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杨蓝的声音传进来的刹那,两个王子丹都慌张不堪,他们顾不得多想,乱抓了 衣服往身上套。穿好衣服,两个人才把目光聚到对方脸上。两颗心在对视里不约而 同地颤抖起来。虽然两个人的表情都是用慌张和惊吓做的底,但上面浮动着的却是 完全不同的内容。王子丹看见了一种冲锋陷阵的坚决和兴奋。而小王子丹看见的则 是黑灰色的愧疚、自责、恐惧和懦弱。小王子丹在心里责备着他——你堂堂一个大 男人,怎么能这样?挑破了又能怎样?你没了她们不是还有我么? 她看着他,突然意识到此刻的他就是这场拔河赛上的一颗珠宝,谁的力量大, 谁就能把他拉过来。门,如果错过了打开的时间,就会永远失去关关合合的意义和 乐趣。小王子丹使劲攥了攥王子丹的手,转身去开门。他紧紧拉住她,慌乱地摆手。 手指惨白而颤抖。她执拗地挣脱。他只得停止摆手,抱住她。她趴在他的肩膀上, 看着他肉嘟嘟的耳垂,他最喜欢被她摆弄的部位——他喜欢她捏他的耳垂,用小指 甲掏他的耳朵眼。每次,耳朵都会变成两个人之间最尾端最温馨的链接。她问,你 怕了?他叹口气说,我让你们丢脸了。她说,为你,我丢得起。她又挣脱了去开门, 她害怕杨蓝突然撤退,使她丧失在光天化日下为自己的爱情呐喊、拔河的机会。王 子丹死死抱住她,低声哀求——求求你,别别别……王子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 越无助,恐慌,挣扎。那是她曾经最熟悉的在噩梦里难以醒来的恐惧。小王子丹的 眼泪涌出来,她妥协说——好了,好了,不开了,不开了。 门外逐渐安静了下来。 夜深了。 王子丹擦干自己和小王子丹的眼泪。他不知道杨蓝和母亲会怎样惩处他,也不 知道小王子丹会怎样要求他,他只知道这个夜晚不能在小王子丹的家里度过,不能 在天亮的时候让人看见他从这个门里出去。他趴在门上听了听,抱住她说,对不起。 她说,只要你好,我无所谓。两个人谁也不问谁也不说以后。以后,是一颗毒药, 硬去说它,它就会杀死美好的、美妙的、希望的、承诺的。 他轻轻地扭开门锁,走廊里漆黑一片,他侧身出来,她从门缝里伸出手,抓住 他。两只手无语地纠结着。两个人的眼里又有了泪,他把嘴唇贴到她依依不舍的手 上。他的泪落在她手上,她松开他。他轻轻地关上门,轻轻地往下走。走到楼洞口, 发觉有软软的东西绊着腿,伸手去摸,三个头。母亲的。妻子的。女儿的。他的腿 一软,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母亲从床底下拿出一个红棕色的瓶子,黑色的瓶盖下是白色皱褶的塑料纸,如 同一个舞者抖起的衣裙。母亲抚摸着它。三十年前的夜晚,她的手指曾不止一次地 在它和儿子熟睡的面颊上抚摸着。 杨蓝的声音像冬天房檐下的冰凌碴子。她把电话往王子丹面前一撂说,你现在 就给那婊子打电话,说你以后再也不会和她来往了,让她死了那条勾搭你的心!打! 现在就打!要不我就死给你看! 王子丹抱着自己的头,在杨蓝每句话的末尾处哆嗦着。杨蓝的话刀子一样削着 他的皮肉筋骨。他不敢抬头,他怕看见王彤的脸。 杨蓝哭起来,号啕大哭。王彤陪伴着母亲嘤嘤而泣。 杨蓝哭累了,停下来说,王子丹呀王子丹,我求你了,你打呀,你总该给我一 个过下去的理由吧!你就是要我死,也该给我一个死的理由!你说,我天天洗衣做 饭,里里外外,伺候老伺候小…… 王子丹打断她的话说,其实你比我过得幸福! 什么?我伺候你,你反倒痛苦了?这是人说的话吗?你这个畜生……杨蓝扑上 去,用她贤惠的手指撕扯那个曾经令她爱恋骄傲的脑袋。 王彤流着泪背起书包,悄悄地拧开了门锁。 母亲在儿子最后的一句话里拧开了瓶盖。 医院发动所有B 型血的人都到急救室献血。王子丹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谁 也无法让他起来。献血的人们排着队从王子丹的面前走过,隔着玻璃看着母亲切开 的气管和她在死神手里的挣扎。 乔桥拉住小王子丹说,你疯了啊?你这时候怎么能去? 小王子丹跌坐在椅子上——乔桥,求求你了,把他拉起来呀,他都跪了一天一 夜了。乔桥说,你还是休假吧,躲一躲,万一杨蓝家的人看见你就麻烦了。乔桥拉 起她,拽出门来。乔桥把小王子丹送回家,又跑了一趟超市,把小王子丹的冰箱填 满。小王子丹默默无声地流着泪。 乔桥说,再怎么心疼他你现在也不能出去,你就躲在家里,除了我谁来也不要 开门,看看电视,看看书,分散一下注意力。 小王子丹说,我心疼我的爱情呀,乔桥,它再也没法活下去了。 母亲活了过来,输进她身体里的血是她自己的三倍。出院的时候,院长握着母 亲的手说,老人家你一定不能辜负大家的期望,五十个人为你献了血。母亲羞愧地 点头应承着。院长一离开,母亲就叹气说,为什么救我呀?为我糟蹋五十个人的身 子不值得,唉——母亲说完就耷拉下眼皮,再也不肯抬起。 出院后的母亲有了另一只眼睛,在她衰老的脖子下面重新被缝合的气管和皮肤 凹陷成一只永远责备的眼睛,盯着王子丹。 王子丹夹起一筷子青椒肉丝打算给母亲放到碗里,母亲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他 的筷子,快速地把饭碗挪开。王子丹讪讪地把筷子收回来。杨蓝夹起菜放到母亲碗 里。母亲问,彤彤有消息吗?杨蓝说,该问的全问过了,该找的地方也全都找了, 不过你别担心,昨天还给我打了个电话,死活不肯说在哪里,只说挺好的,就是不 愿意回家来。母亲咆哮起来——她为什么不愿回家来?王子丹,她是不愿意看见你 这样的爸爸!你去给我找她,去给她道歉,求得她原谅,带她回来,没有彤彤我这 条老命活着也没意思! 王子丹说,我这就去。 杨蓝狐疑地看着王子丹。母亲说,杨蓝你把钱包给他,让他去。杨蓝把王子丹 的钱包和身份证递给他。母亲在王子丹关门的时候对杨蓝说,你就放心吧,他只要 不是头畜生就不会再回到那女人身边了。 王子丹到邮局查了王彤手机的通讯记录,发现王彤并没有离开当地。王子丹在 王彤的学校门口、饭店、电影院、超市、公园里转着。 半个月后的午夜,王彤给他发来短信说,不要让我看见你,我这辈子宁愿从来 没有过爸爸。王子丹坐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女儿的短信一动不动地呆了两 小时,然后走到路边的地摊上,要了啤酒和盐水花生。从不喝酒的王子丹很快就感 觉自己的心脏疯狂得无法控制,脑袋也无法控制,四肢也无法控制。这种无法控制 里面却有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摇摆,把所有的烦恼都摆得远远的。他握着酒瓶子把 自己支撑在低矮的小桌子上,额前的头发飘落而来,伴着他的酒嗝颤颤悠悠。 吴奎隔了两个小方桌闷闷地喝着酒,他早就看见了王子丹,只是听说抢走他老 婆的人是个不嗜烟酒的科技拔尖人才,一时不敢确定。直到所有的酒客散去,他走 过去说,这不是大名鼎鼎的王大主任吗?王子丹抬起头,捋了捋头发,斜眼看着吴 奎说,叫我王子丹,你找我看病吗?吴奎一把揪住王子丹的衣领,一拳揍出两米远 说,我没有病,我是给你治病的,治治你不知廉耻的病,勾引良家妇女的病,治你 孬种敢做不敢当的病!吴奎一拳一拳地捅出去,王子丹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地摔出 去。 地摊老板慌张地收了桌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紧走! 王子丹在吴奎的拳头里突然有了一种死的欲望,死了,女儿就能回家了,母亲 就能抬起眼皮说话了,杨蓝和小王子丹都能解脱了……他果敢地一次次爬起来,迎 接要他死的拳头!解脱他的拳头!解脱所有人的拳头! 最后一个跟头摔出去,王子丹躺在地上不动了。吴奎踢踢他说,要不是因为你, 我吴奎能到今天吗?我他妈的现在就会坐在自己家里,老婆炒了莱,我喝着酒看球 赛呢,死去吧!敢做不敢当的孬种,还不如个娘儿们呢! 杨蓝找到了王彤。一家私人诊所给她打了电话。她赶到的时候,看见王彤惨白 着脸坐在一张破烂烂的排椅上。杨蓝扑过去抱住她痛哭——都是妈妈不好,跟妈妈 回家吧,妈妈保证以后再也不吵架了,你自己在外面多受苦呀,跟妈妈回家啊,妈 妈已经和学校打好招呼了,咱们蹲一级啊,彤彤。彤彤冷冷地推开她的胳膊说,有 钱吗?杨蓝赶紧掏出钱包。王彤接过来。把里面的钱全拿了出来,抽了一张递给诊 所的老板说,我可以走了吧?杨蓝打算搀扶着她,她甩开杨蓝的手跑到门口,一辆 踏板摩托开过来,王彤跳了上去。杨蓝跟着跑起来——彤彤跟妈妈回家呀,奶奶也 想你了,妈妈求求你了!王彤揽着摩托车手的腰喊了一句,我还回得去吗?话音未 落,人已无了踪影。 杨蓝折身回到诊所,询问王彤得了什么病?诊所老板闪烁其词——不让说的。 看看杨蓝焦灼的表情又说,不用担心,现在小年轻的都这样。你放心,手术做得很 干净。 顿时,万箭穿心,身体痛得失去了控制,杨蓝一屁股坐到地上,抚摸着女儿坐 过的椅子,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