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然而,史丹的文章还是出来了。文章的标题是《后绿卡族纪实之一》。上面还 来了个编者按:“从即日起,本报将对后出国潮的绿卡族和准绿卡族们的生存现状 进行报道……”该文一派写实风格,从开头我怎么去找他们报纸,一直写到艾丽丝 的小偷小摸,全文一概遵照采访和电话录音的顺序。这当中,作者的姿态不偏不倚, 似乎只是客观地把一切流水账记录下来,是非好坏全由读者自己判断。不仅如此, 为了凸显所谓的真实感,史丹特别强调,文章中的人名、地名全都是真实再现。 不用说,这不起眼的一份小报,一夜之间在学校传开来。我和琳达万万没想到, 我们一心想当救火队员,到头来却惹火烧身。更不妙的是,这小女子偏偏又神秘消 失,这愈发激起了广大师生茶余饭后的兴趣。 琳达建议我,干脆拍屁股走人,别在这学校混了。一种以弱抗强的情怀油然而 起,我说,我不能,是我捅的娄子,况且,艾丽丝那头还没下文呢,谁胜谁负还不 一定呢——“你别忘了,你这是在人家地头上,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行了,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总不能把艾丽丝一个人撂在地狱里吧— —” 而事况的发展方向却越来越诡异。一天下午,我从超市买菜回来,莫告诉我, 艾丽丝刚才来过电话。更奇的是,莫说,史密斯先生还在电话里亲自邀请我们夫妇 明天下午去他家作客。 明天正好是周末。我狐疑地问:“你没弄错吧?是不是同一个史密斯先生?” “要不,你给艾丽丝打个电话。”莫建议道。 “从我认识她起,就没接过她的电话,‘纳粹’是不让她用她家电话的。”我 很肯定地说。 正说着,电话响了,是艾丽丝。我一开口就迫不及待地提到报纸,可艾丽丝的 反应却让我摸不着头脑,她说她对这事已经没兴趣了,她打电话给我是要我明天和 我先生一定去他家作客……“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问。她所问非所答:“我们, 我们请了大概二十来人吧,史密斯那边还请了学校的老师,校长两口子也要来……” 还没等我说什么,她就挂了。我站着,完全蒙了,以正常推理,艾丽丝的这番话可 是用母语说的,这就意味着她完全有机会向我求救,而不是动员我去她家作客。我 毫无道理地转过头去向莫发难:“她为什么这样对我?你说,我是不是天底下最大 的傻瓜?”莫夸张地用手捂着耳朵:“请小声点,在越南时我有过经验,如果你开 始对你的同伙疑神疑鬼,那你的灾难就快来啦——”莫开玩笑地一把捂住我的嘴。 一会,又是琳达的电话。经种种分析,我俩还是不得其所以然;最后好奇心占 了上风,决定明天一起杀过去看看。 以往,只有在琳达开车送艾丽丝时,我瞄过了几眼“孤堡”的外观。今日,我 拉着先生深入巢穴,一心想探个究竟。虽是深秋,“孤堡”花园里的阵阵花香沁人 心脾。来到客厅,见主人夫妇一袭正装打扮,艾丽丝宝蓝色的长裙配上金色的首饰 很是贵气。两人不时与来人握手寒暄。真是匪夷所思,麦克居然也携夫人出场,他 擎着一杯酒与身穿铁灰色西装的老“纳粹”交谈正欢,而且,从他们那儿不时传出 阵阵笑声。接着,我还看见了史丹,她朝我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与屋外形成反差的是,这屋子光线太暗,里边的老式家具和挂在墙上的画都灰 扑扑的,哦,再抬头去看,楼梯走廊的整面墙大大小小都挂着老旧的油画;站在我 身边的莫边看边咂嘴,脸上现出羡慕的神采。 我哪有心思欣赏艺术品,瞅了个空,我悄悄地问艾丽丝,今天这饭吃的是什么 主题?“是他……他说是我毁了他的名誉……”“得,你让我们来就想让我们出丑 ——”“是你把我和麦克的事告诉史丹的?”艾丽丝直视着我。就在我面红耳赤地 跟她解释我的初衷时,老“纳粹”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我的身后:“嗨,芳小姐, 能认识你很高兴——”我只好伸出手,只见他低下头,拉起我的指尖,行了一个标 准的吻手礼。没说的,人家优雅的绅士作派犹如影视剧里的大人物,相比之下,我 们的小打小闹,摇唇捣舌,简直上不了台面。 恼恨之余,我板着面孔坐到了餐桌前。真是排场,临时请来的服务员都扎着雪 白的围裙,还每上一道菜就给客人换一套餐具。听得出,高雅的人似乎都有某种特 定的说话方式,其实只不过是一些言不及义和煞有介事的话,以引经据典的口气说 出来罢了。至于他们的妻子,其舞弄刀叉的姿态是那么地娴熟和漂亮,真看得我是 眼花缭乱。 席间,中国如何……美国如何……文化背景……错位等等话题穿插其中,坐在 艾丽丝身边的是我们学校的校长,他问坐在他对面的史丹:“前不久我看一条新闻, 说在纽约破获了一起制造假绿卡的大案,他们买卖的对象全是中国人,售价最少也 要一万美金以上……我印象中,苏联解体以后,也有大量的俄罗斯人、东欧人跑到 美国来,可他们并不像你们中国人那样急于获得绿卡……”一时间,大家都哑了, 都齐刷刷地看着史丹。 “校长先生,您不愧是教育专家,您提到的这一问题,我也在问我自己——” 史丹斜靠在椅子上,她灌了一口葡萄酒接着道:“以我对自己同胞的理解,我想绿 卡还不仅仅是一个身份,我记得几年前在我申请加入美国国籍时,和我面谈的移民 官员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认为美国最可贵的传统是什么?我回答是自由。的确, 对每个初来美国的人,都会为在这个国家所感受到的自由兴奋不已。然而,随着时 间的推移和了解的深入,我发现,一个外来者和土生土长的美国人有很多的不一样。 比如,人的价值取向和人的尊严,以及社会责任感等等;一个外来者,更多的痛苦 和烦恼是体现在一日三餐的劳顿中,我们很多人都有过切身的体会,在这,离开了 金钱去谈论自由是何其地空泛!绿卡对一个生活在这的外国人来说有两重意义:其 一,它是美元的象征,没有绿卡就只能在黑餐馆打工,薪水之低廉也是有目共睹的。 其二,它包含着人的安全感,人的尊严……”史丹顿了顿,把头转向校长道:“您 是不是觉得绿卡有点儿卡夫卡小说的怪诞,一个人为了获得尊严而必须放下尊严来 乞求获得它,甚至不惜动用某些有损于尊严的手段,比如,你刚才提到的假绿卡… …我想,国人的这种心理你们美国人可能很难理解。我上中学时读过中国近代史, 我的感受是中国人怎么了?怎么就一直挨打,我们弥足珍贵又历时久远的几千年文 明,怎么就难以与外来入侵者抗衡……其实,就是在今天,你们老外也没少欺负咱 中国人,只不过是战争的形式变了,不再是大炮和坦克,而是利用你们发明出来的 金融、货币、贸易等等之类的工具,就以眼前的这场金融危机为例,中国人在这场 货币战争中也没少吃亏上当。这让我想起在纽约读大学时,洛克菲勒说过的一段名 言:”美国这朵美丽的玫瑰,只有借牺牲四周的花蕾,才能培养出诱人的香味及娇 艳的外观,这并非是商业上的不良趋势,而是自然法则和上帝法则。‘一次,我跟 一个在美国做教授的中国朋友也讨论过绿卡问题,他说,羊再肥也是羊,狼再瘦也 是狼。那好啦,只有拿了绿卡,才能与狼共舞……“ 史丹的嘴茬子锋利如刀,没人说话。我隐隐觉得屋子里的空气在加热。蓦地, 听到有人拍巴掌,是“纳粹”。 “史丹小姐,我很佩服您的勇气,您完全打破了我对东方女人一贯的印象……” 他说。 史丹微微一笑:“那史密斯先生,您又是如何看艾丽丝这个东方女性的呢?” 报纸的事学校的人都知道,谁都能听出史丹话里的潜台词。 我和琳达交换了一下眼色,见“纳粹”依旧稳稳当当地抽着他口中的雪茄。接 着,他左手一挥,“宝贝,来,到我身边来——”他挺直了身子,朝艾丽丝勾了勾 食指。 “刷”地一下,艾丽丝的脸全白了。她哆嗦着拉开凳子,走了过去。 “纳粹”坐着没动,他把雪茄插在牙齿间,一把搂住艾丽丝的腰,昂着头,像 昂头在看一尊天使:“宝贝,看来史丹小姐对我们的婚姻生活不仅好奇,还有着丰 富的想象力,你是否可以告诉她,你在美国生活得幸福么——”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艾丽丝脸上,短短几秒钟,她看了看史丹,又看 了看我,最后她脸上的肌肉松了下来,“我……我很幸福呀。” “纳粹”拔下他口中的雪茄:“哈哈,亲爱的,告诉大家,报纸上的那堆臭狗 屎又是怎么回事?” 我紧张得汗毛都竖起来了,现在是一根柴火都能烧烂猪头的时候。艾丽丝不再 看我,她低头冲着“纳粹”的脑门说:“是……是……对不起,我只是,只是觉得 你对我没有以前那么好,我,我就想跟你开个玩笑……”之后,她越说越悬乎,一 句话,她是因为太怕失去丈夫的爱,才开了这么个愚蠢的玩笑。 “史丹小姐,您恐怕要失望唷,您看,我的艾丽丝是个艺术家,我早跟你说过, 艺术家是人类梦想的创造者,他们很容易梦游,他们的头脑往往有点……她把生活 当成了艺术,有时还很调皮——”说罢,“纳粹”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冷笑。 哈哈,“艺术家”?多么伟大的称号!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情上,我的想象 力实在是太贫乏了。无疑,我们都当了她的炮灰! 耳边是人们零星迸发的片言碎语,完全可以想见,她给这张餐桌带来了多大的 “轰动”啊!我真想当着所有人朝她深深鞠上一躬:艾丽丝,从今天起,我也要脱 胎换骨,拿你当我的观世音,当我下半辈子学习的榜样! 史丹毕竟是史丹,她斯斯文文地举着酒杯道:“史密斯先生,与您说的失望相 比,我更多的是惭愧,在美国,我读的是法律,看来,我对艺术家还是太缺乏了解 啦——” 我眯着眼睛审视着艾丽丝,她的嘴巴一张一合,我听不清,也看不见。哦,这 是一个人幻想破灭的最佳时刻,我看着酒杯里的酒,差点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