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工地边上的房子拆不掉,立交桥就停工了,民工们不能上工,只好等着。正好 父亲打来了电话,说家里有事,叫杨志回去一趟,杨志就想回去。 家里有啥事,父亲没说清楚。父亲是把电话打到同村来的马明的手机上的。杨 志的手机坏了,没舍得再买。 杨志约马明几个一起回去,马明几个都不回去,说谁知道哪天拆了那些房子, 就又开工了。不开工,在外面找点零活干,也能挣几个钱。家里粮食都收过了,回 去也没啥事,白花路费。杨志只能一个人回去。 借给甜嫂的钱没好开口要,身上剩的钱也不多了,杨志都揣在怀里,就往火车 站跑。城市有很多公交车,可杨志不知道它们哪一辆是到火车站的。还有出租车, 花的钱多,杨志不想花钱。 跑出工地不远,就看到了那些房子。就是那些旧房子挡住了,才没办法开工的。 杨志看着就有些眼憋。听说已经断水断电了,但里面还都住着人,出出进进的能看 见,是城里人。杨志看着这些人也有些眼憋。 杨志边看着那些房子边跑,冷不防就碰到一辆自行车上。他一个趔趄,自行车 却碰倒了。骑车人从地上爬起来,先拍拍身上的土,捡起墨镜戴上了,才转身看着 他说,不看路,乱跑啥呀?杨志看他是个城里人,年轻人,还戴着个大墨镜,心里 有些胆怯,连忙说了几个对不起。墨镜没有立时就骂,还问他,你伤着了没有?杨 志忙说没有,没有,他没敢问墨镜摔伤了没有,没敢问他的车子摔坏了没有,赶紧 跑开了。边跑边回头看,墨镜又骑上车,向那片旧房子走。杨志再转过头时,他已 经进了哪个院子,看不见了。杨志心想,原来也是那一片的人呀,摔伤了也活该! 梅笙这些天一直悄悄地回到家里来,看母亲,看房子。虽然这里的房子快要拆 了,但他感觉这里才是他家,租房那边不是家。还有,母亲在哪里,他就感觉家在 哪里。结婚五六年了,他还是觉得妻子在的地方还不算家,母亲在的地方才是家。 这些天分开了,妻子和租房那边,他就感觉不是家。 他不敢穿制服,换了便装,也不敢开单位上的车,只能骑自行车过来,还扣着 个大墨镜。他不想让人认出来。市上已经给各单位都打过招呼了,国家公务员参与 阻挡拆迁之类的事,要严肃处理。梅笙在乎自己的工作,在乎自己的前途。 母亲明白这一点,张罗着给他们两口子租了一处房子,让他们住着,叫他们不 要过来了,这边的事她一个顶着。说是这样说了,但梅笙还是见天儿地过来看,主 要是看母亲。他自小就没见过父亲,是母亲一手把他拉扯大的。他对母亲很依赖, 但他总想着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在院子里守着,他得过来给母亲壮壮胆,作作伴。 杨志一路跑到火车站。买了票,顺便在火车站给儿子买了一套衣服,就上车了。 火车里挤瓷实了,过道里站满了人,车厢连接的地方都蹲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 少的,各种口音的人都有,都大包小包的,谁知道都往哪里去,是出门还是回家。 杨志没有座位,只能站着,身前身后都是人,挪转一下身子都困难,上厕所、打水, 根本走不动。火车跑了一天一夜,杨志就没有喝水,没有吃东西。 第二天天黑时,火车到了县城。杨志下了火车,就赶紧找到家里那一路的蹦蹦 车,晚了,没有了。出租车有,要六十块,杨志没坐,舍不得花那么多钱。住私人 小旅店,也就十块钱,杨志也不想住,他想快些回家。杨志就往回走,他想三十多 里路,半夜也就走到了。也是运气好,出城刚走了几里地,就碰上邻村一个骑摩托 车的,把他顺路带了一截,剩下七八里地,杨志走一截跑一截,到家时,院门还开 着,婆姨的屋子里亮着灯,父母的屋子也亮着灯。 杨志犹豫了一下,还是先进了父母的屋子。 父母都在,可都板着脸子,不说话。杨志进去,问候了,母亲的表情先缓过来 些,问他,咋半夜回来了?车迟了?不会先在城里住上一夜?饭吃了吗?杨志说, 吃了,顺路有个摩托车,带回来了。 父亲依然没换过表情。杨志忙问,家里出啥事了?父亲说,啥事?村上要占我 们家的地。杨志说,我还当有啥大事,十年九旱的,地里又没个收成,占叫占去。 父亲突然更恼了,大声训斥杨志,你说的叫啥话,农民不守地守啥?占叫占去,你 咋说得这么轻巧?打了几年工,钱没挣上几个,把根本给忘了。 杨志不敢再说话,就往出掏钱。钱装得深了,半天才掏出来,捻了捻,五张红 票子都在,就放在父亲旁边的炕头上。父亲看了一眼那几张票子,脸子更沉了,说, 钱拿去,明年盖房子。杨志感觉父亲是嫌钱少,忙说,工地上停工,前几个月的工 钱借给别人了,后面的工钱还没有算。杨志脸红了,父亲的脸子更黑了。 母亲过来说,挣几个苦钱咋随便借人了?去了赶紧要回来。这几个先拿上给你 媳妇娃娃花去。你媳妇娃娃都好着呢,顺生长大了,满庄子地跑呢。你回来见了吗? 杨志说,还没有。母亲说,那快过去,一程路也跑乏了,有啥话明儿再说。 杨志就转身往出走。父亲说,钱拿上。声音很冷。杨志停住了,说留着买点吃 的。父亲不应。母亲过来打圆场,说,拿上一半,留下一半。父亲向母亲怒声说, 你当我真是二百五呀!母亲不敢说了,拿过那几张钱,塞在杨志手里,使眼色叫他 出来了。 婆姨开着电视,有些恍惚地坐着,看到他进门,一下子站起来,脸上说不清是 欣喜还是羞怯。婆姨说,那边过去了?他爷他奶奶吵了架,生着气呢,没说啥吧? 杨志说,没有。咋吵了?不是你惹了吧?婆姨说,啥话?我惹着干啥。好像是土地 的事。听说城里来了个人,要建啥淀粉厂,说要在他爷的地里建库房。杨志说,占 地他得给钱吧?婆姨说,支书说地是开的荒地,不是承包地,不给钱。 杨志不说话了,把给儿子买的衣服放在炕沿上,顺手也把那几张红票子放在炕 沿上。儿子已经睡着了。他凑到跟前,看了一会儿,感觉儿子不像了,想亲一下, 又忍住了。他顺势软软地趴到炕头上,炕显得很实,和工地上的床板地铺就是不一 样。 婆姨说,咋就这么几个钱?杨志就说是停工了,这个月工钱还没算。婆姨说, 那前几个月的工钱呢?杨志说,借给人了。婆姨问,借给谁了?杨志说,甜嫂。婆 姨又问,田嫂是谁?杨志说是灶上做饭的,说她男人腰瘫了,借钱给男人看病。说 了半天,还是说不清甜嫂是谁。杨志脸红了,一说到甜嫂,杨志就脸红,一撒谎, 他也脸红。婆姨嚷起来,你咋把钱借给外面的女人?谁知道是借给人了,还是胡花 乱嫖了。杨志解释了半天,越说婆姨越嚷嚷得厉害,还哭起来。听着婆姨哭闹,杨 志有些头晕,有些瞌睡。 梅笙和衣躺在床上,看着暗昏昏、空荡荡的屋子,有些瞌睡,却睡不着。屋里 的电视、电脑等一些东西早就搬出去,放在新租的房子里了。这边的房子等着拆迁, 已经断水断电,不能看电视、不能上网,点着蜡烛,屋里也暗,梅笙就感觉有些没 着没落的。他掏出手机,先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妻子住在出租房里。梅笙下班的时 候,打电话说不过去吃饭了,要过来看母亲,陪母亲住。母亲还住在老院子里,没 搬过去。母亲说房子坚决不拆,要闹到底。 妻子的手机彩铃《黄玫瑰》矫情地唱了半天,没接电话。他以为妻子在写教案, 或者已经睡了,刚想挂断电话,《黄玫瑰》不唱了,手机通了,一片嘈杂,听不清 妻子的话。梅笙奇怪地问,你在哪里?妻子说了半天,周围吵着,他还是没听清, 就气恼地挂断了。 过了一会儿,妻子又回过电话来,说是一个学生家长请客,吃了饭,又约着他 们到KTV 唱歌。梅笙说,人家要拆房,你倒有心思唱歌。妻子说,学生家长请客, 也推不掉。怎么了?拆房是拆房,人还得活吧?总不能连生活都拆了吧?梅笙心里 想,都拆了才好呢,嘴上却说,早点回,租房那一带乱,小心着点。妻子用儿童式 的普通话娇声说,知道了,谁会打劫我呀?要钱没钱,要色没色的。再说了,法官 的老婆,他们也敢打劫?梅笙不爱听妻子这样说话,就说,以后少去那些乱七八糟 的地方。 梅笙刚想挂电话,妻子在那头嚷嚷起来,怎么就是乱七八糟的地方?既然乱七 八糟你们公检法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不查封掉?拆房子你烦我也烦着呢,谁愿意憋 在租房里,整天跟着你烦心?怎么了还不兴我热闹一回了?你是法官,也为自己作 一回主,发个判决别让拆房呀!妻子说话总爱用“怎么了”,老是一副质问的口气, 老是一副辩理的口气。梅笙不知道她是当老师当的,还是原来就这样。梅笙是法官, 可永远都辩不过她。梅笙只好说,那你就唱着热闹着吧。说完就挂了电话。 没想到一个电话惹出妻子一大通嚷嚷,梅笙就有些懊恼。又想想,也不能全怪 妻子,房子要拆迁,谁都心里乱。拆迁的事折腾好长时间了,说是公共建设用地, 补偿安置条件低,拆迁户就不同意,抗着。以前还是劝说,这几天强拆的架势拉开 了,情况不好。 梅笙就想起老同学陈彬,在市政府办当副主任,应该问问他。 拨通了陈彬的电话,梅笙先问,领导好,在哪里?他怕陈彬在开会,或者在应 酬。陈彬说,是梅大法官呀,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 梅笙开玩笑说,接到举报,说你贪污受贿玩女人,让我专门调查你。陈彬笑了, 说,咱一个伺候人的,哪儿贪污受贿去?哪个女人会看上咱这跑腿的?倒是你们法 官要注意,凭那一身法官服,什么事办不成? 打了一阵哈哈,梅笙说,不开玩笑了,你说话方便吗?我有事要请教老同学呢。 陈彬说,刚接待完一拨人回来,你说吧。梅笙就说,立交桥那边拆迁的事,到底怎 么决定的?陈彬警觉地说,怎么,有告状的?不是已经打过招呼,叫你们法院不要 受理拆迁的案子了吗?梅笙忙说,哪里呀,我们家就在拆迁范围里。陈彬说,你们 家在那一片呀,拆迁协议签了吗?梅笙说,没有,老妈坚决不拆。陈彬说,做做工 作吧,你是国家公务员,可千万不要搅到里面。陈彬的话里有了官腔,虽然是关心 的话,梅笙听着不舒服。 梅笙说,以前不在拆迁范围,为啥又拆迁呢?陈彬说,这不是图纸修改了,立 交桥要扩大吗?与时俱进、跨越式发展,你也不懂?再说了,拆迁是迟早的,那一 片处在进城通道上,有碍观瞻,早就列入拆迁改造计划了。 梅笙知道拆是定了,他又问,补偿的事,有没有变化?陈彬说,补偿是城建那 边具体搞,有没有变化,我也不好给你说。又是明显的官腔,梅笙就不好再问了。 躺了一会儿,想着妻子应该回去了,睡了,梅笙也准备睡觉。 婆姨嚷嚷了一阵,就气呼呼地睡了。杨志钻进婆姨的被子里,但婆姨却给了他 个脊背。 杨志躺着,他想给婆姨说工地上的事,说他想家的事,说他没在县城住,急急 地跑回来的事,说路上很饿很乏,但他张不开嘴。他听到婆姨的呼吸不匀,她还没 有睡着。他还想问问家里的事,问婆姨苦不苦、累不累,问想他了没有,可婆姨给 了他一个脊背。面对着婆姨的脊背,杨志说不出话来。他还想逗逗儿子,儿子两岁 多了,应该会说话了,会叫爸爸了,但儿子睡着了,从他回来一直睡着,这会儿又 挡在婆姨的那一边,看都看不见,婆姨的脊背像一座山。 婆姨的身子动了一下,杨志以为她会转过身来,婆姨把被子窝了窝,身子蜷了 蜷,又不动了。杨志这头的被子就盖不住了,半个身子露了出来,杨志感觉到屋子 里有些冷。还没有入冬,立交桥工地那边,天还暖和着。那边是南边,家里这边已 经冷了。 婆姨的身子又动了一下,这回是儿子先动了,好像是做梦,惊了一下。杨志想 趁机问问咋了,想看看儿子。他刚想张口,婆姨把儿子往怀里搂了搂,娘儿俩都安 稳了,杨志的一句话就噎在嗓子眼里。 刚才婆姨搂儿子,又把被子往过拉了一些,杨志身上的被子更少了,几乎盖不 上了,他还是没有另拉被子盖。他知道婆姨心肠软,不会忍心这么让他凉着,会往 他身边靠靠,给他匀点被子,说不定还会转过身来呢。以前冬天,屋子里炉火封得 早,为省炭,婆姨总是钻在他怀里,两个人贴在一起,一点儿都不觉得冷。杨志这 会儿感觉到冷了。 婆姨的呼吸终于匀称了,她睡着了。杨志睡不着,他觉得耳朵里轰隆乱响,好 像还在火车上,还跑在路上。 梅笙正想睡觉,手机响了,收到一条信息。梅笙以为是妻子发的,打开看,却 是单秀莹发的。你在干啥?单秀莹飘飘的长发就拂开了梅笙的眼睛,睡意一下子跑 光了。梅笙回信,正准备睡觉,你呢?单秀莹说,家里来电话,要我回去,我正在 发愁。梅笙说,你不是两年都没回去了嘛,也该回去看看。梅笙知道单秀莹的家在 很远的一个山村,她来这里打工。 单秀莹说,我是怕回去后家里人不让再出来了。梅笙说,为啥?家里又没啥事。 单秀莹说,家里没事,我有事。梅笙说,你能有啥事?单秀莹说,我就这样过一辈 子,我不嫁人啦?梅笙说,家里给你找对象了?单秀莹说,有可能。我不想回去, 不想在那里过一辈子。梅笙说,那你就不要回去了。 单秀莹接着发过来一句,她,嫂子不在吗?梅笙说,又是她,又是嫂子的。不 在,家长请客,吃饭、唱歌去了。单秀莹说,嘿嘿,我说你今天咋这么大胆。梅笙 能感觉到单秀莹的笑声,很清脆。 过了一会儿,单秀莹又发过来一条短信,我也有点想家了。梅笙说,实在想家 了,就回去一趟吧。单秀莹说,等春节再说吧。 梅笙说,记得回家时一定告诉我一声。单秀莹说,咋?你是跟我回去,还是要 送我?梅笙感觉单秀莹在那边又调皮地笑了。梅笙说,送也是应该的,主要是给二 老带点东西。单秀莹说,你叫哪门子二老?带哪门子东西?你算我啥人?梅笙不好 回答,没再发信。 单秀莹那头也停了半天,才又发来一句,你为啥要对我这样好呢?每次打电话、 发信息,你非要招我哭呀你。梅笙这才知道单秀莹在那边哭了,他也有些伤感,长 叹了一口气。梅笙说,对不起,是我错了,该打。单秀莹说,和你说了会儿话,淌 了点眼泪,好多了。不打搅你了,你休息吧,我的大法官,你明天还要判案子呢。 休息好了,多判几个坏人。 梅笙就是因为单秀莹的案子,才和她认识的。 单秀莹在一家服装厂打工,是缝纫工。每做好一件服装要给质检员检验的。质 检员是个男的,每次都要先拉住她说话,说些叫她脸红心跳的话,单秀莹想躲又躲 不开。有一回,质检员还动了手脚,拉住单秀莹,嘴就往单秀莹脸上凑。单秀莹一 气之下给了他一巴掌,质检员恼羞成怒,总给单秀莹找麻烦,每次送检都低打一个 等级,还打出了好几次不合格。单秀莹连续几个月都被扣发了工资。 单秀莹找老板告了,以为老板会管。可再去送检,质检员说,还到老板那儿告 我?你也不问问我和老板啥关系。实话告诉你,我看上你了,就这么回事,你看着 办。听话,工资照开,还有好处;不听话,你的工件就别想合格。这以后,每次送 检,质检员动手动脚更厉害了。 不知是谁给出的主意,单秀莹就找到法院来了。正好是梅笙接待的,听了单秀 莹的陈述,梅笙说,没有证据,没有事实,没法立案。单秀莹突然嚷起来,我的工 钱白给扣了?我就白受侮辱了?你们城里人护着城里人,这是啥法院,你算个啥法 官?嚷了几句,单秀莹就默默地流眼泪,很无助的样子。 也许是那种无助的样子打动了他,梅笙就主动帮助单秀莹,到那家工厂去,替 单秀莹要回了被扣的工钱,还帮单秀莹在一家小超市找了个营业员的工作。梅笙时 不时地还过去看她,就熟了。 和单秀莹发了一阵信息,又想起了一些事,梅笙很晚才迷糊了一阵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