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再也没到学校去,再也不想与艾丽丝或什么人有任何瓜葛。我整天窝在家里, 眼睛赤红,喷嚏不断。翻翻诘屈聱牙、禅意高深的老庄,我巴望,如果我能在家设 一佛堂,闭眼吃斋念佛该有多好! 一天下午,史丹约我在咖啡馆见面。 “看你好像心情不佳嘛。”史丹搅着咖啡看着我。 我说,对不起,是我惹的祸。 “别蔫头蔫脑的,在这个国家,文人身上忧郁的气质是最不值钱的。告诉你点 高兴的,我们报纸的销量一下上去了不少,这里边也有你的功劳。” 我说这就像秃鹫和苍鹰争翔于同一个天空,各自吃下的也不过是一块脏兮兮的 腐肉而已。 “嘿,管它是什么肉,能找到肉吃就是本事。我早看出你这人最大的优点是有 幽默感。在美国,没有幽默感的人是不受欢迎的。知道我今天找你是为什么吗——” 她说,“后绿卡族纪实”是一个庞大的工程,她一个人怕是顶不下来。“近年来, 移民问题已演变为美国敏感的政治问题,这里边大有金矿可挖。你可能不知道,有 一些社团,它们的基金会在人权问题上是很舍得花钱的……” 哟,人权,我说我都快忘记自己还是不是人,我已经厌倦了凭生活的惯性混日 子。 “少说这些无用的废话,无病呻吟在哪都是祸害,建议你有空去参观一下宋美 龄女士在长岛的府邸,你只要看上一眼,你这辈子永远都不缺少奋斗的目标。” 史丹的话使我如芒在背,想想也是,与其呆在屋子里祸害家人,不如学她的样, 狼走天下。 我和史丹聊得很投机,事情就这样敲定了:她是我的老板,我给她做“枪手”, 跑腿、爬格子的事由我自由发挥,她主要负责搞钱。一句话,我俩奋斗的目标是把 绿卡族的种种苦难变成手中的真金白银。 新时期就这样开始了。莫在家做他的宅男,我则换上“圣斗士”的平底鞋,过 上了东游西荡的日子。由此,我也渐渐熟悉了新移民在这个城市种种的生存境遇。 他们当中有的混得相当不错,这类人大多是有背景的八旗子弟;但大部分是像史丹 一样的海外学子,这类人受金融危机冲击最大,给我的印象是嘴巴硬、骨头软;而 在底层求生的往往是那些在美国生活了几十年却连英语都不说的人,他们还好,毕 竟,因受苦的历史太长,早已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身。 凭着在国内给报纸写专栏的功底,我深知,要想从别人腰包里掏钱,标题一定 要比事实醒目,我苦心经营:如:“来自北京一绝望失业的男子在网络上愿出售一 个肾脏”,“福建偷渡女与美国特工的较量”,“即将被遣送回国的留美博士,舌 战美国移民局”,“危机之下,印度神童含泪告别硅谷”……类似的东西,写到后 来,我自己也像是掉在了粪坑里。 转眼间,圣诞节快到了。史丹和我都有种感觉,“忆苦饭”是不能再吃了,上 帝的节日临近,世界人民都盼着能分享到一点冥冥之中的希望做消遣。这天,我刚 到史丹办公室,她就笑逐颜开地问我:“想要圣诞礼物吗?”“要,赶紧把红包拿 来。”“不是红包,是条小狗,上帝派小狗下凡了。”“它是不是长了三只眼睛?” “错,我看你的想象还停留在唯物主义初级阶段,你就不能把它想成一种灵性的动 物……我刚在电脑上查过,自金融危机以来,写猫、狗、动物与人如何温暖、如何 深情的书特畅销……”弄半天,我算是听明白了,这是一个人与一条小狗的故事。 “这个时候我们得给绿卡族们一点希望,你现在就去,我就是从那学校出来的,我 把我同学的地址给你,他在那当老师,你可以先找他了解一下情况,我已经给你定 了去纽约的航班,这题材绝对能火,说不定我们还能搞一本畅销书……” 以下是我的采访笔记:李江。男。27岁。一来自江西农村的苦孩子,由于学业 优异,2004年幸运地考取了纽约州立大学法律系的研究生。也是在这年的平安夜, 孤独的他在街上溜达时听见一条小狗蜷缩在路边哀哀地叫唤着,仔细一看才发现, 原来是一条小狗被倒扣在路边的垃圾桶里,李江把小狗从垃圾桶刨了出来,并将它 揣在怀里抱回了家。他给小狗取了名字,叫“大大”。此后,这小狗成了李江孤寂 生活形影不离的伙伴。四年过去了,尽管李江的学业十分优秀,但没有任何一家律 师事务所聘用他。就在半个月前,他已经收到了移民局发给他的正式信函,鉴于他 的学生身份即将到期,若再找不到工作,他就得卷铺盖走人。 又是绿卡。李江在接到移民局的最后通牒后,终于想到了一个能让自己留下的 理由:在许多个孤独寂寞的日子里,从平安夜那天起,这条叫“大大”的小狗就与 它相依为命地生活了五年。“大大”是他在美国的亲人,他不能与他的“亲人”分 离。另外,如果李江一定要将宠物带出国,其手续的复杂性是他在经济和精神上都 耗不起的,就算到了中国口岸,这狗必须要在指定的地方隔离观察两个月。“我不 知道我的‘大大’是否在两个月后还活着……”李江在博客上称:尽管移民局的官 员在听了这故事后深深被打动,但他们还是很客气地告诉他:他和“大大”的感情 虽然十分感人,但移民法中没有这样的先例,狗毕竟不是人…… 这件事很快引起了网友们的热议。李江的校友想出的办法是拿出证据,证明 “大大”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同样享有“人权”的人。于是,对“大大”是不是 一个人的争论几乎达到了白热化。多数人认为:这条小狗除了外形不是人,它具有 与人一样的感情,一样的理解人的能力;不仅如此,它热情、善良,把真正的爱带 给了这位在异乡孤独求学的青年。李江在博客中披露说,这段时间,这小狗像是冥 冥之中,知道了要与主人分离,它竟然绝食整整五天了!兽医给出诊断,小狗已经 得了抑郁症,像人一样,它的身心受到了极大的摧残,达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我们不能容忍这样的暴力发生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关当局把小狗强行与它的亲人 分开,这是及其不人道的……”很多网友写道。 …… 史丹说对了,这绝对是最好的圣诞礼物。与此同时,我还发现,这事的进展已 经演变成了一个公众事件,它不仅牵动着很多海外游子的心,美国大众对这条小狗 的热情已经超过了国家、民族、绿卡之类的界限,“大大”已经成了“另类人权” 的代名词。我在连夜发给史丹的第一篇文章中用了一个很煽情的标题:“平安夜里 的人狗之恋”。兴许是受了人气旺盛的鼓舞,我胆子更大了,我以连续报道的方式 发给史丹:“绿卡,是原罪,还是福音?”“拯救我们灵魂的,是人?还是狗?” “小狗危在旦夕,生死时速撼动人类的良知”……为了证明动物的“另类人权”, 我举例说,动物像人一样,不仅有生存权,还同样享有继承权。如,已故的著名歌 坛巨星杰克逊在他的遗嘱中,把500 万美元留给了他最疼爱的一只黑猩猩……一生 活在加州的老太太,不久前花巨资买下一块墓地,准备将来与她的爱犬合葬…… 史丹来电话说:“干得好,等你回来,我请你去吃阿拉斯加大蟹。”我口出狂 言地回答她:“你说,我俩是不是成全了美国的人权发展史上光辉灿烂的一页……” 哦,我听见自己的心一下一下撞击着肋骨,沉重、疯狂而又自强不息。 随着事态的进展,李江的房东也出来证实,李江平时散步、玩耍、购物都带着 “大大”,他(它)们看起来就是哥俩。李江有次病了,是“大大”拽着房东的裤 腿,把他叫来,才送李江去了医院……美国人似乎比我更甚,他们在网上写道: “我们国家的条文,不应该是冷冰冰的文字,它应该是人性美好的产物,大大,你 是爱的象征,上帝的使者……” 正当我忙得不可开交时,我竟接到了艾丽丝的电话。“芳,是你吗,你写的文 章我在报纸上都看到了。恭喜啊,你都快成名人了。”我本不想吱声,可她戳到了 我的伤心处。我讥讽道:“看看好呵,看明白就知道做人还是别跟人学,想做个正 派人就去跟狗学,至少狗很本色,它不会一夜之间就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大艺术家。” 几个月来,我一肚子的火算是发泄出来了。艾丽丝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恨我,我 知道,你们都恨我,麦克也跟我分手了,他去了南美,去和平工作队了……”“哼, 爱是这话,这人和狗是没得比,狗一旦认准了主人就终身不渝,人呢,但凡是发誓 海枯石烂的恋人和朋友,最后都是挖坑害人的主——”我在心里冷笑,又想拿我当 呕吐的垃圾桶,没门。我刚想挂,又听她说:“我的绿卡没有下来,是他搞的鬼, 他说他要跟我离婚,我……我突然觉得活不动了……”我冷酷地回敬她:“活不动? 什么意思?早年我就读过莎士比亚的传记,他说,艺术家是靠贩卖痛苦来过活的— —”“我……我想最后见你一面……”她嚎了起来。嘿,懒得去想,中国人一贯善 于健忘历史,我得改掉这毛病。“对不起,你的事跟我无关,我这会正忙呢。”说 完,怕她再烦我,我关了机,继续埋头整理我手上的材料。 我的活干得很敬业,一切的一切最后都很完美。就在圣诞节头一天,李江激动 万分地跑来告诉我,成了,他可以永远和他的“大大”生活在一起了,有关当局经 过听证会,破例批准了他的永久居留权。与李江欣喜若狂的神态相悖,我嘴里泛起 淡淡的苦味,这个提前到来的结局来得太快了,多少让人有些失落。唉,这金矿还 没怎么开就画上句号了,是有点可惜。 回到家,我把给莫买的礼物挂在圣诞树上。一会,莫的姐姐、侄女都来了。餐 桌上放着花草和一大食物餐具。莫把整个房间布置得柔和而温馨,桌上的花草尽管 是保鲜干花,却透着几许浪漫。盛宴之前,每个人开始祈祷:万能的主,感谢您赐 给我们食粮,我们赞美您。我们将大地和人类劳苦的果实呈献给您,使它成为我们 的生命之粮…… 莫和我的十指紧紧扣着,而阴燃在灵魂深处的暗火仿佛使我看到了印在岁月长 河中自己的倒影——昨天的我,无处追寻,而被火苗放大的影子,却强大得足以摆 脱自己的本性。 讨厌,家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电话那头是艾丽丝的丈夫,他声音沙哑地说 :“艾丽丝死了……在游泳池里,她喝了大量掺有安眠药的酒,就在今天下午……” 他说他很想知道,艾丽丝在这之前有没有跟我有过联系?我的牙齿将嘴唇内侧咬得 生痛,却回应道:“报应。”我分不清我在诅咒谁,只是嘴里蹦出如此响亮的字眼, 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此时,莫点燃了桌上的蜡烛,我看着他怔怔地说,“我知道了,又是绿卡,她 真是把上吊的绳子带这来了……” 第二天,我把这一消息通知了史丹。史丹说,好极了,我还正愁没有故事呢, 你赶紧过去看看—— 三天后,我参加了艾丽丝下葬的仪式,奇怪,竟然没有见到艾丽丝的家人。我 问“纳粹”,“你通知她的家人了吗?”他说,当然,但他们提出要我提供来美的 路费。“嘿,你是怕她家人来分你的家产吧?”说罢,我俯身去看棺材里的艾丽丝。 哦,虽然是化了浓妆,但躺在棺材里的她五官变位,洞开的嘴巴看上去似乎惊恐万 分,又似乎是有些狰狞。我在拍了几张照后,不辱使命地转身问“纳粹”:“一会 我能去你家看看她住过的房间吗?”“正好,我希望你把她所有的东西都统统从我 家里拿走。”纳粹说。 是的,艾丽丝最后留给我的一点遐想是,也就不到几分钟,她所有的东西就可 以全都收到了一个大纸袋里,想想人这一生,也就不过是几分钟就把她所有存在的 痕迹都装进了袋子里,或是记忆,或是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