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月弯的深夜,王子丹脱掉上衣,倚着父亲的墓碑坐下,用力抵着,直到父亲 的名字以浮雕的形式出现在他白皙“臃肿”的背上。然后,他把胳膊别到背后,用 手指抚写父亲的名字,王舟。之墓,两个字每次都会跟着父亲的名字出现在他手指 最容易摸到的地方,但他极少去抚写它。他只写父亲的名字。就像小时候和父亲常 做的那样——睡前,父亲在他光溜溜的脊背上用手指写字让他猜。写得最多的是他 俩的名字。王舟。王子丹。或王舟的儿子王子丹,王子丹的父亲王舟。父亲有时写 得很慢,有时写得很快。不管快慢,王子丹都能猜对,猜对字的王子丹会在父亲的 笑容里骄傲地睡去。 在父亲死前的两年里他们已经不再玩这样的游戏了。埋葬了父亲的王子丹,面 对一堆黄土,突然意识到天地间再也没有父亲了,只有墓碑上的名字是他的。伤心 而气恼的他用背撞击着那个名字仰天而哭——爸,爸,我不让你离开我!我不允许 你离开我! 背上有了一条条凸道道,他惊讶地抚摸着它们,心里面突然有了一丝安慰—— 他的爸爸并没有完全离开他,爸爸还能在他后背上写字! 三十年了,王子丹保持着这种和父亲亲近的方式。 走到办公室门口,王子丹看见惨白的灯光下妻子杨蓝的背影迅速地消失在走廊 尽头的楼梯处。王子丹第一次发现那慌张的敏捷里有了侦察员最忌讳的臃肿和疲惫。 岁月不饶人哪。王子丹看着杨蓝消失的地方,想到她该有四十五岁了。自己比她小 三岁,应该是四十二岁了。 四十二岁。父亲三十年前的年纪。王子丹的心脏突突地失控了。他进屋坐到办 公桌前,一阵眩晕让他趴在桌子上。额顶那缕从左耳上方出发担任掩护高地任务的 头发疲惫地耷拉下来,像一片从黑鹅翅膀上凋零的羽毛,落在他相交叉的手指上。 夜班护士乔桥走进来,看着王子丹说,她来电话问你好不好?谁?王子丹抬起 头问,手指慌乱地把那片黑羽毛捋到头顶上。还能有谁?小王子丹呗。乔桥的语调 里含着悲天悯人的味道。她是小王子丹的好友。 她还好吧?王子丹问。 你要是真关心,不会自己问? 王子丹朝乔桥摆了下手,闭眼捏着眉头。他把眉头揪得高高的,红红的。乔桥 看不得他这副敢做不敢当的样儿,转身出去。 王子丹从来不允许别人用别的名词来称呼他,比如主任、教授、老师。有不知 道规矩的人,不管是同事、学生还是病人,他总是皱着眉头说,叫我王子丹。 小王子丹是两年前的冬天调进中西医结合科的。小王子丹进科的第一天,全科 人员聚集在护士站等待开早会。护士长对王子丹说,等一会儿人齐了,你讲话之前 我先介绍一下新同事。王子丹点点头走到住院病人一览表前看着。电话响了,一个 大夫接了说,王子丹电话。王子丹转身来抓话筒,却连女人的手一起抓住了。人们 哄笑起来。王子丹抬头看见一张通红的陌生女人脸。他尴尬地撒了手问接电话的大 夫,不是找我的吗?大夫笑着说,找王子丹。王子丹再次把手伸向那个焦黄的话筒, 不想再一次碰到了那只手。人们再次哄笑起来。 会后,护士长跟着王子丹进了办公室,笑眯眯地说,这回可出现难题了,你自 己说,我们以后怎么区分你俩?王子丹说,找护理部换个不重名的来。护士长说, 这不好,因为咱们科的小病人越来越多,遇到血管不好的总出现几针扎不进的情况, 病人有意见,我才打报告请求调儿科护士过来的,人家可是技术很过硬的,听说能 够摸黑扎针呢,再说了,人事处也不会因为重名这种事做变动的。王子丹说,反正 我是坐不改名站不改姓,你找她去想办法吧。护士长说,要是人家也坐不改名站不 改姓呢?王子丹笑笑说,我又没说让人家改名。护士说,那就叫你大王子丹,叫她 小王子丹吧。王子丹说,王子丹就是王子丹。 查完房后的王子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小王子丹走进来红着脸说,主 任,对不起,电话的事是我不好。王子丹习惯性地皱了眉头说,叫我王子丹。王子 丹——小王子丹低低地喊了一声,接着扑哧一下乐了。王子丹说,笑什么?小王子 丹说,感觉是在喊自己呢,感觉怪怪的。王子丹盯着她的胸牌,看见天天戴在自己 胸前的名字出现在一个女人丰满的胸脯上也感觉怪怪的。 小王子丹看着王子丹盯她胸脯的眼神,脸上一层更深的红色渗出来。王子丹— —她笑嘻嘻地喊。哦。王子丹把目光收回来,指指面前的椅子示意她坐下说,能告 诉我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吗?我父亲。她说。哦,我的名字也是父亲起的,你父 亲讲过给你取这名字的原因吗? 不记得了,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不想提起他,提起来我就恨他。哦?王 子丹来了兴致——为什么?她把目光转向窗外说,父母是领我们来这个世界上的人, 那他们就应该领着我们长大对吧?可他半路上就逃了,扔下我,七岁,流浪狗一样, 想想就恨他。她的眼泪蹿出来,突地滑落到嘴边。他的心里一阵电闪雷鸣。他不知 道该怎样安慰和他怀着相似伤痛的她,只笨拙地说,咱俩差不多,不要太难过了, 有什么事你就来找我。她用手指抹掉嘴角的泪说,不好意思,谢谢。他说,不客气, 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么。他的话一出口,就把自己惊呆了,想解释一下,又觉得越 描越黑,干脆闭紧嘴巴,拉下脸,木呆呆地盯着桌面,一副不认账的表情。但那句 话已经击中她。她的手脚麻酥酥的,心脏欢得乱了节奏,她凝视着自己的胸脯,清 楚地看见那个代表自己和他的名字在颤动。 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这句话如同魔咒在身体里膨胀起来。这种膨胀让她生平 第一次感觉到了强壮和坚实。很多年以来,她一直都是孤独弱小的,她独自一个人 面对黑夜,面对恐慌,面对成长的迷茫、痛楚和大大小小的绝望。孩童时期,她常 常拿针在夜里扎自己,让自己喊出尖厉的声音驱赶恐惧。后来,她结婚了,丈夫吴 奎是钢厂的工人,虎背熊腰,粗声粗气。开始,在他如雷的呼噜里,她踏踏实实地 睡觉、生活。那时,她以为余生都会这样踏实。很快,她发觉丈夫的那种强壮仅仅 是他自己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口喘气,大声骂娘,喜与忧悲与乐都能够用 一句他妈的打发了事。除了晚间的呼噜能在黑色的空气里荡漾成她的安全屏障外, 他的强壮于她正如一支飞奔的箭无法穿越一根棉絮。 父亲死的那个早晨,王子丹知道空气不全是自然课本上说的——无色无味透明 的气体,它还有另外一种形态。那天的空气,是无数细密的无序的悠然飘浮的白色 颗粒,从窗子里飘进来,漫过父亲的身体,变成更淡一些的白从门口飘出去。父亲 悬挂在X 光机上,白色的西装,白色的礼帽,白色的皮鞋,白色的袜子。有人拥住 他说,可怜的孩子,不要站在穿堂风里。有手掌捂住了他的眼睛。有人哭了。他跟 着抽搭了一下鼻子,他闻见了一种怪怪的香味。他挣脱开捂他眼睛的手,寻找那香 味的来源。他凭着十二岁的智慧坚信是这股特殊的香杀死了父亲。敌人肯定是从窗 棂中用细细的竹筒吹进来,待父亲昏迷后,把他吊死的。他要把这个秘密喊出来, 要让敌人听见——我知道你是怎样把我爸爸害死的!你出来,我和你拼了!你出来 呀!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看他。有声音说,这是他的孩子啊,带走,带走,不能让 他看!立即有几只手来拉他,并再次捂住他的眼睛。 第三天晚上,家里来了三个男人,他们送来了父亲的尸检报告和遗物。他们默 默地坐在沙发里,默默地用指头把报告单推到母亲和王子丹面前。王子丹和母亲一 起低头默默地看上面的字——自杀身亡。三个男人和王子丹一起看沉默不语的母亲。 母亲石雕一样呆坐着。三个男人尴尬地晃动起身体,沙发里的弹簧在他们的屁股底 下发出嚓嚓的声响。 送走客人,母亲站在沙发后面指着他们拿来的布包对王子丹说,打开看看。母 亲转过身面朝窗子问,是什么东西?王子丹看着母亲的背影说,爸爸的裤头、背心、 褂子、裤子、布鞋。还有什么?母亲又问。王子丹说,一包烟一张报纸。母亲的肩 膀落下来,像放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王子丹把报纸叠起来,叠得和烟盒一样大小, 连同烟盒握在手里。他知道这是破案的重要线索,他要找出杀害爸爸的凶手。母亲 突然转过身来,抓起桌子上的东西进了厕所。烟雾和母亲剧烈的咳嗽从门缝里挤出 来。王子丹赶紧跑进父亲和他的房间,把手里的东西塞进自己的枕头里。 母亲从厕所里出来,头发上落满了灰烬,一片片,嗑过的瓜子皮一样散落着。 母亲手里的筷子被烧掉了半截,她用半截筷子指着王子丹说,你给我记住了,不要 学你爸!真是狠心,就是石头的心,生铁的心,我这么多年也该把它焐热了!焐化 了! 母亲从不肯和王子丹谈论父亲的死。母亲的冷静和绝情让王子丹觉得母亲就是 杀害父亲的凶手,最起码也是参与了的。母亲把父亲所有的东西都在那个深夜烧掉 了。厕所的墙壁一夜间被熏黑了,厕所门下方的小百叶窗上落满了黑色的、灰色的、 白色的灰烬。王子丹惊讶地发现一个梦的时间自己就丢失了和父亲相关的一切东西。 包括父亲的枕头。那个他从小睡觉就喜欢捏着它边角的枕头,捏破了一个边角,父 亲就把枕头调换一下,给他一个新的边角。王子丹疯牛一样对着母亲冲过去,他把 她撞到墙上,揪住她摇晃着——你把我爸的枕头还给我,你把我爸爸的东西还给我, 还给我!你把我爸爸还给我! 母亲像一棵枯死的树任凭他摇晃着。从她头发上散落的灰烬在演示一场连根拔 起的决绝。她的心被伤透了。被一个丢下她和孩子独自逃离的男人伤透了。那个男 人临死脱下了她为他做的衣裤。那个男人不肯带着沾有她气息的东西去死。这伤透 了她的心。她知道男人死前是洗了澡的,她从他的尸体上闻见了肥皂的味道。送遗 物的人说,东西是叠好的,整齐地放在他值班室的橱子里。她从这句话里明白他的 死是从容的,是深思熟虑的,是早就计划好了的!这令她不寒而栗。 母亲和王子丹一起倒在地上。他们都头晕脑胀,精疲力竭。许久,他扶起母亲 坐到沙发上,他决定像大人一样和母亲谈一谈父亲。 他直视着蓬头垢面骤然枯黄的母亲问,你为什么没有眼泪? 母亲沉默地看着他。 他说,你要不回答,我就死。 母亲说,因为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他说,是不是你杀死了我爸爸? 母亲说,不是,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他是自愿死的。 你怎么知道的? 他早就计划好了,他买了崭新的衣服,你都看见了,白西服,白皮鞋,白礼帽, 白领结,他从里到外都是新的,都是他喜欢的颜色,他早就计划好了,早就准备好 了,只是一直瞒着我,瞒着你。 他为什么死?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因为他不想和我们在一起,这不是明摆着吗?母亲失态地吼起来。不要再提他 了!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忘记他!我不想看见他留下的任何东西! 我也是他留下的,你怎么不把我也烧了?!他年轻的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声音。 母亲看着他的手指,低声说,儿子,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知道你喜欢爸爸, 你以为妈妈无情,甚至以为是妈妈害死了他……你现在太小,很多事情你不懂,等 你大了,你就会明白,妈妈怎么会害死爸爸呢?妈妈爱他,和爱你一样,捧在手里 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等你长大了,妈妈也给你找个像妈这样的媳妇,那时你 就知道你爸有多享福了,家里所有的事妈全包了,做饭做他爱吃的,说话说他爱听 的,我没奢望他像别的男人一样操持家务,我只要他在这个家里呆着,能让我看着 他,我就满足了,可他连这一点都不愿意! 他看着母亲,期待母亲永远说下去,尽管他不能从母亲的诉说里明白父亲的死 因,但他觉得只要母亲说着,父亲就在着。母亲突然停住话头,两手抓住铺在沙发 上的浴巾喃喃而语——窗前有人烧了纸的,窗前有人烧了纸的。你说什么?他问。 有人在你爸爸上吊的窗子底下烧了纸,我看见了,很大的一堆纸灰,肯定是那个不 要脸的女人烧的,他肯定在外面乱搞了!你不要再和我提起他!永远都不要!一个 字都不要!母亲瘫软下去。 他跑到医院,父亲吊死的那间屋子已经锁了门,窗子底下是一丛盛开的月季花, 一些花叶子被烧焦了,纸灰被夜间的雨漫开,隐在草叶下。王子丹蹲下身,花的香 气进到他的鼻腔里,他抽了下鼻子,扒拉了几下草,捏起一点沾着纸灰的土看了看。 他认识其中一个来家送遗物的叔叔——医院的保卫科长。他找到那个叔叔说,有人 在我爸爸的窗前烧了纸,你们发现没有?是不是害他的人烧的?叔叔,求求你,把 那个烧纸的人找出来吧,就算不是他害的,他也可能知道些什么吧?叔叔叹口气说, 我们早都发现这事了,也在全院调查过了,没有结果。孩子,你父亲确实是自杀的, 我们把公安局破案最厉害的人都请来了,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而且你爸爸为人和 善正直,从不争名夺利,对待病人又好,全院上下没有不夸的,他是没有敌人的人。 没有敌人的人怎么会死?王子丹问。叔叔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要再想这件事了, 回去和你妈好好过日子吧。 母亲的灯熄了以后,王子丹从枕头里拿出了烟和报纸。他看了看烟盒上面的字, 大前门。他把烟盒里的烟倒出来数了数,九棵。王子丹闻了闻烟,突然明白那天早 晨他被人捂住眼睛时闻见的香味,就是这烟和月季花掺杂在一起的香。他展开报纸, 仔细地寻找着。那是一张被很多人看过的报纸,被很多笔迹乱划过。王子丹仔细地 辨认着。在报纸的下端,他发现了父亲的字——大前门大前门门门在哪里门在哪里 门。在这行字左上方的夹缝处,写了好些王子丹的名字。字很规整,很小。王子丹 的心怦怦地跳起来,泪水夺眶而出——他知道爸爸到死也爱着他,到死也想着他! 他在心里对父亲说,我也会到死都爱着你,到死都想着你的。 母亲没有再婚。也没有从父亲死时的骤然枯黄里复原。枯黄的母亲像以往一样 操持着家,洗衣,做饭,买菜,打扫卫生,上班,下班。周末带王子丹到奶奶家买 菜,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忙到天黑以后,匆匆往公交车站跑。不同的是,母亲 不再谈父亲。不允许王子丹谈,不允许爷爷奶奶谈,也不允许别的人谈。有一次, 王子丹和母亲在集市上碰到一个熟人,那人站住和母亲说笑,转脸看见王子丹就说, 哎呀,孩子长这么高了,越长越像他爸呢,活脱脱一个小王舟。母亲的脸顿时晴转 阴,拉着王子丹就走,连个再见都没说。 一年后,爷爷中风瘫痪,奶奶也得了严重的心脏病。母亲把沙发卖掉了,把茶 几搬到了阳台上,把客厅改成爷爷奶奶的卧室。母亲和王子丹的生活从此有了一些 改变。首先是吃饭的时间推迟了,因为母亲下班以后要先给爷爷翻身,擦洗,解大 小便,然后,才进行原来的程序。做好饭以后,奶奶和王子丹先吃,母亲去喂爷爷。 等母亲吃完饭,洗完碗,王子丹做完作业后,母亲和王子丹一起给爷爷按摩他丧失 了知觉的右半边身体。奶奶缩在墙角的藤椅里,看着他们三个。偶尔的,母亲在这 时会问一两句王子丹在学校的情况;偶尔的,母亲也会谈一两句自己班上的事;偶 尔的,奶奶也会说一两句陈年的旧事,早已不交往的亲戚。 母亲的日子天天如此。 王子丹的日子也天天如此。上学,放学,做作业,吃饭,给爷爷按摩。大家都 关了灯的时候,他从枕头或纸箱里、鞋子里翻找爸爸的烟盒和报纸,确定它们还在 以后,他才开始睡觉。有的时候有梦,有的梦里有父亲。梦见父亲的早晨,他总是 坐在床边愣神。母亲总会高声喊他——王子丹快点,要迟到了。父亲刚死的那阵子, 母亲有时候叫他丹丹。他郑重其事地对母亲讲,你必须叫我王子丹。母亲问,这有 区别吗?王子丹说,有。母亲自言自语说,长大了,是该叫大名了。 三年后,爷爷死了。爷爷死后的三个月,奶奶也死了。爷爷死后,奶奶常常望 着天空说,老天爷,求求你,赶紧把我也收走吧,别再拖累我闺女了。王子丹听见 这话的时候,就和奶奶一起望着天空,幻想着人都是从天空里洒下来的,像雨滴, 太阳一晒,就蒸发了。爸爸死后,奶奶就改了对母亲的称呼,她不再叫儿媳,而是 叫闺女。奶奶死的时候,哆嗦着布满了皱褶的嘴唇对王子丹说,王子丹呐,咱们老 王家亏欠你妈的太多了,你以后要孝顺她,替你爸,替我,替你爷爷报答她啊。奶 奶又对母亲说,闺女你的苦我明白呀,我到阴曹地府里揍他,我揍死那个混账东西。 母亲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母亲的哭声让王子丹惊讶不已。他惊讶地看着母亲不停地 抽搐肩膀,奶奶那皮和骨头明显分层的手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艰难地摸索。奶奶的 手指停止了,嘴角的皱褶慢慢松散开。母亲停止了哭泣。她把手从奶奶手里抽出来, 把搁在她头顶的手拿下来对王子丹说,你奶奶走了。王子丹一步蹿到窗边,看着收 走了奶奶的天空,伸出手去。母亲扑过来抱住他——还有妈妈,还有妈妈! 王子丹乖顺地成长着。直到考大学的时候,他和母亲沉默安宁的日子才起了一 点小小的波澜。母亲反对王子丹学医。母亲说,你从小喜欢装装拆拆的,上理工大 学吧,将来当个工程师。王子丹妥协而坚决地说,我学中医。他知道这是离父亲最 近的途径。是他感知父亲、找寻父亲最直接的入口。 到医院报到的王子丹心里涌腾着隐秘的快乐。他在心里对父亲说,我来了,爸, 我来了。他围着放射楼转了一圈。父亲去世的那间屋子门开着,里面是一台庞大的 机器。王子丹站到窗前看了看,外面的月季花盛开着,花香扑鼻。人事处长一眼就 认出了王子丹。他热情地握住王子丹的手摇晃着——王舟的儿子!哎呀,你长得和 你爸太像了,欢迎你来医院工作呀,你爸的工作为人那可是没得挑的。王子丹快乐 地说,我会努力向爸爸学习的。人事处长松开手,伸出食指说,我当时到你们学校 挑人,一眼就看准你了,知道王舟的儿子错不了,再说了,和你爸我们都是同时进 医院的老同事了,你到这里上班,离家近,能照顾你母亲。 王子丹感激地鞠躬说,谢谢叔叔,谢谢。 王子丹抬头看着碧蓝无云的天,他觉得自己的后背上有两个翅膀在层层欲飞。 十年了,父亲只能在他的心里,在梦里,在努力去想却越来越模糊的记忆里。十年 了,他长成了父亲的样子,在父亲工作过的地方,看见的人和物是父亲曾看见的, 听见的声音是父亲曾听见的,他走的路是父亲曾走过的,他穿过的门是父亲曾穿过 的。 母亲对米已成粥的事叹了口气,进入了惯有的沉默。王子丹说,这个医院离家 近,能照顾您,对爸爸的事您不用担心,爸爸在医院里的口碑很好,我今天见到的 人还都在夸赞爸爸,也正因为人家相信爸爸的人品,人家挑学生才挑到我,要不的 话,即使想来也来不了。你放心吧,十年了,什么都没发生。母亲叹口气说,那就 好,我就是怕你爸的事对你影响不好。这事就这样了,以后的事情要记得和妈商量。 王子丹说,以后所有的事情我都听你的。 王子丹成了一名主攻肾病的大夫。最初的兴奋和快乐过后,他像所有的大夫一 样工作生活着。对父亲的思念和思念带给他的折磨,像一座山的山峰在登顶的时候 淡化了。王子丹的生活和心灵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安宁。 母亲累了。坚强贤德的脊梁弯了。母亲开始张罗寻觅她的接班人。杨蓝被找到 了。王子丹被母亲和另一个酷似母亲的女人关爱起来。两个贤惠能干而沉默的女人 把他的日子围得四季如春。第二年女儿降生了。一道小小的更加坚固的栅栏。王子 丹早晨离开,中午回去,下午离开,傍晚回去,傍晚离开,早晨回去,他像一条不 会拐弯的狗重复着两个端点之间的路程。直到两年前的冬天,另一个王子丹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