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两年前的夏天是王子丹辉煌而孤独的开始。那个夏天,王子丹被部里授予科技 拔尖人才。荣誉像只能量不足的热气球带着他飞升到了人群恰好能用嫉妒的手指和 唾沫的盐粒够到的高度。尤其是那件令人向往不已的奖品——比院长家面积还大的 住房,一颗诱惑口水的葡萄。 那么拼命干吗?难道你也想弄个尖儿拔拔?拔了尖儿也不会有大房子了,天上 不会总有馅饼掉下来的。这年头傻干是不行的,重要的是会干,干给领导看,让领 导说你行,你才行…… 病人在媒体的诱导下却涌向王子丹,在走廊里排起了长队,而其他诊室里常常 是只有大夫一人,那人要么低头看报、看书、抠指甲,要么盯着门外嘈杂的队伍大 声地咳嗽、哼鼻子。 原来虽不亲密但也无隔阂的同事关系如一张枯干的树叶了,稍不注意的碰触就 会出现裂痕甚至破碎。 王子丹决定和其他大夫一起排夜班,减少病人找到他的机会,缓解他和同事的 关系,但收效甚微。他被病人信任的潮水围困在孤岛上。而从小在沉默中长大,在 母亲和妻子有问才有答的岁月里走来的他,不知道如何铺一条通往他人心里的路。 他又恢复了十二岁的孤独和沉默。四十岁的心虽然没再出现十二岁的煎熬,却被从 未有过的郁闷笼罩了。它虽没有生离死别的剧烈和尖锐,却有着浸透水的老棉袄的 沉重和霉湿。 意识到他变化的母亲和杨蓝开始更加细致周到地呵护,同时她们像孵蛋的母鸡 挺直了脖子,提高了警惕。母亲悄悄对杨蓝说,上心点,别大意了。杨蓝开始在王 子丹夜班的时候偷偷地到医院里侦查。 王子丹的新房只在刚刚获得的时候一家人去看了一次。母亲执意抱着他的奖杯。 一家人挤在出租车上,母亲坐在前排对司机絮叨着她的骄傲,王子丹和妻子、女儿 在后座上抿嘴而笑。新房大得让母亲和杨蓝惊叹不已。杨蓝说,咱们装修一下住进 来吧。母亲说,收拾收拾你们搬进来吧。王子丹说,要搬一起搬,我们怎么能把你 独自留在老房子里。母亲把手里的奖杯放到空荡荡的客厅地板上说,哎,我这辈子 是离不开老房子了,从年轻住到现在,从生儿子到生孙女,一辈子了。新房子呀, 没什么记忆,属于年轻人。王子丹笑笑说,四十了,不年轻了。一家人往回走到半 路上,才想起奖杯没有带回来。杨蓝建议再回去拿,王子丹说,有时间再拿吧。 王子丹没有搬家,他仔细想了母亲的话,觉得自己也是离不开老房的。如果说, 还能够动员母亲跟着他到新房里住的话,父亲则永远不能。最近,他又开始强烈地 想念父亲,他很想和父亲坐在一起抽抽烟,说说工作中的事。或许父亲能教给他怎 样去获得别人的喜爱。或许父亲也会向他倾诉自己的痛苦。那致命的,无法展露无 法诉说的。 杨蓝也不坚持搬家,新家离医院太远,手里的风筝线太长。 一百五十平米的没有任何记忆的新房子里,只居住着无意中遗落下的奖杯。 郁闷孤独了大半年的王子丹从小王子丹的眼泪里看见了一条狭窄的小桥,架在 他们共有的少年丧父的悲痛里。他渴望着和小王子丹对夜班,渴望着在夜深人静的 时候再听一听那丧失父亲的悲痛。那耗子一样啃食掉自己青少年时期所有欢乐和幸 福的痛,那注定伴随他一生的缺憾,那无法说出的思念……需要它们从一张善于表 达的嘴巴里说出来!需要它们在一个演员的身上展演出来!而他是唯一的观众。看 她,看自己。 王子丹侧耳听着大小夜班护士的交接。小王子丹的声音响起来——今晚大夫那 边是谁的夜班呀?那种黏黏的,冷冷的,带点鼻音的声音像会飞的蛇一样,飞窜并 缠绕在王子丹的身上。王子丹捋了捋额顶的头发,坐到椅子上等待着。 夜已经很静了。病人和陪护都进入了梦乡。偶尔的,会有一两声咳嗽或者呼噜 声透过门的缝隙传出来,如早年深夜的更声。小王子丹和乔桥调换了夜班,她感觉 到王子丹和她一样在等待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她渴盼着再次听到那种能够进入她 体内膨胀她、坚实她的魔咒,能够一下就抵达的力量。小王子丹整了整护士服,往 大夫办公室走去。她心跳如鼓,去拉开不知如何表演却渴望登台的幕布。 她站在了他的门口,静默的。 他扭脸看着她,静默的。 她没有台词。 他虽然明白自己此刻就是她的导演,她已经如他所愿站在了舞台的边缘,却也 没有台词来告诉她。 他和她谁也没有想到静默的对望,会使得深夜没来由的照面变得暧昧而亲切。 他看着苍白无语倚门而立的她,生出了一种把她拉到身边的欲念。这种欲念让他周 身的血液增加了温度和流速,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温热的波动在皮肤下簌簌而生。 他依然静默地看她。 她静默地看着,被看着。遥远而清晰的咳嗽声传进来,锤子一样敲碎了她的欲 望和信心,她转过身,警觉地看着空荡荡的走廊。 吱——简短、清丽而柔弱的声音从她的身上飘出来。他激灵一下,一句台词从 天而降——什么在叫? 她打算退堂的脚步转回来,走近他,掏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紫檀木盒。他接过 来,看见上面不但雕了细致的花纹,还镶嵌着一块玻璃。玻璃下面是一只褐色的类 似蛐蛐的虫子。她说,金铃子,我父亲的盒子。他用指肚摸着雕花颤声说,三十年 没看见了,我父亲也有,几乎一模一样。 吱——吱——吱——金铃子在两个人的注目下叫起来。长长,短短,弯弯,转 转。如同怀抱琵琶的寂寞之人开始了陈年旧事的叙唱。 怎么就一只?他问。 买总是买两只的,但过一段时间,总会死一只。她说,总这样,每年都这样。 他看着不停摩擦着翅膀的小虫说,一只太孤单了。她说,本来就是害怕孤独的 人才喜欢养的。他抬起眼睛看着她问,你父亲是个害怕孤独的人? 她看着他的胸牌说,我,王子丹是。 他的心脏抖了一下,如同开场的鼓点。他坐下来,靠在椅子上。她随着他坐下 去,向前倾着身子。他的手放在桌子的边沿,她的手在桌子的中央,中间是紫檀木 的小盒,一只孤独叙唱的小虫。他闭上眼睛说,王子丹,说说你父亲吧,说说他的 死,说说你。 她的眼泪刷的一下流到唇边,咸咸的,苦苦的。她鼻音很重地说,眼泪是又咸 又苦的,父亲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尽管那时我只有七岁。他在心里说,我也知道。 她说,等待一个永远不回来的人,是件很可怕的事,比它更可怕的是孤独和思 念,没有人能分担了去的孤独和思念,在心里越放越浓烈,简直会要人命。 他看见自己十二岁瘦弱单薄的肩膀在黑夜里抖动,在伙伴间沉默孤独,在任何 父子乐融融的场景里躲避,害怕任何人问他——你爸爸呢? 她看着他抖动的手指说,父母的爱就是孩子的泥土,他们不在了,孩子就等于 连根拔了,我就看不得花草树木被从地里拔出来,看见我就会掉泪,觉得那即将枯 死的就是自己……她擦擦眼泪说,这些,我只对你一个人说,我觉得你懂。 他说,我懂,我们是一样的人。 她抓住他的手,把手指嵌进他的指间,更正说——我们是一个人。 王子丹饭后坐在老藤椅上的表情令母亲恐惧。母亲常常产生错觉,以为坐在那 里的不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的丈夫。死之前的一年或者两年,甚或更多的年头里, 他就这样坐着,眼睛有时看着窗外,有时又假寐着,把家里的人和事全部挡在心外, 他跟前的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却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厌倦和逃避。 初夏的傍晚,母亲下决心问清楚儿子的心思。她问——王子丹你在想什么?连 问了三遍,王子丹才如梦方醒地看着母亲,用他一贯慢条斯理的语调说,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母亲说,你一定想了,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从去年冬天开始,你就 变了。 王子丹说,我没觉得,我一直这样。 母亲说,你是一直吃完饭就坐在这里,愣会儿神,然后看看电视,看看书,可 是你愣神的时候和以往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王子丹的眼睛继续看着窗外。 母亲说,你常常在笑。 我在笑?王子丹说,我没觉得。 母亲说,你心里在笑,你有事瞒着我和你媳妇。母亲哆嗦起来。王子丹知道母 亲生气了。他假装毫无觉察地看着窗外。母亲说,你要是再不悬崖勒马,我就告诉 杨蓝,我不允许疏忽再次发生。王子丹的藤椅吱扭一声,母亲指着他说,我不允许 别人来伤害我,伤害我的儿子!王子丹僵在藤椅上。 爱情如同磁铁使王子丹抖如铁屑的同时也让他体会到了身不由己的苦。他觉得 身体里的快乐和幸福满得随时都会溢出来,从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里出来。他努力地 掩饰着,捂盖着。他知道母亲和杨蓝的眼睛乃至全科同事的眼睛都盯着他。他强制 自己坐在藤椅上,看电视,看报,看母亲和妻女晃来晃去。上班的时候,他故意不 去看她,不去护士站,不接她的话茬儿。只有深夜对班的时刻,他才完全放松下来, 任凭它们恣意流淌。为避人耳目,他们常常是大夫值班室一个,护士站一个,甚至 夜深人静的时刻,他们也这样呆着。这样的时候,他俩都会让内心里的快乐发出响 声传给对方。假假的咳嗽。几句看似随口的哼唱。一两个看过就删的信息。 母亲常常对杨蓝说,上心点儿,别像我光知道闷头拉磨。杨蓝总是笑笑说,不 是有妈么,王子丹不敢的。母亲叹口气说,我要是死了呢?杨蓝说,我上心着呢。 杨蓝和母亲的恐惧终于成了现实。杨蓝的同事王梅是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 业余时间在一个名叫“忠贞战士”的公司里干兼职侦探,义工式的。她在听说王子 丹的韵事后,起初还能勉强保持沉默,忍不住的时候,就旁敲侧击一下。两个月以 后,王梅实在无法忍受了——看着被蒙骗的杨蓝,她就想起当年的自己。当年的耻 辱和愤怒。 杨蓝被王梅送回家的时候,母亲就完全明白了。母亲看着脸色惨白的杨蓝说, 你就放心吧,有我在,他兴不起风浪。枯朽的杨蓝用空洞的声音说,人家说得有鼻 子有眼,说那女人为王子丹都流过产了。母亲哆嗦着声音说,不能听人家的,有我 在,谁也别想来伤害这个家!杨蓝拉住母亲的手,哭起来——人们开始关注两个王 子丹的动静是在一次早会上。王子丹靠窗站着,护士长挨个脸看着,在考勤簿上画 着钩。画完钩,护士长对王子丹说,可以开会了。王子丹张嘴打算讲话的时候,有 人突然打开窗子,一阵风从王子丹的右侧吹进来,他额顶的那缕头发忽地一下被吹 回原来的位置,长长的,乱乱的,从左耳上面垂下去,如同几棵残冬里的草。人们 哄笑起来。王子丹的脸红了,他试图把头发再捋回原来的地方,无奈右侧的风吹得 太猛,行进到半路的头发再次飘落。人们再次哄笑。王子丹恼怒地用目光去寻找开 窗子出他洋相的人。可那人一副无辜的表情,又引得人们一阵笑。小王子丹红了脸 大声说,人家自己的头发愿意咋弄就咋弄,有什么可笑的?面对小王子丹的质问, 人们的笑声消失了,却警觉地开始观察那个揭竿而起的人。迹象逐渐显露——小王 子丹经常和别人换夜班。消息传开后,对面楼上的人开始在夜里观察中西医结合科 的办公室、值班室。不久就有消息说,女的给男的捋那缕头发了。后来又有消息说, 女的把男的那缕头发编成了小辫子。 没有饭菜的香味,没有铲子碰锅的声响,家里静悄悄的。杨蓝躺在床上,母亲 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两人谁也不看他。他问,怎么了?病了?母亲用力拍了拍大腿 说,这要问你自己!是你病了!心坏了,要拆散这个家了! 王子丹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长久拥有那份欢乐的。那种能够露出光溜溜的头顶, 像孩子一样把头发结成小辫子的能够漫过三十年伤痛的欢乐。虚幻而迷人。他和她, 好像打定主意要把自己在痛苦里煎熬过的心捞出来、清洗、晾晒一样,他们用孩童 的心疗养着彼此。他和她,脸上都有了深深的皱纹,黑发里都夹杂了白色,但他们 一个十一岁,一个六岁。有时,他们一个十二岁,一个七岁,他们一起痛哭,一起 分担家庭突变的恐惧,一起咀嚼丢失了父亲的痛楚。下了夜班的王子丹四十岁。四 十岁的他常常回味着夜班的快乐,嘴角露着蒙娜丽莎式的微笑坐在客厅里。 母亲厉声说,王子丹,你给我说,你是不是和你科里另一个叫王子丹的好上了? 王子丹的整个头皮麻起来,尤其是头顶光溜溜柔软如膝盖的那一块,他快速地 挠起来。杨蓝哼了哼鼻子,开始新一轮的呜咽。母亲说,王子丹,你给你爷爷奶奶 跪下!你忘记了你奶奶临死前的嘱咐了?你就是这样来报答你妈的?你感恩没学会, 倒学会搞婚外恋伤害亲人了! 王子丹紫红了脸说,不是这样的,这是误会,我没那样。 杨蓝坐起来擤把鼻涕说,无耻,还在骗我! 王子丹说,我和她真没有什么,就是,就是那种心灵上的朋友,能彼此理解, 彼此安慰。 杨蓝的脸由苍白变得紫红。她绝望地抓住了母亲的手,说,妈,你都听见了, 我们这么侍候他倒惹得他找狐狸精安慰了。王子丹,我算什么?保姆吗?我什么都 以你为主,做饭做你爱吃的,买东西买你喜欢的,家里的事我一个人担着,你忙科 研,我把饭菜给你送到医院,你熬夜我陪着,那时候你不说找心灵上的人,你现在 功成名就了你开始找了? 母亲啪啪拍着大腿说,作孽呀,我这是哪辈子作下的孽呀? 母亲对僵立在一边的王子丹说,你到我房里来。王子丹低头走进母亲的房间, 等待母亲问话。啪——一个耳光掴过来。一个接一个。王子丹的腮帮子上指印摞指 印,逐渐增高。最后,母亲气喘吁吁地说,再不收住,我就死给你看!王子丹打了 个冷战。母亲撑大鼻孔说,怕我死就立马收住! 收不收? 王子丹愣愣地站着,没有小时候的乖顺,也没有小时候的恐慌。他只是低垂着 眼皮。他无法回答母亲,他觉得有把斧头在身体里砍,疼得他难以呼吸。 母亲叹口气压低声音说,你怎么这样没良心呢?没良心这种事也遗传? 王子丹突然意识到母亲摔在他脸上的愤怒和仇恨不仅仅是对他的,更多的是对 父亲的。此刻,他不再是她的儿子,而是那个曾经用一场计划好了的逃离和背叛令 她伤心欲绝的人。他的眼前浮现出三十年前满头灰烬骤然枯黄的母亲。 卧室里的杨蓝知道婆婆在用耳光告诉她——永远和她站在一起!她知道有婆婆 在胜利就在!她爬起身,擦擦眼泪,到厨房里忙活起来,动静和动作都夸张了许多。 她边炒着菜边回想着王梅的告诫——咱们奔五十的女人一辈子就这样了,要坚定立 场,坚决不能撒手,凭什么我们辛辛苦苦造就出来的男人就拱手送人?就让那不要 脸的享受现成的? 护士长莫名其妙地看着肿了半边脸的王子丹——你也害牙疼?王子丹正愁着解 释,听护士长这么一说就顺嘴应着。护士长说,哎呀,这同名的人闹病都一样啊, 小王子丹也牙疼,腮帮子肿得老高,我让她休息了。王子丹的心一阵抖动。护士长 说,你干脆也休息吧,到口腔科看看去。王子丹想想说,好吧。 王子丹低头顺花园走着。放射楼前的花园里,有个老人在侍弄月季花。王子丹 停住脚步,看他用一把手术刀嚓地划开塑料纸,扯下里面的稻草和牛皮纸塞进塑料 袋里。那些月季花茎,粗的如孩童的手腕,细的也如拇指了。老人抬起头看着他。 王子丹认出是一个叫不出名字但经常见的花匠。他捂了脸往前走,出了医院大门才 知道无处可去。他上了一辆开到脚边的公交车,车上没几个人,他找了最靠后的座 位坐下来,掏出手机想发个短信问问小王子丹好不好,想想又塞回兜里,闭上眼睛, 听着车门开开合合,人来人往,试图想出解决难题的良策。他知道自己内心里早有 了选择——他不会让女儿王彤重蹈自己的痛苦。他只是不敢让这个念头跑上来。 终点站到了,司机扭着脖子催他下车。下了车,他才发现马路对面就是小王子 丹居住的小区。他走到她家门前,摸摸她每天都要握的门把手,踩踩她每天都要踩 的脚垫。楼上有下楼的脚步声,他转身想下楼,门却打开了,她把他拽进去,用后 背把门抵上。她抚摸着他的腮帮子说,她们知道了?她们逼你离开我对吗?她哽咽 起来。他抚摸着她的腮帮问,他打的吗? 不是,牙疼,昨天从下班就疼,整整疼了一夜,心惊肉跳的,我总觉得你会出 事,果真就……你个傻瓜,你顺着她们的意思说不就行了么,你这何苦呢? 我说不出来,心里想一想就疼得跟斧头砍一样。他说。 我知道,是一个人硬生生要被劈成两半的感觉。她拉着他的手,走到卧室,站 在床前,使劲一推,他摔倒在她的床上。他试图爬起来——这会伤害你的。她哭着 说,别动,我不要你做什么,就希望你在上面躺躺,在沙发上坐坐,在这屋子里转 转,这样,以后我在这个家里就能想象你在的样子。 他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她,躺下去。他下决心给她留一个缠绵温暖的回忆。 她看看墙上的表,丈夫快要回来了。她给他扣好扣子说,你就是我寄存在别处 的另一半自己,知道在有疼有热的人手里,我心里是高兴的,其他的就没必要在乎 了,人家要你说啥就说啥,我知道你的心是向着我的。他抬头看见墙壁上她的丈夫 搂着她的肩膀正笑逐颜开地看着他,赶紧挪开目光说,他对你怎么样?她叹口气说, 还行吧。他听出她是不满的,又不忍心问,又不敢说出什么承诺,只得闷闷地说, 她们对我很好,你就放心吧。她忍了鼻子里的酸楚说,我知道。 他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看见一张酷似吴奎的脸,他的面颊烧了一下,赶紧招手 打了辆出租。他如释重负地瘫软在出租车里。他觉得自己能够回家平息风暴了。昨 天,他觉得自己如果说出和她分离的话是疼痛难忍的,是背叛的,现在则觉得它仅 仅是一层隔雨的绸布。 他不知道母亲和杨蓝已经不需要他的回答了,她们知道他这种病是要下猛药狠 药的,她们已经找了医院的领导要求把小王子丹调走,她们还会没收他的钱包工资 卡和身份证。 吴奎推开门就闻见一股怪怪的味道,他深深地吸了下鼻子说,什么味儿?小王 子丹慌张起来,她说,哪,哪有什么味儿?她的慌张让他觉得不对劲。他盯着她, 发现她的眼睛是红的。他突然想起那可能是精液或消毒液的味道。他转身跑进厕所, 废纸篓里是新换的塑料袋子。他揪住她,往床上一抛,褪下她的裤子,确认了自己 的猜测。 吴奎把手里的皮带抽断的时候想——就是大老爷们也该说句软乎话了,人都半 死了还是不肯说,看来还真有种!她越是有种,他就越恼火,越狠!他累了,坐到 她跟前,把半截皮带摔到地上抱着头发出了嗡嗡的声音。 如果你在乎就离,不在乎就过下去。她的声音像苍蝇无精打采的哼哼。 他捡起半截皮带再次抽下去——说他是谁?说你是被强奸的!说你现在就和我 到派出所去告他!小王子丹血肉模糊的身体无言地抽搐着。吴奎看着,突然明白了, 其实不管她去检举与否,他都已经恨透她了,他往死里打她的时候就没打算再要她, 再疼爱她。他扔掉皮带说,除了绿帽子,我吴奎屎盆子都能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