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坐在回城的火车上,杨志也想起了婆姨的许多好处来。婆姨不知回来了没有? 婆姨生那么大的气,不是气他没拿回钱去,是气他把钱借给了甜嫂。想起甜嫂,他 就有些脸红。 甜嫂是老张的婆姨,自己姓罗,本来应该叫张嫂才对的,叫罗嫂也行,她的名 字叫罗甜。大家偏偏叫她甜嫂,叫甜嫂好像她是与老张无关的,谁知道咋这样叫了。 一群男人堆里,就一个女人,还是个有模有样的女人,叫甜嫂更亲些,更解嘴馋些, 也许这样,就叫了甜嫂。其实她年龄并不大,最多三十岁,工地上的小伙子叫她甜 嫂,岁数大些的也跟着叫甜嫂。老张也是三十刚过,可大家都叫他老张,小的叫, 老的也叫,也许是因为甜嫂的缘故,也许是他坐着轮椅的原因。 老张本来也是钢筋工,和杨志一样。从车上卸钢筋的时候,一捆钢筋滑下来, 压在他腰上。一群人急急忙忙地把他从钢筋捆下救出来,送到医院,命是保住了, 可脊柱折了,脊髓断了,腰以下都没了知觉,人瘫了。 老张的父母兄弟都来了,还有甜嫂,都是农村人,不会处理事,老板说医疗费 全出,再给买个轮椅,加上两万块钱,一家人就签了字,还千恩万谢的,觉得老板 好。出院回去,可能是有人指点了,又来了。再找老板,老板不理了,说处理过的 事,白纸黑字都签了,账也结清了,与他没关系了。甜嫂没办法,到工地上来,鼻 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哥哥弟弟地叫,让民工们去帮着她说说话。民工们也看着可 怜,就去了些人。老板看到去的人多,话软了些,但不答应再给钱,只答应让老张 看场子,每月给八百块的工钱,还答应让甜嫂给民工做饭,也是一月八百块,甜嫂 也就答应了。 老张话少,时常阴着脸。甜嫂正相反,话多,嘴甜,见人总是哥哥长、兄弟短 的,见了小的叫兄弟,见了老的叫大哥。甜嫂见人亲热,是因为大伙儿救了老张的 命,还帮着给老张看病,帮着给老张要钱,还借钱给老张看病。甜嫂到街上去,碰 见了一个老中医,说是有祖传秘方,能治好老张的病,能让老张站起来。甜嫂就信 了,花钱给老张买老中医的药,根根草草、骨头虫虫的,一堆一堆地往回买,熬了 给老张喝。买药花钱,甜嫂再去找老板,老板不但没给,还说再闹就把他们两人都 辞了。甜嫂没办法,就向民工们借,也向杨志借了,杨志给借了三千。 甜嫂和老张一个看场子,一个做饭,还有一间小工棚,两个人住着。一男一女 住在一起,这在工地上就显得很特别,其他工棚里全是清一色的男人。最初的同情 过后,男人们的想法就变了,眼光就变了,看着那间小工棚的眼神就有些特别。尤 其是明明知道老张瘫了,做不了男人了,大家的想法更多了。上工下工的空闲,有 些男人总爱往甜嫂的小屋跑。甜嫂也不拒,谁去了都笑着招呼。杨志不大去,但甜 嫂对杨志却特别的好。 那次是杨志病了。也不是大病,感冒发烧,没有及时吃药,又硬挣着上工,就 晕倒在工地上了。工友们要抬他去医院,他说不去,工友们也没再坚持,谁都知道 医院进不起。在工地附近的一个小药铺买了点感冒退烧药给他,扶他到工棚里躺下 缓着,其他人都又上工去了。 杨志一个人躺在工棚里,吃了药,歇缓下来,感觉好了些,但浑身还是热一阵 冷一阵,头脑迷糊一阵清醒一阵的。心里也不好受,冒出一大堆胡思乱想,想到这 一病不知几天才好,耽误了上工挣钱。挣钱还是要紧的,弟弟今年要结婚,自己得 收拾院子,盖房子,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还想自己谁知道得的是啥病,也许还是啥 大病,要住院的话就坏了,攒下的钱还不够住三天医院。真要那样的话,他坚决不 住医院,不能给家里拉下一大堆的债。去年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就遇到过这样的事, 一个工友干活干得好好的,一头栽倒就没再起来,送到医院花了些钱看了,也没看 好,还是死了,落了个人财两空。杨志不想那样,父母和女人在田地里刨不出多少 钱来,没有力量给他看病,给他还账。想到家人,杨志感觉特别想见到他们,尤其 是母亲。身体好、精神好的时候想女人,生病、泼烦的时候想母亲,杨志觉得人大 概都这样。 甜嫂就是这时候进来的,她端着一碗姜汤,提着一壶开水。她进来关切地笑着 问,大兄弟看着结结实实的,一个感冒咋就把人丢倒了?杨志刚想起身,甜嫂已经 到跟前了,叫他不要起来,问他还烧不烧。杨志上身抬起些,忙说好些了。甜嫂放 下碗和水壶,摸了摸他的头说,好啥,还烫手。我给工地上送开水,他们说你有病 了,发烧,我就熬了些姜汤,你赶紧喝上,发发汗,睡一觉就好了。甜嫂说着,就 端了碗过来,要给杨志喂。杨志红了脸,要起来自己喝,甜嫂笑了说,大男人家, 还害啥羞,嫂子又不是外人,你就定定躺着吧。杨志有些不知所措,就任由甜嫂一 勺一勺地给他喂。 喝完姜汤,甜嫂又倒了些开水在脸盆里,泡了毛巾给杨志热敷。喝了姜汤,感 觉浑身舒坦了些,热毛巾敷在头上,脑子也亮堂了。甜嫂坐在他床头边,不时地翻 转一下毛巾,等毛巾冷了,再倒点热水,把毛巾泡热了,再给他敷上。甜嫂做得很 轻巧、很自然,问他烫不烫,和他说话,好像在照顾一个亲人,一个孩子。杨志恍 惚也想起小时候病了,母亲照顾他的情形,心里就水水的。 热敷完了,甜嫂用毛巾给他仔细地擦了脸,包括鬓角,包括鼻孔,包括耳朵碗 里面,都擦到了,边擦边感叹说,下苦人,到哪里都脱不开土!还给杨志说,田地 里的是黄土,不伤人,工地上全是水泥末子、石灰末子,坏身子呢,要洗勤些。说 着,又给他擦脖子,擦前胸。甜嫂是给男人老张经常擦身子擦惯了,这会儿很自然 地就给杨志擦了。杨志却心生一股慌乱、羞怯,还有一股热流,眼泪忽然就涌出来 了。 甜嫂看见了他的眼泪,稍一怔,没有用毛巾擦,而是用手给他擦了。杨志的手 也伸上来,本来是要自己擦眼泪的,却抓住甜嫂的手,按在眼睛处,眼泪没有被按 住,透过两层手指缝,还往出涌。杨志忽然哽咽起来,接着又哭出声来,像受了委 屈的孩子。甜嫂揽起他的头,一把搂在怀里,抱紧了他。甜嫂嘴里喃喃地说,都是 受苦人哪!甜嫂自己也满脸的眼泪。 随后的事,杨志每次都不敢想,也想不清楚。哭了一阵,心里敞亮了,却感觉 吸气出气有些憋,感觉到自己的嘴和鼻子陷在一堆温热当中,竟是在甜嫂两个奶头 中间。那是夏天,甜嫂只穿了一件衬衣,再没有遮拦。他身上忽然又热了,是另一 种臊热。那点臊热像一个火苗,把杨志点燃了,也把甜嫂点燃了,两个人不由得拥 在一起,缠在一起。整个过程杨志不敢想,他只觉得是拼命地想从高烧中挣扎出来, 可是越挣扎,烧得越厉害。两人似乎都一样,也几乎是同时平息下来,互相都看到 对方的眼角上还有眼泪。 过后,杨志一直躲着甜嫂,有些羞见甜嫂,还担心有了那样的事,甜嫂借去的 钱就不好要了。 甜嫂又过来了一次,说是到街上给男人抓药,顺便过来看看,没有多说话,站 了一会儿就走了。 梅笙正在处理手头的另一个案子,妻子打电话来说,你赶紧过去看看,我听说 他们要强行拆房,开过去好些铲车,连警察都去了。梅笙一听,假都没顾上请,换 了便服,就赶紧骑车往家那边跑。 远远的就听见车声和吵嚷声,稍近些,就看到那片房子周围有很多车,很多人。 果然有推土机、挖掘机、铲车,还有警车,有城建上的人,有些工人,还有警察。 这些人在外面围着,里面是那些居民。外面围着的人多,居民要少些,再加上那些 气势汹汹的车辆,里面的人几乎看不见。那些大车的发动机都吼着,人说话的声音 几乎听不见,只听着乱嚷嚷的。 梅笙在外围看了一会儿,那些挖掘机、铲车都对着房子,但每个铲车、挖掘机 前面都挡着人。梅笙找到了自己家,自家的院门紧锁着,不知道母亲在哪里。 他悄悄地挤在人群里找母亲,在一辆铲车高昂着的大铲下面,他看见了母亲。 和母亲在一起的有邻居蔡叔、冯阿姨,还有几个人,都是老年人,站在大铲车下面, 挡着不让铲车推房子。 铲车对面的房子就是蔡叔和冯阿姨家的房子,他们家的房子在最边上,再过去 就是梅笙家的房子。蔡叔浑身沾了些土,看样子是摔倒了,白头发也显得很凌乱, 他气呼呼地说着啥,听不清,母亲和冯阿姨几个站在旁边,都青着脸。铲车突突地 响着,铲头举着,随时要往前冲的样子。几个老人似乎一点儿都不怕,一点儿都不 躲。梅笙却有些担心,怕那铲车真往前冲,或者铲头一下子落下来。他想喊母亲, 又没敢出声。 另一处地方一阵骚动,好像是城建上的人往开拉堵车的人,传来吵嚷和哭叫声。 这边的几个城管也扑过去拉扯母亲和冯阿姨几个。两个人抓住母亲,母亲一挣,差 点摔倒,那两个家伙趁机往前拖。梅笙看不下去了,推开身边的人,扑过去,对着 那两个家伙就是几拳,又赶紧往起扶母亲。还没扶起母亲,他就感觉一阵拳脚落在 自己身上。母亲大声地哭喊,别打我儿子!爬起来就往那两个人身上撞。梅笙边护 着母亲,边和那两个家伙撕扯。几个警察冲过来,按住了梅笙。 那边还有些人也在拉扯蔡叔和冯阿姨他们,场面显得很乱。突然蔡叔挣脱拉扯, 从怀里掏出一把菜刀,按在脖子上,大声喊,我死给你们看!这一下,把人都镇住 了,都停止了拉扯。 按住梅笙的警察也松了手。梅笙站起来,那警察惊讶地说,怎么是梅法官呀? 梅笙一看,那警察认识,案子上的事打过交道。梅笙说,这是我母亲。警察连说对 不起。又说,快把老奶奶劝开,这里危险。母亲也说,你跑来干啥,伤着了吗?梅 笙说没事,看到母亲也没受啥伤,就回头看蔡叔。 蔡叔又大喊了一声,谁再动,我死给你们看!谁都不敢动了,都看着他。警察 向他喊,放下菜刀!蔡叔不仅没有放下菜刀,还把菜刀往脖子那里使劲按了一下, 有细细的血丝渗出来。他又喊,你们走不走?不走,我真死给你们!冯阿姨哭着喊, 老头子,你这是干啥呀?你快把刀放下!房子让他们拆去,我们租房住。你这是干 啥呀?几个同时挡铲车的老人也都劝他放下刀,蔡叔还是不放。局面一下僵持住了。 一会儿,有人喊着说,车先留下,人全部撤。一时间,警察、城建上的人都走 了。铲车、挖掘机也往后退了一截,熄了火。蔡叔这才放下菜刀,一下子瘫坐在地 上。大家忙着要送他去医院,他沙哑着嗓子说不去,冯阿姨几个人就扶着他回家了。 梅笙和母亲也跟进去。冯阿姨忙着给蔡叔的伤口止血,其他人都劝说。蔡叔嗓子沙 哑着,说不出话来,只是淌眼泪。梅笙看着,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他和母亲回到家里。他又劝母亲,再不要挡了,让拆去吧。母亲还是不答应, 说,今天是你蔡叔,明天就是我,拆我的房子,我也死给他们看。母亲又给他说, 不要再过去,怕影响他的工作。说是这样说,梅笙还是天天过去看母亲,每次都看 到那些虎视眈眈的推土机、挖掘机、铲车。他们没有开走,连司机都守在车上,随 时等着拆房。看到那些车,梅笙心里也不是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