。莫要开车送我去,我说不,我能找到。我太兴奋了,来美快一年半了,我 早已厌倦了这谨小慎微、四平八稳的居家生活;不甘心,不安分守己是我血液里去 不掉的病根。 我按地址找到请柬上写的那座楼,外观看很残败。进去后见松松散散的人群各 围成了小圈,只有一大束百合花是目光的焦点,空气中散发着烟味和花的香甜气。 大多是黄皮肤的中老年人,一番寒暄后得知身材发福的他们大多是来自台湾和香港 的太太,该“女作家”们的主要贡献是在闲暇之余教人如何做中国菜,或是交流交 流打麻将的心得。我不会做菜也没心思讨论打麻将的技巧。正琢磨呢,一个精瘦、 戴眼睛的男子朝我走来,他伸出手,说他的中文名字叫“戴华”,负责大陆版。交 谈中,我得知他80年代末就来美国了,先前在国内发表过几篇“伤痕文学”的小说, 掐指算来,他老人家该是出国潮的先驱了。听下来,他此生最大的财富就是死活没 去洗碗、织毛衣。他说:“我刚来的时候是在纽约,我很兴奋,纽约是一座直立的 城市,它不像北京,中国的大部分城市给我的感觉是横卧的,我想我一定要在这呆 下去,因为美国的城市跟我想象的一样,它一点不肯弯腰曲背,可以说僵直得叫人 敬畏……”于是,受了启发的他,一直守护着祖宗的尊严,继续用方块字在这块地 头上找食儿吃。问及稿费是否能维持生计?他苦笑着说,想在这以笔谋生,那就要 有“日试万言,伏马笔耕”之能耐。比如他的发稿量一月高达十万字上下,从好莱 坞的花边趣事,到韩朝问题,到华尔街的财金股票,总之,十八般武艺全派上用场 才可保住全家人的基本开销。 活动正式开始。一个穿葡萄灰唐装、腿脚不便的老者侃侃而谈。问及此人的出 处,戴华告诉我,他原先在加州一所大学教授中国的明清史,现在是一家酒楼的点 心师傅。吓我一跳,老者出身名门,是我在中学语文课本上读过的“五四”某文化 巨人的后裔!果然是满腹经纶,老者不时擦着他的老花镜,话题从明朝万历年间的 “黄河水患考”一直延伸到轰轰烈烈的文革,言词中不时夹杂着:“身为海外华人, 不可心无所系,要珍惜关注国家政治经济文化的权利。”戴华歪着头问我:“你平 时都关心些什么?”我耸耸肩说:“都关心,也都不关心。”他讥讽地一笑:“不 会吧,看你也不像是出家人嘛。”我说,我没来美国时,以为可能这比较适合我, 可来之后又觉得好像不管是什么释迦牟尼式、耶稣式、新绿色和平组织等等都不适 合我……“不奇怪,从古至今,中国文人都一个样,摆出一副看破红尘的架势就把 自己给打发了。”惭愧,我赶紧纠正说,我算不上是什么文人,我这号人无非是靠 本能活着。“你说对了,狗最基本的本能是忠诚,但很多中国人连这基本的本能都 不具备……”他的话弄得我很尴尬,我只好改变话题:“哎,我有一问题,在你们 这,如果有家庭暴力,除了找律师去法院,还有什么解决方式?”“有很多保护妇 女的机构和团体呀,你可以上那去。”“不是我,是我的朋友,问题是她已经熬到 快拿绿卡了,她不想把事情公开化。”“是假结婚么?”“不是,但性质也差不多。” “你们手上有证据么?”他问。“都只剩半条命了,艾丽丝身上的伤痕就是证据。” 我道。接下来,我把艾丽丝的整个经过说了一遍,至于麦克,我只字未提。“不管 怎么说她也是大陆来的,我看这样吧,”他抬手喊了一声,“史丹——” 冲我走过来的女人大致三十来岁,齐耳的短发,配上黑压压的刘海,如同戴了 一顶钢盔。 “史丹是我这一版的专职记者,她在美国读的就是法律。”戴华道。 在和史丹的交谈中,我一再强调,我的本意只是想让他们充当一下我们的娘家 人,上门去吓唬吓唬那个“纳粹”。 听我说完,史丹一皱眉头:“你们也真是,前怕狼后怕虎的还敢来美国混?” 无端地吃了自家人一闷棍,我以一阵猛烈的咳嗽作回应。读过法律的人的确不 一般,她善于抓住我们这类人可悲的秉性,还他妈又可贵又深刻。 “以我在这的经验,老外是吃硬不吃软,老中那套敲边鼓的玩法在这不管用。” 我心里窝着火,但深知,她这号人对卑躬屈膝玷污祖国荣誉的人是绝不宽容的, 没办法,人家好歹是来“求学”的,而我们来这的目的怎么说也上不得台面。我生 平第一次觉得在同类前面抬不起头来。于是,史丹愈发是加大力度,狠批了一通中 国人的中庸,我呢,不断点头,态度着实殷勤,只盘算着自己今天没白来就好。 史丹可能觉得话说狠了,就又露出温婉的笑意说:“这样,我先了解一下情况, 你把艾丽丝的地址给我。” 又出乎我的意料,艾丽丝在得知有报纸要替她报仇申冤时,她给我的拥抱不下 十次。究其原因,她说“纳粹”是个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的人,倘若娘家人的报纸 给他撒点“辣椒面,”他就不敢为所欲为了。我大喜过望,立马和史丹约在学校附 近的小咖啡馆里见面。 毕竟是在舞台上混了十几年,艾丽丝的表现简直无懈可击。她一会声泪俱下, 一会又睁着羔羊般凄楚的大眼睛,就连她的手也成了利器。嘿,那手肿胀发白,粗 大的关节像是弯不过来,我想,人恐怕只有到了心力衰竭才会长出这么一双手。 “你们认识多久就结婚了?”史丹问。 “也就一个月出头吧。” 艾丽丝的絮絮叨叨,我一时难以理出头绪,其错综复杂的细节包括旅游、订婚、 与继母大打出手等等…… “你这么快嫁给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是为了来美国,还是看他有钱?” 艾丽丝倒也不含糊:“都是,我老家是甘肃的,我一个人从十五岁起就在北京 漂,十几年了连个窝都没漂上一个,我当时就想嫁人算了。” “你爱他么?”史丹不动声色地道。 听她这么问,我口中的啤酒差点没喷出来。 “我……你,她不是已经跟你说了么……”艾丽丝指了指我,语无伦次。我下 意识地不去看她,她夸张的抽噎声让我浑身不自在,听着都觉得丢人现眼。 …… “你刚才说你每天早晨必须打扫完房间才能去上学,那你们家拢共有多少房间?” 史丹问。 “大大小小有十三个客房,不连卫生间、厨房和客厅,我每天早晨四点半就开 始打扫。” “是你自愿的么?” “哪呵,我……他说我像黑人一样懒……” “结婚前他打过你吗?” 艾丽丝叫了起来:“怎么可能!结婚那天我歌舞团的很多朋友都来了,大家都 夸他绝对绅士风度,是盗版的美国电视剧上《豪门恩怨》里的那个石油大亨……” 史丹忍住笑,又问:“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虐待你?” “很,很久了,我刚来这没多久他就……呜……” “有别的原因么?比方说他通常是在什么情况下更容易对你施暴?” 艾丽丝的脸憋得通红,毕竟是床上的隐私,何况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但史丹不 理会,她就像一把超薄的外科手术刀,大刀阔斧地解剖着其中的细节。譬如当艾丽 丝说到“纳粹”在床上逼她高呼自己是“贱货”时,史丹会冷不丁反问她:“你喊 了吗?”“我,我没办法,我不喊,时间拖得就更长……”“那你觉得自己是贱货 喽?”什么话,艾丽丝不干了,“你不是也想拿我开涮吧——”她抓起桌上的冰桶, 把所有的冰都倒进自己的啤酒里。 说实话,史丹言语中流露出来的优越感让我有一种被“娘家人”再次嘲弄的窝 囊;但我不允许自己更深地沉溺其中,我朝服务员打了个响指:“小二,给我们上 冰块。” 史丹纠正道:“你叫他‘小二’他们听不懂的。” 我没理她,继续叫:“‘小二’,上冰块——” 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没任何动静,我完全摸不透史丹在干什么。还有一重 要情况,艾丽丝又没来学校了。这回,琳达的焦虑比我还甚,差不多是十五分钟就 打个电话来烦我。 史丹那头终于有信了。她在电话里说她已经见过史密斯先生(也就是“纳粹”) 了。 “我了解的情况可能有很大的出入,”她顿了顿,“你还能提供其他的证人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诧异地问。 “没什么,我是记者,我有自己的职业准则。”说罢她又接着问:“你和史密 斯先生有过接触么?” “没有。听艾丽丝说,老东西不喜欢家里来生人,他平时也很少出门,基本过 着半幽灵的生活……” 史丹发出短促的笑声:“不会吧……你可能还不太了解史密斯先生,我看过他 的资料,他祖上是从欧洲移民过来的贵族,他本人接受过很好的教育,现在是这一 社区一所私立学校的股东……” 我对“纳粹”的家谱不感兴趣,只等她尽快进入正题。 “……史密斯先生认为,艾丽丝的精神有点问题,他后悔没让艾丽丝早点去看 精神病医生……” “屁话,难道艾丽丝只有忍气吞声、挨打受骂精神才健全?”我说。 史丹打断我:“站在客观的角度,我不能认定史密斯说的就是假话,他说艾丽 丝经常夜里梦游,她梦游时也没忘了从他口袋里偷小钱……” 一提到钱,我感觉像被人从后腰捅了一刀,但我不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只问 :“那艾丽丝身上的伤他又怎么解释?” “史密斯先生的解释是,艾丽丝本人有被虐待的倾向。这属于心理学的范畴… …”史丹怕我听不懂,跟着贩卖了一大通“心理学”常识。 我粗鲁地打断她:“那你也认为就是老东西把艾丽丝杀了也合情合理?” 史丹那头没动静了。过了好一会她问:“噢,对了,艾丽丝在学校是不是又有 了新情人?” 沉默。 “喂——” 我迟疑了几秒钟道:“那艾丽丝呢,这事你应该去问她本人。” “她说什么对你重要吗?之前,你为什么没把这些告诉我?” 完了,现在轮到我害怕去跟娘家人说知心话了。也罢,反正纸包不住火,我干 脆把这事的前因后果全都倒给了她。我的本意是,艾丽丝的出轨是被迫害者的自然 反抗。 “哦,这就对了,老话说得好,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看来史密斯先生也并 非在捕风捉影……” 真是防不胜防,上当了,听史丹的口气,我不知不觉成了对方的帮凶。接下来, 我只好口若悬河地大谈“出轨”和“性暴力”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概念,就像吃饭 和拉屎,你史丹总不能把嘴巴当屁股吧——艾丽丝怎么样了?一想到是我“出卖” 了她,我就寝食难安。而当我把一切都转述给琳达时,琳达也觉得这事最好是不了 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