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坐火车跑了一天一夜,回到工地上,远远地看见那座还没建成的立交桥时,杨 志忽然觉得很亲切,竟有回家的感觉。杨志不知道为啥会这样。 立交桥还是那样,大半个轮廓都已经出来了,但还没有建成。桥上也看不到人, 工还没有开。那些旧房子也还在,没有拆掉,周围站着些推土机、挖掘机、铲车, 那些大家伙死死地站在那里,比那些旧房子要显得威猛多了。迟早有一天,那些大 家伙会扑向那些旧房子,把他们全部铲掉,一砖一瓦都不会留下。这样的事杨志这 些年在城里见得多了。他觉得那些楼呀房呀的,都还好好的,能住人呢,拆了可惜 了。自己想盖那么几间房子,还盖不起来呢,还得和父母挤在一个院子里。可惜那 些房子又背不到几千里外的家里去。 他替自己惋惜,也替住在那些房子里的人惋惜。每次拆房的时候,住户们有扑 着挡铲车的,有哭天抢地的,有默默地流眼泪的,杨志看了也心酸。虽说那些是城 里人,不知名不知姓的,但杨志还是替他们不好受。 可这回不一样,这些房子拆不掉,工就开不了。工不开,就拿不到工钱,拿不 回去钱,家里就没法盖房子、过日子。开不了工,也只能吃着、等着,吃的是自己 的钱,熬的是自己的时间。杨志就盼着那些铲车能快把房子铲掉。 走到工地上,拧钢筋、绑钢筋的场子上没人,拌沙石水泥的场子上也没人。走 到住的工棚里,里面也没人,马明几个不知到哪里去了。 看场子的老张过来了,还是摇着轮椅。杨志想躲开老张,没躲开。老张问杨志, 你又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杨志没明白老张的意思,就说,这边的账还没 算清呢。老张就不说话了。 杨志又问老张,嫂子呢?都好着吗?老张阴了脸,半天才憋出一句,好得很! 老张的态度让杨志心里一紧。 杨志在工棚里躺到天黑,马明几个骂骂咧咧地回来了。见了他,先开了一阵玩 笑,说他回去卸货了,问他卸了多少。玩笑开够了,马明就问家里那边的情况。杨 志说了,说到马德贵开上小车了,就说了马德贵带信骂他窝囊废的话。马明听了, 脸有些红。其他人说,也就是,房子拆不掉,工地上不开工,是他们的事,把我们 压着,挣不上钱,反倒花钱,就应该跟老板评理去,让他开工资。一句话好像把大 家都说醒了,都嚷嚷起来。杨志担心地说,我们几个去,怕不行吧?有人提议说, 把工地上的人都联合上,一起去闹! 分头去各工棚里一说,都同意,说好了明天一早都去。 一早起来,几百人集合了,就去找老板。老板不在,工头在,就围住了工头。 工头先还想高声弹压,直了脖子发狠。经不住一群人吵吵嚷嚷、骂骂咧咧的,话软 了,说房拆不掉,工开不了,谁也没办法。一群人这个一句,那个一句地又骂起来, 说停工又不是工人的事,是老板的事,得发工资。工头说,开工资要老板说了才算, 他说了不算。一群人就叫他把老板找来。工头说不知道在哪里,就又逼着他给老板 打电话。工头只好给老板打电话,老板在那头说,让工人们各自回去,他给上面的 老板打电话。 民工们不知道上面有几层老板,他们只知道干活挣钱,给谁干活,他们不知道。 听说承包立交桥的王者公司,最大的老板是个叫王哲的人,很早以前也是从农村出 来的,可工人们没见过他。有时候来几辆小车,车上下来几个很有派头的人,工头 之类的人就围过去。工人们到不了跟前,谁知道他们是哪一级的老板。 有时候来的一拨人,前后都围着记者,看阵势是当官的,也分不清是哪一级的 官,是市上的,还是省上的。来的官说,这座立交桥是民心工程、德政工程啥的, 要保证质量保证安全啥的,讲完钻进车里,一溜烟地走了。工头之类的送出老远去, 工人们还是自顾自地干活,给自己挣钱,不好好干也不行。 工人们等了一会儿,又逼着工头打电话问。工头打了,老板说,上面的老板还 没回话。工人们嚷嚷了一会儿,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还是说着这个话题。有的说,得找大老板,到他公司里 问去;有的说,大老板的公司就不在本地,到哪里找去,干脆到市上,找当官的讲 理去。终于有个话题了,工人们都亲热着,兴奋着。杨志也莫名地兴奋。 中午打饭的时候,见到甜嫂了。甜嫂在窗口打饭,对每个人都笑眯眯的,打的 饭似乎比平时要多。看到杨志,对杨志也笑了一下。杨志看到她,还是不好意思。 梅笙是等着甜嫂来,又有些盼着甜嫂不要来。这些天,他找到了些法律上的依 据,可以帮助甜嫂要些补偿费,但他又怕那个王哲真和自己有些啥关系。 那天听到甜嫂说要告的人叫王哲,梅笙就是一惊,王哲两个字像两颗子弹,击 中了他。虽然知道同名同姓的人很多,那个是收破烂的,这个是大老板,梅笙还是 有些心神不宁。他在电脑上搜索王哲这个名字,想找到一些线索,搜出来八万多条 有关信息,网络真是神通广大。梅笙看了些,叫王哲这名字的,有当官的、经商的, 有开店的、卖菜的,有偷盗的、杀人的,还有女人也叫王哲。梅笙看得哭笑不得。 他又以办案为由,搜集王者建筑公司的老板王哲的资料,但找到的也不多。公 司是外省的,籍贯也是外省的,农村出身,五十多岁,建筑商,房地产、路桥建设 都搞,业务范围很广,有些出席慈善活动的新闻,就这些。梅笙无法判断他与自己 有没有关系。 好在甜嫂这几天一直都没去找他,梅笙想着等等也好。 上午判了一个案子,抢劫案,犯罪的是两个农民工,抢了一个城里女人。女人 报了警,警察很快在附近的一家饭馆里抓住了他们。他们没有跑,正在那里吃饭。 两人的作案动机很单纯,找不到活干,没钱吃饭住店,就抢了,只抢到三百多 块钱,但性质很恶劣,都判了十几年。 判决后,梅笙心里感觉不舒服。这几年,涉及农民工犯罪的案件经常发生,针 对农民工犯罪的案件也经常发生。梅笙想了很多,还想起了单秀莹。也许真有所谓 的心有灵犀,他刚想到单秀莹,单秀莹的短信就到了:中午有时间吗?一起吃饭, 我有事要给你说。梅笙回信:事情急吗?我下班过去。顺便给妻子发了信:中午有 事,不回家吃饭了。 妻子的回信先到:这些天经常不回家,在泡小蜜吧?虽然是看短信,梅笙还是 像被窥破了,脸红了一下。单秀莹的短信也到了:见面说,我在面馆等。 一下班,梅笙就往面馆赶。他知道单秀莹所说的面馆,名叫城乡面馆,很俗气 的一个名字。他帮单秀莹找新工作时,正好路过那儿,进去吃了碗面,单秀莹当时 就吃得很香,过后一直说那里的面香,她爱吃,以后每次一起吃饭,单秀莹都说要 到那里去。 梅笙进去的时候,单秀莹已经到了,正低着头想啥,手指在饭桌上划拉着,像 在写字。梅笙悄悄地走到跟前,看了半天,没看出写的是啥字。单秀莹感觉到了, 猛一抬头,看见了他,有些慌乱地站起来。梅笙说,写啥呢?单秀莹说,没写啥, 脸却红了。 梅笙就问,啥事?单秀莹忙忙地摇头说,没啥事,你饿了吧?没容梅笙回答, 她喊服务员过来,要了两碗面,要了点小菜、茶水。又看了他一眼说,要酒吗?喝 点酒吧。噢,你下午还要上班,不能喝,就算了吧。 梅笙说,你今天感觉怪怪的,到底有啥事?单秀莹咧嘴笑了一下,说,真的没 事。接着又问,你们单位上忙吗?我怕打扰你,这几天没有给你发短信。 梅笙笑了,说,明明有事,你脸上根本就藏不住事,我是专门断案的,一眼就 能看出来。说,你看出来啥呀?你说你看出来啥呀?语气似乎有些恼意,有些怨意。 单秀莹低了头,不再说话,也不看梅笙,梅笙倒显得有些无措了。正好茶水上 来了,单秀莹说,先喝点茶。梅笙也说,喝茶。 梅笙喝了一口,单秀莹却拿茶碗盖拨拉着茶叶,拨过来,拨过去的,看着茶叶 在水里浮沉,忧心忡忡的样子。梅笙心里有些着急,也有些好笑,但却不好三番五 次地再问。单秀莹忽然抬了一下头,眼光和梅笙的一碰,又顺下了眼睛。梅笙隐隐 感觉,单秀莹的事与自己有些关系,越发不好问了。 还是单秀莹先开了口,迟迟疑疑地说,我们店的老板……梅笙正敏感着,没等 单秀莹说完一句,着急地就问,老板又欺负你了?那小子也敢,看我不收拾他!单 秀莹忙说,不是,不是那样。梅笙说,那又是啥事?单秀莹低头说,他,他想和我 交朋友。梅笙越发不解了,交朋友,交啥朋友?单秀莹还是低着头说,就是,就是 处对象。单秀莹说完,抬起头来,脸上一片绯红。梅笙这才明白了。 梅笙稍稍迟疑了一下说,那是好事呀!单秀莹幽幽地说,你觉得是好事吗?我 这些天心里很乱,想找你说说,我怕。梅笙硬笑了一下说,你怕啥?单秀莹说,他 是城里人,我是农村的。梅笙说,我以为怕啥!城里人咋了?我也是城里人,三代 以前,哪个还不都是农村人。单秀莹说,你不一样。梅笙说,我有啥不一样的?单 秀莹说,你是这个城里唯一对我好的人。梅笙说,又来了。单秀莹说,本来嘛。 服务员端了面过来。两碗面,几盘小菜,服务员一一摆好了,说先生夫人慢用, 走开了。 梅笙和单秀莹都脸红了一下,默默地吃面。 吃过饭,一群人又到工头那里去了,甜嫂也跟去了。杨志看到甜嫂在一大群男 人里面,穿着红衣服,显得很扎眼。杨志觉得甜嫂不该混在一群男人中间,却不好 给甜嫂说。甜嫂在,一群男人比上午嚷嚷得更厉害,声音更高了,一个个挣着显出 男人的样子来。对工头的态度也明显不一样了,还推推搡搡的。工头急了,说要打 110.本来是想把人都吓回去,没想反把人都激怒了,乱骂起来。有的说,我们没偷 没抢的,110 来了还能把我们的咬了去!有人接上说,我们一人一个,还不把他们 吃撑死!又有人接上说,吃不完拿回去给他们女人用去!天南地北的各种口音,比 赛着说骚话,说给工头听,也说给甜嫂听。杨志听到那些骚话,替甜嫂难为情,甜 嫂自己却并不在意,红衣服还左出右进的,她也显得很兴奋。 工头真的掏出手机说要打110 ,一个人一把夺下他的手机,咣的一声给砸了。 人群稍惊了一会儿,几个人上去又揪住了工头,厉声骂起来,你还真要打?平日里 你没少欺负老少爷们儿,现在又要打110 ,要干啥,要抓老子?有人就喊,揍他狗 日的!还有人真动了手。工头哭叫起来,工头跟前的几个人也不敢上前阻拦。 工头哭着喊着,有本事找老板去,打我干啥?有本事把那些房子拆了,工不就 开了,打我干啥? 工头的话提醒了大家,找老板,不知道在哪里,大家的眼睛就都盯上了那些房 子。想想也是,把那些房子拆了。工不自然就开了吗?就是那些房子拆不掉,他们 才十几天干不成活,挣不到钱。看着那些房子,一群人眼睛里都有了火。 拆了它狗日的!不知谁喊了一句,一群人就涌向那些房子。那些房子在周围的 铲车、推土机的包围下,显得很无奈,这似乎助长了人们的勇气。 一群人扑过去,好像是有人指挥着,分头进到院子里,见人就往出拉,见东西 就往出抬。那些人还没明白是咋回事,就给拉出了家门。拉出一家的人,搬出一家 的东西,就推房子,几十个人喊一声,就给推倒了。开铲车,开推土机的在车上等 了几天了,看到这情况,以为是接到了命令,就发动了机器,推的推铲的铲。人们 兴奋着,拉人,搬家具,推房子,一气呵成,几十个院子一时间一片狼藉,到处是 断橼子乱棒子,到处是烂砖头烂玻璃碴子。 直到最后一家的房子铲倒,一群人这才嗷嗷地欢呼起来。开着铲车、挖掘机的, 也把油门加大,把车头高高地昂起来,来回地跑了几圈,像得胜回营的将军。而那 些莫名其妙地做了他们的敌人,被拉出去、抬出去、揪出去的城里人,散乱地站在 那里,他们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没有见到政府的人,没有见到城建上的人,没 有见到警察,连个说理的机会都没有,自己的房子就倒了,被一群民工拆掉了,他 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志不仅参加了拆房,还打了人,而且是个女人,还是个和自己母亲差不多年 龄的女人。他从来没打过女人,觉得打女人没出息,但那会儿,他不知道为啥会那 样做。 他和那些民工一样,也进了一家的院子,进去后,就往出搬东西,往出拉人。 可那家的主人,一个和自己母亲年纪差不多的女人,过来质问,过来拦挡。杨志的 心里有些怯意,但还是随着其他人往出搬东西。屋里本来也没有多少东西,几个人 一边躲着女主人的拦挡,一边快快地往出搬。 杨志看到墙上有个相框,很老的那种相框,和自己家里的相框很像,就取下来, 也想搬出去。取下来,就看了看相框上的那些相片。黑白、彩色的都有,有这家女 主人的相片,最多的是一个年轻人的相片,他应该是女主人的儿子。杨志看着那人, 感觉在哪里见过,再往后一看,还是那个人,但穿了一身警服,很威严地站着。没 想到拆到警察家来了,杨志一惊,手里的相框掉在地上了,玻璃碎了,尖利地响了 一声。女主人听见了,跑过来,看到地上摔碎的相框,边往起捡,边强盗、土匪地 骂起来。杨志本想解释是不小心摔的,但女主人看了一眼杨志,骂得更厉害了。杨 志不敢还嘴,帮着往起捡相片。 也是着急心慌,他往起一捡,又把一张照片给撕破了。女主人忽然扑过来,抓 住他的衣服,在他脸上挠了一把。杨志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痛起来,一擦,有血,才 知道脸给抓破了,他突然恼怒了,使劲推搡她。女主人不松手,还骂他乡棒,骂他 收破烂的。杨志突然抬手就打了她一巴掌。一巴掌把两人都打怔了,又过来了几个 人,才把女主人拉出去了。 拆完房子,一群人又集中在一起。杨志看到了甜嫂,甜嫂一身的土,脸上也是 土。甜嫂也看见了杨志,看到他脸上的血绺子,就问咋了?杨志就给甜嫂说了。甜 嫂说要赶紧抹点紫药水才行,不然要落一脸的疤。落一脸疤,媳妇就不让进家门了。 甜嫂还开玩笑说。甜嫂硬拉着他到不远处的一个小药铺去,在小药铺简单处理了一 下,杨志和甜嫂才往工地上走。 梅笙在看一个卷宗,怎么也看不进去,想起单秀莹中午找他的事,他心里有些 乱。心里正乱着,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母亲。听说房子被拆了,母亲还被打了, 他急忙骑上自行车就往家里跑。 离家还很远,就看到那一片房子不见了,不知道母亲在哪里。他先往被拆掉的 房子那里跑。跑了一截,竟碰到了甜嫂,甜嫂和一个民工一起往工地那边走。 甜嫂也看见了梅笙,认出了他,先给他打招呼,问他,梅法官这是去哪里?梅 笙说,回家。甜嫂说,梅法官家也在这边呀?那我们是邻居了。梅笙说,邻居怕是 当不成了,我家叫人拆了,我妈还叫人打了,我得赶紧看去,你们先走。甜嫂想说, 谁敢拆法官的房,打法官的妈?忽然一想,吓得不敢出声了。 杨志脸上有伤,一直低着头,这会儿也听到话音不对,一抬头,看见了梅笙, 果然是上次碰上的那人,是相片上的那人。而拆了他家的房,打了他母亲的就是自 己。杨志赶忙低下头。 梅笙看了杨志一眼,依稀在哪里见过,可是想不起来了。也是事急,忙骑车走 了,向着家那边。家已经没了,只剩废墟了,他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母亲。 杨志和甜嫂也往工地上跑。 其他的人早回去了。房子拆了,一群人说说笑笑地回到工地。每个人心里都高 兴着,痛快着。明天就能开工了,不,今天就应该算,拆了房,得算一天工钱。 他们去找工头,可工头不见了,房门紧锁着。管工地的几个人也不见了,房门 也紧锁着。谁骂了一句,狗日的,滑溜得很,怕我们回来要工钱吧?这一骂,提醒 了大家。他们为啥跑呢?怕啥呢?这样一想,才知道坏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跑 吧,闯下大祸了。几百人立时四散了。 杨志和甜嫂回到工地上时,工地上一片安静,看不见人,有些人悄悄地溜掉了, 有些人躲在工棚里。 马明还在,不说话,绷着脸,躺在床上。杨志也默默地走到自己床铺那里坐下。 他有些害怕,有些后悔,要是不给马明说马德贵的话,大概就没有这档子事了。 不一会儿,警车的声音响起来,警报声越来越大,到工地院子里了。工棚里的 人都翻身坐起来,紧张地循着警报的声音看。杨志也坐起来,他觉得自己一定会给 抓去的,他脸上有伤,手上有血,一眼就看出来了。其他人脸上没血,手上没血。 杨志想,拆了法官家的房子,又打了他的母亲,在法庭上见到他,咋说呢?自己一 定会被判重刑的。判了的话,父母、婆姨咋办呢?杨志想,婆姨不知道回家了没, 父亲的地不知道给占去了没有?杨志想,工地上会很快开工的,自己要给判了,打 工挣钱怕是干不成了,但立交桥很快就能修起来,修起来一定是座很漂亮的桥。杨 志眼前出现了立交桥的样子,比工地门口的效果图还漂亮,四通八达的,似乎一直 能通到老家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