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个人愣转了一阵,杨志才回家,想着婆姨这会儿该气过了。进了门,却看到 婆姨穿上了厚衣裳,正在给儿子换衣服,要出门的样子。杨志就问去哪里,婆姨不 说话。杨志又问,婆姨没好气地说,回娘家。杨志说,又没啥事,咋要回?婆姨说, 没事还不能回娘家了?你出去大半年,背回来金山还是银山?钱给了哪里的烂女人, 我还说不得了?你妈一气子,你爹一气子,还骂我,我还成了出气筒子了。 杨志这才明白,他出去这会儿,父母可能说了婆姨几句。杨志就说好话,婆姨 不听,拉了一下,也拉不住。婆姨抱着儿子出去,杨志也跟出去劝,婆姨头都不回, 径直走出大门去。杨志跟出一截,看婆姨走远了,才转身。一回头,却看到父母都 在院里。父亲对着母亲骂,养的窝囊儿子,连个婆姨都管不住。母亲也嚷,村上占 你的地,你不跟村支书闹去,给家里人使啥气? 杨志一扭头钻进屋子。 中午的时候,母亲端来了饭,他吃了。晚饭时,母亲又端来了。他吃了饭,冷 屋冷炕地睡了一夜,早上起来,就决定回工地上去。 工地那头一停工,拆迁的事一天比一天紧了。住户们有些扛不住,签了拆迁合 同,有的嫌拆迁费太低,还抗着。邻居蔡叔和冯阿姨过来说,补偿的钱不够买楼房, 他们不能拆了房住马路去。梅笙劝母亲签了算了,他们凑凑,再贷点款,买套楼房, 母亲却坚决不签。梅笙知道母亲固执,但这回,她固执得似乎有些过分。 梅笙奇怪地想,母亲不愿意搬走,也许是在等那个王哲,怕搬走了,他回来就 找不到了。 他从小就隐隐约约听邻居说过,他的父亲叫王哲,是个收破烂的,本来是农村 人,刚开放的时候,就到城里来了,收废书废纸、旧鞋塑料、破铜烂铁啥的。刚来 的时候,就租住的是母亲家的房子,就是现在这所房子,当时是在城边上,连着郊 区,不远处就是麦田和菜地。 当时爷爷奶奶还在,实际上应该是外公外婆,但梅笙小时候一直叫爷爷奶奶。 王哲租住在这里,一是图房价便宜,二是有个小院子,可以堆放他收来的那些废品 破烂。租住的时间长了,就和母亲好了。有一说是爷爷奶奶没儿子,就一个女儿, 看上王哲实诚能干,想招个上门女婿。 不管是啥原因,反正母亲和那个王哲结婚了。没有大操大办,简单地举行了婚 礼,就在这个院子里,王哲就算是上门女婿。一年多,就有了梅笙。梅笙出生还不 满一岁,那个王哲却走了,从此杳无音讯。 对那个王哲的走,邻居们也有各种说法。有说是结婚以后,母亲就不让王哲再 出去收破烂,要给他找个正经工作干。爷爷奶奶都张罗着给王哲找工作,可那时候 工作不好找,王哲整天睡在家里吃闲饭,脾气上来了,三天两头和母亲吵,过了些 日子出去了,再也没回来。也有说,王哲本来就是个骗子,在农村还有个家,骗了 这家人,眼看瞒不下去了,就跑回老家去。还有说,王哲到了另一个城市,还在收 废品破烂,有个邻居出差隐约看见了。各种说法都有,梅笙也是听得零零星星。梅 笙不知道他为啥会抛下他们母子一个人走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一天再回来。 想回工地去,没有路费。杨志先在家里翻,没找到,不知女人把钱拿走了,还 是放哪里了。想了想,只能去找马德贵。 马德贵还没起来,敲了半天门,他婆姨才出来开了门。杨志到马德贵住的屋子, 马德贵还是没有起来,躺在被窝里。看到杨志,马德贵也只把上身往起抬了抬,嘴 里说,陪着那个陈老板打了半夜麻将,累死了。杨志就说,你躺着,不用起来。 马德贵点了一根烟,狠抽了几口,才问杨志,你是来说土地的事吧?你们的意 思呢?杨志本来没想着说土地的事,现在马德贵提起了,杨志就说,村里那么多地, 为啥偏要占我们家的地? 马德贵说,那咋是你们家的地?那又不是分给你们家的承包地,那本来是荒地, 是你爹开了荒,种了这些年,村里啥都没收,已经够便宜了。杨志说,村里谁家没 有开荒地?又不是我们一家开了荒。 马德贵说,荒是都开了些,都是陡坡地,你家开的是平地。陡坡地又不能建厂 子。再说,陈老板一眼就看准了那块地,说那里风水好,建厂子好。我们也没办法。 杨志说,就白占?不给钱? 马德贵说,说好地由村里无偿提供,陈老板不管。村里哪有钱?杨志说,咋说 也不能白占。马德贵有些烦,拉下了脸子说,咋叫白占?本来就是村上的土地。 杨志不出声了,杨志有些怕马德贵,也不想把马德贵惹恼了,就不好借钱了。 马德贵的语气缓和了些,说了些办厂子的好处,说这是为众人的事,还说等上 面有扶贫款了,多照顾杨志家。杨志听着,没再接话。杨志不说话,马德贵以为杨 志是不接受,就恶了声说,我好话说尽了,你们要是还不答应,我也没办法。你找 村支书说去,支书那里怕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 杨志知道支书比马德贵还难惹,他那张黑脸就叫人看着害怕,没想着去找他。 杨志不说话,还站着不动。马德贵说,还有啥事?杨志就说了借钱的事。马德 贵皱起了眉头,说,借钱?你不是刚回来吗,挣的钱呢?杨志就说工钱没算。 马德贵说,连个工钱都要不上,才是几个窝囊蛋。你回去给马明他们带信,就 说我骂了,他们几个都是窝囊蛋。说过了,马德贵才翻衣服,掏出一大推乱票子, 大概是打了麻将,乱塞在口袋里的。马德贵抽出几张,点了点,给杨志,边给边说, 清巴干早的就借钱,把我的手气都借掉了,我今天晚上肯定手气背了。钱借了,你 得给你爹做工作,快把那块地让出来,人家等着建厂子呢。杨志点了头。 杨志回去,给父母说,要回工地上去要钱。父亲说,打电话叫你回来,是人家 要白占我们的地。我看你回来也是白搭,我就拼我这条老命了。杨志赶紧说,要了 钱就回来。父亲没说话,杨志知道父亲对他很失望,也知道自己斗不过马德贵和村 支书。 杨志临出门时,母亲说,刚回来,咋又走?缓上几天再走吧。母亲的眼睛水水 的,杨志的眼睛也是一软。 杨志看到母亲似乎又老了些,打扮得更老气,其实她才五十多岁。杨志见过些 和母亲差不多年龄的城里女人,她们看上去要年轻得多,都在使劲往年轻打扮,花 哨得和三十岁的女人一样。杨志觉得,母亲和她们相比,简直是生活在两个世界。 杨志也不知道母亲要是到了城里,看到城里女人的样子会咋想。可是母亲没到过城 里,最远只到过县城。 杨志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很少和母亲说话。每次到外面,他都想母亲,觉得有 很多话要给母亲说的,可每次回来,又不知该说些啥。他想下次回来,要和母亲好 好说说话,随便说点啥都行。 梅笙也想和母亲说说父亲的事。 他自小就没见过父亲,为此没少遭人取笑,母亲也没少遭人白眼。他小时候问 过,母亲说,你没有父亲,你就是我王腊梅生的。那时候他还小,不敢再问。他小 时候叫梅生!母亲的名字叫王腊梅,给他取这个名字,意思就是这孩子是我王腊梅 生的。母亲也没有让他随着姓王,给他的学名还叫梅生。别人问他姓什么,他就说 姓王,他说的是母亲的姓,可母亲坚决不让他说姓王。他查了字典,还真有姓梅的, 他就觉得也许父亲就姓梅。到上高中时,他在“生”字上面加了个竹字头,成了梅 笙。 上高中的时候,他觉得该知道父亲的事了。他又问过一次。他说,我父亲是不 是叫王哲?他去哪里了?他的问话很冲,那时候正在所谓的青春期,正是说话做事 很冲的时候。 母亲脸色大变,呆了一下,突然大叫大嚷地说,他早死了,死了!死了两个字 像两把钩子,挂住了梅笙的很多想法,那些想法一直挂在那里,悬在半空中。梅笙 也一直想把那些想法放下来,却始终无法把它们解开,它们牢牢地嵌死在钩子上了。 在随后的年月里,他一直再没对母亲提起过那个事,他想,也许有一天,母亲认为 该说的时候,会主动说的。王哲那个名字,他也逐渐淡忘了。 王哲这个名字又意外地出现了,甜嫂那天过来告状,说了建筑公司的名字,是 王者路桥建筑开发公司,老板的名字就叫王哲。梅笙无法把这个王哲和那个王哲联 系起来,这个是亿万富翁,那个是个收破烂的。但梅笙想知道个究竟,他不知道如 何向母亲开口,她会再大叫大嚷一回。梅笙记得那次母亲大叫大嚷后,有好长时间 都脸色不好,她好像生了一场大病。梅笙不想再惹母亲不高兴,他已经不是当年青 春期的梅笙了,他早已经体会到母亲的不易了,也能体谅母亲的不得已了。但他又 特别地想知道,也许是到了该知道的年龄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试探着说,听说承包立交桥工程的是王者公司,公司的老 板叫王哲。他假装是不经意说的,边嚼着饭菜边说,话就显得很含糊。 母亲停了筷子,停了咀嚼,脸色煞白,被定格了一样,一动不动。半天才回过 神来,问他,你刚才说啥?梅笙看到母亲那样,害怕了,就说,我是说立交桥工地 上出了事故,把一个民工砸瘫痪了,工地老板只赔了一点儿钱,就打发过去了,要 点医疗费也不给。那个瘫痪民工的女人到法院上诉,可也不好办。梅笙就把甜嫂的 事说出来了,把前面的话遮过去了。母亲也没有再追问。 晚上回去,梅笙又试探着给妻子说,我可能有个父亲。他好像是给自己说,又 好像是给妻子说。 妻子却笑了,你说啥呀,谁都有父亲,没父亲怎么生出来? 梅笙说,我一直都没有。 妻子说,谁说没有,我到你们家不长时间就听说了,你的父亲是个收破烂的农 村人,走了,几十年都不见了,也许死了,也许回农村去了。怎么了你的意思是说 他又出现了?找你了?找你妈了? 听了妻子的这些话,梅笙不想说啥了。妻子却紧跟着说,我可给你说好,别半 道上又给我整出个收破烂的老公爹来,我可不伺候。没房没车的,这日子已经够没 劲了,我不想再添没劲的事。 妻子说着起身去,洗脸化妆,她要去给学生补课。她本来收了几个学生在家里 补课,挣点补课费,这一搬家,没地方了,只能到学生家里去补。梅笙一直反对妻 子这样做,妻子说,你以为我受苦受屈呀,你看看别人都过的啥日子,我们过的啥 日子?你拿钱来,吃原告被告的钱也行,你拿来呀。梅笙就没话说了。 妻子边描眉画唇边又说,我知道你妈也不会认,她那么讨厌农村人,那个又是 伤了她心的,更不会认了。你可别自作主张地乱认,一个收破烂的农村老头,有啥 可认的! 妻子的话没错,母亲的确很讨厌农村人,不是一般的讨厌。家里来农村讨饭的, 她一点儿不给,路上碰见农村人,她就皱眉头。农村人摆摊卖菜,母亲不买,宁可 高价到商场里买;农村人掏钱租家里的空房子住,她不给租,宁可叫空着。有个收 废纸破烂的来租房,没说几句,她就破口大骂。那个收破烂的不解,梅笙也不解。 梅笙知道妻子也讨厌农村人,和母亲一样。但他又觉得,母亲的讨厌是表面上 的,只是一种表现;妻子却是骨子里的看不起,是一种排斥。梅笙自己却不讨厌, 也许就因为小时候听说父亲是个农村来的收破烂的,在潜意识里把自己划到农村人 的范围了。 妻子化妆完,临出门时,又回头给梅笙说,我说的话你可记住,说什么我也不 认。 梅笙说,要是个大老板呢?梅笙这话是试探,还有些恶作剧的意思。妻子却回 答得很干脆,大老板当然要认,谁傻瓜呀?我们正缺钱买房买车呢。别做梦吧,收 破烂的农村人变身大老板,玩穿越、玄幻哪?你先躺着做梦,我走了。 妻子是很实际,很世俗,但想着把日子过好,这一点梅笙觉得没啥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