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杨志看到身上盖着被子。不是婆姨盖的那床被子, 是另外的被子。很明显,是婆姨半夜里给他盖上的。婆姨不在炕上,也不在屋里, 不知道干啥去了。儿子在,已经醒来了,穿上衣服,一个人坐在那里玩积木。杨志 看到那是自己去年买回来的,现在颜色已经很旧了,好像也不全。儿子不是摆积木, 是用一个打一个玩,积木散乱了半炕。他是看城里人给孩子买才买的,说是开发智 力。杨志也想儿子早早开发智力,将来能学好,上大学,有出息。 杨志穿了衣服起来,凑到儿子跟前,半天才想起儿子的名字来,叫了一声顺生。 儿子扭头瞅着他,停了玩积木。杨志说,顺生,叫爸爸。儿子不叫,直直地瞅着他。 杨志在脸上增加了点笑,又说,叫爸爸。儿子却哇地一声哭了。边哭边溜下炕,没 穿鞋,光脚往出边走边哭着喊妈妈。杨志跳下炕抱起儿子,儿子哭得更厉害了。 婆姨跑进来,从他怀里抱过儿子,哄了两声,儿子就不哭了。婆姨对杨志说, 洗脸,吃馍馍去。杨志看到,桌子上已经摆上馍馍了,还有一小碟酸菜。他感觉饿 了,也想吃酸菜了。 杨志洗了脸,吃了些馍馍。婆姨收拾了屋子,和儿子坐在炕上玩。儿子往婆姨 肩上、头上摆积木,婆姨一动,积木掉了,儿子就假装哭,还把积木往婆姨身上扔, 打到身上了,他还咯儿咯儿地笑,婆姨也笑。杨志就想起很遥远的一些事情。 杨志也想和婆姨儿子一起玩,又怕儿子再哭了。儿子一会儿看他一眼,一会儿 看他一眼,眼神还是很陌生。婆姨没有看他。 他想和婆姨说说话,他有很多话要给婆姨说的,可呆了半天,说出来一句:借 给甜嫂的钱,我这回去就要。婆姨没搭话。杨志又说,是他男人瘫了,看着可怜, 我才借给的。婆姨突然高声嚷起来,哪里来的甜嫂?你的哪一门子嫂子?跟你啥关 系?钱都给你婊子妈了,还说啥?看你脸又红了,没做亏心事你脸红啥?钱给你婊 子妈了,货也给你婊子妈了吧?不跟你婊子妈过去,跑回来干啥?婆姨越骂声音越 高,拉了哭腔。婆姨还从来都没有这样大声地骂过粗话。杨志不出声,想起和甜嫂 的事,他真说不出话来。 母亲在门外喊了声他的名字,他答应了,走出去。母亲说,一个大男人,窝在 屋里干啥?出去转转。 母亲是往出支他。 梅笙出家门的时候,天刚亮。梅笙一夜睡得不好,醒来得也早。隔着门给母亲 说了一声,就骑上自行车出来了。他先得到租房那边去一趟,这里没水没电的,洗 漱的东西也都拿过去了,这边的家真不像家了。 梅笙骑着自行车往租房那边走。大清早的,街道上已经满是车,满是人了,人 和车都忙忙碌碌的。有些方向不同,眼看着要会合,却又擦肩而过。有些方向相同, 却也是各走各的,互相没有一点儿关系。街道两边的楼房也乱糟糟的,到处的门脸, 到处的广告牌。不知哪来的这么多人、这么多车、这么多店铺,梅笙有一种说不出 的拥堵感。 到租房那边,更是这样。那里算是城市的边缘,城乡接合部,巷道又多又乱, 住的人也杂,卖菜的、收破烂的,各色人等都有。卫生也不干净,到处的烂菜叶子、 塑料袋子,随地的大小便。这里住的大都是农村来的人,梅笙一时找不到房子,暂 时租住在这里了。 梅笙躲着地下的脏东西,走到门口,敲了几下门。里面暗昏昏地答应着,谁呀, 这么早干啥子呀?外地口音的普通话,不像是妻子的声音。梅笙正感觉纳闷,门开 了,是兰子,只穿了短裤胸罩,散乱着头发。 梅笙脸一热,赶忙说对不起。兰子说,是梅法官呀,进屋坐吧,有事呀?梅笙 忙说,对不起,敲错门了。兰子说,说啥子对不起吆,都是邻家,大哥闲了就进来 坐坐。大哥这么早出去了,夜不归宿呀?兰子说着,狡狎地向他一笑。 梅笙忙说,在老院子那边住了,才回来。说着赶忙退到自己的租房门上,又敲 了几下。兰子没有进屋,看着他敲门。梅笙担心,妻子要开门出来看见了,会乱想。 妻子刚搬过来两三天就给他说了,叫他不要和兰子接触,她说兰子经常领着不同的 男人来过夜,看着像个婊子。妻子把婊子两个字说得很重。梅笙就不敢和兰子搭话。 不见妻子开门,兰子那头又说,嫂子昨晚出去好像没见回来。梅笙嗯了一声, 赶忙掏出钥匙开门,推门进去,随手把门关上,把兰子关在外面了。妻子果然不在, 梅笙就给妻子打电话。 电话通了,梅笙说,你不在家在哪里?妻子说,怎么了你过去了?昨晚迟了, 不敢过去,正好离我妈这边近,我就住我妈家了。梅笙说,不回家也不打个电话。 妻子说,你又不在,我给谁打?你陪你妈,叫我一个害怕?梅笙听不下去,就挂了 电话。 洗脸收拾了,梅笙就到单位上班。一进门,甜嫂就跟进来了。梅笙刚一落座, 就看到了她,还惊了一下。 甜嫂没说话,就拿起笤帚,要帮他扫地。梅笙忙说,你放下,我自己来。甜嫂 说,你忙着看案子,我反正也是闲着。说着就扫起来。梅笙过去强接了笤帚,自己 扫。甜嫂又抓起拖把拖地。梅笙挡不住,就由着她了。甜嫂拖了地,又拿抹布抹桌 子。甜嫂说是顺手的事,她习惯了。 梅笙知道她是在巴结自己,感觉很不舒服。梅笙就主动说,你那案子真的是不 好办呀,双方都签了合同了,已经算了结了。 甜嫂说,我知道结了,街上一个老大夫说,我男人的病能治好,吃一百多服药, 就能好,能站起来走路了。我不能看着我男人一辈子成了瘫子,我不多要,我就要 点药钱。 甜嫂的丈夫就是在立交桥工地上打工,被钢筋压断了腰的。那是几个月前的事 了,双方已经处理过了,有处理合同,甜嫂的公公、小叔子,还有甜嫂,都签了字 的,甜嫂现在要告,来过几回了。 梅笙说,当时没处理的时候,你就不能私了,应该用法律手段解决。甜嫂说, 我知道啥法律呀?看着男人成了那样,吓都吓死了。当时就想着是他自己不小心给 压的,老板还给了买轮椅的钱,还觉得对不起老板呢。谁知道工伤呀赔偿呀这些事, 谁知道法律还有专管这个的。 梅笙唉了一声,说,你先回去,我再想办法吧。甜嫂说,大兄弟,有你这句话, 我就放心了。 送甜嫂出门的时候,梅笙又忍不住劝了一句,街上那些卖药的,不能相信,白 花钱。甜嫂说,大医院咋进得去,进去一趟还不得几万块,还不一定看好。街上那 个大夫的药,才吃了几十服,就见效了,单方才治病呢。 梅笙不好再劝,看着她满怀信心地走出了大门。 走出大门,杨志却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家家户户的门都关着,村街上没有人, 远处地里的洋芋、糜谷都收掉了,光光的,山上也光着,没多少活气,不是他天天 想着的山。远处的清水河也很瘦小,不是他天天想着的河。 走了一截,忽然听到了车声,从村子南头响过来,越来越响,看见了,是一辆 小轿车,黑色,但给土落白了。杨志想,谁这么早到村里来干啥?正想着,车到他 跟前,停了。车玻璃落下去,马德贵的大头从车窗钻出来。杨志不知道马德贵啥时 候买车了。马德贵问,回来了?啥时候回来的?杨志说是昨天。马德贵又问,挣得 咋样?杨志没说,笑了一下。马德贵也笑了一下说,你先转着,我走一趟县上,还 要陪陈老板吃饭打麻将呢。杨志这才想起马德贵当了村主任了。这样想着,马德贵 的车已经开动了。走了几步,车又停下了,马德贵的大头又从车窗扭出来,转向杨 志说,给你爹说说,那块地得让出来,好不容易引来个客商,县上、乡上都重视着 呢。陈老板把洋芋都收下了,等着建厂建库房呢,再过几天,天冻了,就不行了。 建厂是众人的事,是好事,你爹老脑筋,你给说说。我先走县上,县上催着呢。杨 志刚想说,为啥偏要用我们家的地,马德贵的车冒了一串烟,大响了几声,跑远了。 马德贵前几年也出去打工,不过他是带工的,领着几十号人,一起出去。马德 贵找活儿,负责谈工钱,要工钱,不干活儿,每人每天给他抽十块钱。带的人越多, 马德贵收入就越高。其他人明明知道,可没办法,他头脑灵,能找上活,人也狠, 能要来钱。跟着他,只管干活,不愁要不来钱。杨志以前也跟马德贵干过,后来不 跟了,原因是马德贵还诈工地,就是找茬和工头闹。有个阴天下雨的,停水断电的, 开不了工,闹着要工资;民工谁有个小伤小病的,就闹着要赔偿,不给就聚了人闹, 还说要上访打官司。有了大事更闹得厉害。人多了,一闹,工头就害怕,就给钱。 给了钱,大头归马德贵,小头给大家分。马德贵说,城里人有钱,诈了白诈。他们 哪来的钱?还不是刮我们身上的。话听着也有理,但杨志还是不跟他干了,和马明 几个一起干。马德贵去年回来当了村主任,不大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