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王子丹站在放射科的花园边,看着老花匠捆好最后的一个枝条,收拾了地上的 稻草和纸站起身来。老人转脸看见王子丹,愣了一下,松了手里的东西,朝王子丹 奔过来。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王子丹蹲下身扶他,听见老人嘴里哼唱着歌。王子丹 听出那是一首父亲经常哼唱的俄罗斯民歌《三套车》。王子丹说,要紧吗?老人盯 着王子丹笑笑,摆摆手,蹒跚着离去。 第二天上午,急诊科的大夫打电话找王子丹。王子丹来到急诊科,看见老花匠 躺在急救床上。床边坐着和老花匠年龄相仿的一男一女。大夫说,你看是你家亲戚 吗? 老花匠的脸是秋天落叶的颜色,只有从左侧鼻孔里流出的血是绚丽的。王子丹 浑身犹如凉水浇过,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住老花匠的胳膊。两位老人站起身,男人 狐疑地把手伸给王子丹说,这是哑巴写的纸条。 哑巴?王子丹伸手接过纸条。纸条已被攥成团。王子丹慢慢地展开,看见上面 是歪歪扭扭的几个字:请找附院的王子丹把我葬。葬到哪里没有写完。王子丹看着 纸条沉思良久也不能明白眼前这个陌生的老花匠委托后事给他的原因。大夫问,是 你的亲属吗?王子丹说,是咱们医院的老花匠。两个老人异口同声地说,不是,他 不是医院的。女的说,哑巴喜欢花,常过来摆弄那些花花草草的,哑巴租我家的房 子都快二十年了,别看是个哑巴,可是很有学问的,看的书都是带洋码子的,人很 好,干活又干净又利索。今天早晨叫他吃饭,发现他趴在床沿上,鼻子里流着血, 手里拿着这张纸条。王子丹说,知道他家里人在哪儿吗?男人说,原来问过说是东 北的,祖辈上是咱这里的,退休以后就过来了。你知道,和哑巴交流很费劲,我俩 都不识字,那次问他,还是他刚来租房的时候,我儿子帮着写写画画才问出来的, 快二十年了,没看见哑巴和任何人来往过。王子丹把纸条揣进兜里。 从太平间出来,王子丹对两个老人说,我跟你们到他屋里去一趟,看看能不能 找到他亲人或单位的地址什么的。两个老人频频点头。老人的家和医院仅隔着两条 马路。王子丹边走边暗自嘀咕,老花匠为什么会把后事托付给自己?老花匠既然是 哑巴怎么会哼唱歌曲?难道是自己又出现幻觉了?老人打开家门,里面是个小院子, 院子的南边紧挨着大门口有一间四平米左右的小屋,王子丹瞥了一眼,发现里面有 一张单人床,和一张老式抽屉桌,一把椅子,一个马扎。老人领王子丹走进小屋子 说,这就是哑巴兄弟的屋,来的时候就提一个包,那包在他的床底下。这些年,跟 我们一起吃,一起住,他自己也没置办东西,床底下还有两个纸箱子是他的。王子 丹环顾四周,墙上连张画都没有,光秃秃的。地上,在门后边,有一双拖鞋,桌子 上放着一个搪瓷缸,上面的瓷已斑驳不堪。王子丹拿起来看了看,一面印着楷体的 先进工作者五个字,字的下面是两串麦穗;另一面是宋体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 生长靠太阳。王子丹放下杯子,撩起床单,从床底下把老人的手提箱和两个纸箱子 拖出来——打开,里面除了几本书和衣服外没有任何有线索的东西。王子丹把书一 本本翻开,希望能找到一封信或者写在书上的名字、单位之类的,但什么也没发现, 而书全部是俄文的,王子丹一句也看不懂。两个老人问,写啥了吗?王子丹摇摇头, 他隐约觉得这是一个决心彻底忘记过去或者彻底掩盖什么的老人。王子丹拿起枕头, 枕头底下什么也没有。他拿着枕头掂了掂,重量上没有异常,用手捏一遍,捏到最 后的边角时,他把手伸进了枕套里,拿出了一个白色的手绢。他和两个老人对望一 眼,把手绢打开。 一张黑白照片。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带着含蓄的笑容,坐在花园里。王子丹怔怔地看着照片, 感觉照片上的人似曾相识。 大婶说,这照片上的人看着和你挺像的。 电流顺着她的话进入王子丹的大脑,从他的脑子开始麻木他的全身。王子丹一 屁股坐在床沿上。两个老人试探地问,照片上的人你认识?王子丹擦擦额头说,我 想自己在这里坐一会儿,好吧?两个老人一起点头,走出去,并把门轻轻地带上。 王子丹看着父亲的照片,那是他不曾见过的父亲,是比他记忆中的父亲更加年 轻的男人。一个任何资料、信息都没有的人怎么会保存着父亲的照片?王子丹把照 片翻过来,一行漂亮的小楷:送给子丹留念。送给我?片刻后,他明白过来,那不 是送给他的,子丹是花匠的名字。他的脑子里又一阵电闪雷鸣——这世上除了他和 小王子丹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子丹!父亲为什么给自己取一个别人已有的名字?是 为了纪念友谊?为了抵达自己困难重重的爱?还是为了情不自禁时的一声呼唤找寻 掩盖、寄托?……王子丹混浊的泪水虫子一样爬向他的嘴唇。一缕失望从心底里飘 出来。 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母亲坐在卧室的藤椅里,腿上搭着王子丹小时候的包被。 母亲抚摸着小包被,思绪和棉絮纠结在一起。回忆早已是母亲最大的乐趣,母亲用 它打发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 杨蓝的夜也是漫长的,而且是苦涩难耐的,是锥心锥肺一样疼痛的。王子丹又 一整天没有消息,他去了哪里?女儿在哪里?这世上她最爱的两个人,伤她最重的 两个人在哪里?杨蓝听着呼啸的北风,把手里的报纸翻来翻去。每个等待王子丹回 家的时刻,她都这样翻着报纸。报纸是她的眼睛落脚的地方,是她的等待、猜忌、 愤怒和爱落脚的地方。 是不是要下雪了?王子丹还没回来吗?母亲挠挠脖子上那块凹陷的眼珠子大小 的伤疤,它是她身上一个感知天气变化的仪器。 杨蓝放下报纸,披上外套,朝着母亲的卧室说,我出去找找他。 母亲说,这就对了,我家杨蓝是好孩子,杨蓝哪,别和王子丹治气,你就把他 当孩子看,小孩子都不体谅大人的心思啊。 杨蓝走出去,母亲重新陷入回忆。 王子丹一身寒气地进了门,杨蓝看着白色的他,感觉他像砣冰一样。或许是因 为杨蓝今夜的眼睛没有盯在报纸上的缘故,令王子丹一时手足无措。他对杨蓝点点 头说,您好,您好。说完,转身走进母亲的卧室。杨蓝看着用您好问候老婆的王子 丹走到母亲跟前,蹲下身,握起母亲的手。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真像个孩子。 母亲睁开眼睛,看着蹲在面前的儿子说,这手跟冰似的。杨蓝不由自主地走过来, 坐到母亲的床沿上,看着今天下午被医院领导称作精神异常的丈夫。 王子丹的眼里闪烁着一种莫名的快乐。他对母亲说,妈妈你放心吧,爸爸没有 别的女人,没有女人曾伤害你,妈妈。母亲打了个激灵,擦擦眼睛看着王子丹。杨 蓝用怜悯的目光看着王子丹——他真的是病了,胡言乱语了,这种过去了几十年的 话题让他眼睛放光。王子丹继续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那堆纸灰是爸爸的一个好 朋友烧的,他在外地,来这里出差,知道爸爸上夜班,想去看他,恰巧看见爸爸上 吊死了,他怕连累到自己,就没敢见咱们,是他给爸爸烧了纸,送爸爸上了路。这 个叔叔今天死了,这些是从他的日记里看到的,妈妈,别再难过了,没有女人伤害 过你。 母亲面对重新用三十年前的称呼叫她的儿子,感觉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回到 了那个白色的早晨,他的丈夫身着白色西装悬挂在半空中,他用肥皂洗了澡,他预 谋已久,有人说他死前一定服了泻药,泻干净了体内的污物,因为在他身上的衣服 没有半点污渍。他死之后,他的儿子一下子丢失了孩子的快乐,丢失了一个孩子对 母亲的依恋,也丢失了对母亲的称呼——妈妈。母亲的眉眼间突然盈满了一种轻松 活泼,母亲用几乎是欢快的声调说,这么说是真的啦?你爸爸没有别的女人?母亲 试图站起身,却只是发出了一阵哆嗦。疲倦笼罩过来,母亲说,我累了,儿子。王 子丹扶母亲到床上,给母亲掀开被子。母亲解着衣扣说,女人最怕的就是用其他的 女人来伤害她,你以后也别再让杨蓝伤心了,在这个世上,除了妈妈就是杨蓝最疼 你了,我今天和杨蓝说了,让她把你当孩子看。母亲絮叨着躺下去。 王子丹给母亲熄了灯,走出来,到客厅里坐下。杨蓝坐到他的对面继续研究他 的表情。王子丹眼里的光熄灭了,他疲劳地垂下头。额前的发荒草一样飘零下来。 杨蓝的鼻子酸起来,她哽咽着说,你原来一头乌黑的头发,密得都插不进梳子去。 王子丹——母亲又喊他。他和杨蓝都站起身走进母亲的卧室。母亲说,儿子你 到妈妈跟前来,妈妈还有话问你。王子丹走到床前弯下腰,客厅里橘红色的灯光从 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正落在母亲的面颊上,使得母亲的面颊浮现着类似少女的红 晕。王子丹突然想到,年轻时的母亲应该是很美丽的。母亲低声说,那叔叔的日记 里没有说你爸爸为什么死吗?王子丹说,没说,别想那么多了,快睡吧。走到门口, 王子丹又折回来问母亲,爸爸在东北有朋友吗?母亲想了想说,好像有,我记得我 和他结婚的那年,他就去过东北,说是一个好朋友病重,回来的时候还带回来一株 月季花,说是开大花的,品种很少见,咱家里没院子,你爸就栽到放射科窗子底下 了,那花还真大,一朵朵的跟小碗似的。王子丹说,明白了。母亲问,你明白什么 了?王于丹说,没什么,快睡吧。 夜深了,杨蓝像以往一样悄悄地把王子丹的衣服拿到沙发上翻看着他的口袋, 他的钱包。王子丹像往常一样静静地躺着,眯眼看着杨蓝蹑手蹑脚的背影。 一张白色的纸。 一张尸体火化证明书。 王子丹。 一块从天而降的冰戳进了她的心里。她的丈夫真的疯了!他竟然假造了自己的 尸体火化证明书揣在兜里!杨蓝把靠垫堵在嘴上,绝望地哭起来。 王子丹来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找出父亲的烟和报纸揣进兜里。几个当班的同事 看见他穿着演出服一样的盛装,吓得谁也不敢和他说话。王子丹走到放射楼前的花 园,看见那些被老花匠包裹起来的枝条后面久经风霜的墙基,依然保持着黑白照片 上的样子。他迟疑了一下,到卫生员那里借了把铁锹,又到放射科登记室找了个装 片的塑料袋子,挖了最粗壮的一棵,折了上面的枝条,连泥带土放进去提着。出了 医院,来到房东家,两位老人昨天陪着王子丹火化了尸体,并坚持带回了骨灰。我 们不迷信,再陪哑巴兄弟一晚上。两个老人看见王子丹进来一起站起身迎接。王子 丹看见骨灰盒在抽屉桌上,前面摆了白米饭,四碟菜,还有一个小酒杯,三炷香, 父亲的照片依在骨灰盒上。大婶说,都是哑巴爱吃的。王子丹连声道谢。大叔说, 嗨,谢什么,咱们都算是哑巴的亲人。王子丹把骨灰盒、书和枕头放进箱子里。最 后,拿起父亲的照片犹豫着。大婶说,放上吧,哑巴那么个珍藏法,肯定是最亲的 人,放上吧,两个人在阴间见了面,就是隔了几十年的日子,有照片也能认出来。 王子丹点点头说,对,他把口袋里的烟和报纸拿出来,连同照片压到骨灰盒的下面。 大叔看着塑料袋子里的花说,你想得真周到,哑巴兄弟就是喜欢花,就不知道冬天 里能不能栽活。 把老花匠葬在哪里?王子丹思考了一夜,他甚至希望能够在梦里得到父亲或者 老花匠的提示。因为一夜未眠,也就没有梦。王子丹清楚自己的想法,也明白老花 匠的愿望,可觉得那样做是愧对母亲的。直到他听了大婶的话——那么个珍藏法, 肯定是最亲的人。他终于下定决心。 他挖开父亲的坟墓,把老花匠的骨灰盒连同其他的东西放进去,埋好。把月季 花栽上。他低声说,我不会告诉母亲的。父亲朝他笑了,使劲瘪着嘴,嘴角向上翘 着,像七岁那年他打碎了母亲陪嫁的细瓷碗,怕他受责骂,父亲把碎片揣在兜里, 拉着他走了一大截路,扔进了护城河。然后,父亲朝着他笑了。 回到家,家里已经聚满了哭泣的人。母亲走了,在中午饭后,母亲说,累了, 要睡一觉。她用睡眠的姿势结束了辛劳的一生。 没有了母亲的王子丹,开始默默流泪。一周后,他的泪停止了,脸上霹出了诡 秘的笑容。杨蓝把各种药片按照大夫的吩咐拿出来,放到王子丹的手心里,再把王 子丹的手心拿到他的唇边,然后抬高一下,把半杯水给他灌下。半个月以后,王子 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吃药的时候,他伸手摸了摸杨蓝的头发说,杨蓝,你的头发 什么时候都白了?杨蓝叹口气说,我以为你永远都是睁着眼却看不见我。杨蓝的眼 泪落下来。 对不起。王子丹目光干涩呆滞地漫过杨蓝的头顶看出去。杨蓝擦擦泪说,别说 了,就当一场梦吧。 梦。醒了的梦并不是能够消失的云烟,而是一场厮杀后的现场。死伤的都是他 最亲近和最爱的人。伤残严重。王子丹任凭眼泪流下来。无力挣扎地流着。无能为 力地流着。无法收场地流着。 一天,在杨蓝低头给他擦拭泪的时候,他轻轻地伸开手掌,像接杨蓝指间的药 片一样接住了杨蓝滑落的额发。灰白的发如同旧瓷上的裂纹,令他不忍力握。他托 着,小心翼翼。杨蓝莫名其妙地站直身子,看着丈夫痴痴的样子,嘟囔说,哎,治 了好几个月了,还这个样子,啥时候是个头儿呀? 啥时候是个头儿呀?王子丹接住妻子的这句话,攥在手心里。它们瞬间成了蛇, 进入指甲挖出的洞里,顺着他臂膀的血脉一路上行,到达他的内心,团成一团,硬 邦邦的一个句号。 头儿在我这里。 他为自己突然的发现惊呆了,僵着身子站起来,走到沙发前坐下,看着茶几上 面大理石的纹理。他看见了三十年前父亲那被打开的布包,母亲陡然放松下来的肩 膀。他决心给杨蓝一个放松肩膀的头儿。给小王子丹一个重新寻觅爱和温暖的头儿。 给女儿一个结束怨恨的头儿。给他伤残的爱和亲人一个解脱的头儿。 杨蓝出去买菜了,他找出新房的钥匙,穿上白西装,戴好领结和礼帽,来到医 院门口给小王子丹打电话,他想跟她说,对不起。 小王子丹听见他说在医院门口就挂了电话,他真正想说的还没说出来。就在他 犹豫着是不是再打一次的时候,乔桥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她把戒指递给他说,她让 我给你的。 王子丹低头看着手心里的戒指,额顶的发飘零而下。乔桥说,以后不要再找她 了,你忍心让她一辈子不消停吗?她毕竟还年轻。 王子丹把戒指套在自己的小指上,然后把它送到唇边,用舌头舔了舔上面的花 朵。乔桥冷笑着看他。他说,你告诉她吧,她的眼泪我吃了,让她别再难过了。说 完,他转身离去。传达室的人凑过来对乔桥说,神经得不轻了。乔桥说,那也怨不 得别人。 新房,和当初一样新,和当初一样空。 奖杯在客厅的地板上,落满了灰尘,像个羞涩而疲劳的客人。王子丹蹲下身, 掏出手绢,把奖杯擦干净,抱着它,在房间里转着,看着他曾经的辉煌和骄傲。他 的目光落在北阳台的门框上,那里没有玻璃。他的心里面有了方案。他把奖杯放下, 打开阳台的门。他看见对面阳台上,阳光里一个年轻的男人在弹吉他。他解下腰带, 搭到门框上,仔细地把不锈钢的环扣扣好。把头伸了进去。 在他最后的目光里,对面的男孩突然站起又坐下去,接着唱他自己的苦恼—— 谁将你的长发盘起,谁为你做了嫁衣,谁看了我写给你的信,谁把它丢在风里? 穿堂风吹着他的身体,白色的身体。吹着重新回到左边飘落在肩的那缕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