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店铺橱窗上的招聘启事,通常具有两层用意,一是确实用人,二是兼具广告功 能——招兵买马旨在说明该店生意火爆。而对芬芳文化用品店的老板王玉梅来说, 用意却不仅仅是这两层。 白羽来芬芳文化用品店上班的时候,门前的那棵老残柳正在抽芽打苞,远看上 去,已经呈现出一团像烟一样的绿意了。 之前一段时间,王玉梅的老毛病又犯了。 应该算是季节性的周期反应吧。她的心开始一寸一寸地变湿、变乱而且还被撒 了一层带毛刺的草籽,毛刺迅速扎进去,变成根须,草就长了起来,疯长,是杂草, 有些还有毒。最直接的反应就是失眠。失眠自然要想很多事。 可对王玉梅来说,有些事想了就跟没想一样,换句话说是想也没用,明摆着呢, 都想了好多年想了一万遍了,还是那么一回事。比如,从十八岁开始,她就想找一 个好男人把自己给嫁了,可直到现在眼看着又一个十八年都要来了,这件事却还是 停在想这一层上。所有的心气儿都被想这个字给消耗尽了,包括面子和自尊。一而 再再而三地退而求其次,退得都无路可退了。总不能摸到一个就嫁了吧——她是一 个内心敏感而又丰富的人,在尽可能的情况下,她还想多少保留一点精神层面的东 西,和一点属于内心的小感觉。就一点点,这是最后的要求和奢望。说白了,王玉 梅在心里还是喜欢好看一点的男人,不是多漂亮,漂亮的男人谁不喜欢呢?只是好 看一点,起码是看着顺眼一点,只有看着顺眼、舒服才会有感觉,才会渐渐产生感 情。这一点对王玉梅来说很重要,比所谓的共同语言兴趣爱好等等都重要得多。这 是前提。其他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如果面对一个丑男,连看一眼都是一件很痛苦的 事,还会跟他交流和沟通吗?那得需要一颗多么坚忍的心,多么顽强而坚韧的毅力。 王玉梅不具备。她已经把要求从男孩降格到男人了,又从离异无子女降到可以有子 女但不归男方,从对方有职业又降到可以没职业。然后就剩下这点小要求和小愿望 了。她觉得应该打住,不能再降了,好像也没法再降了。她知道,都是因为自己的 一条腿。可这世上就是两条腿都没有的,还多的是呢,而她们一个一个都嫁了,有 的甚至比那些好胳膊好腿的嫁得还好。这真是一个让人泄气,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的问题。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一想这些就让人憋闷,就让人气愤,怎能不失眠?索性把自己当成个修女,或 尼姑什么的,男人就是再好,好得脸上都长了花也不嫁。可是不能,是不能够—— 她想。不是一般的想,是很想,非常想。所以只能失眠。不光是在花草明媚的春天 和夏天。所以只能先拼命赚钱,因为或许钱能帮她解决这个难题。不幸的是这年头 好胳膊好腿的款姐和款婆,就像雨后春笋似的,她们的热情和干劲也同样一天堪比 一天,而且她们大刀阔斧,什么都不怕。不像她,瞻前顾后,思虑重重。她似乎永 远都停在那儿,只能停在那儿。或者永远都比别人慢半拍,甚至不止是半拍。这就 好比一句老话说的,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 究竟是哪步没赶上? 自从一个叫白羽的男孩前来应聘后,王玉梅突然不再失眠。 因为不失眠,人就一下子显得格外精神,不仅能干,而且干起什么都不觉得累, 那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就像浑身有股使不完的劲。 先是打扫卫生,从小屋开始,小屋是她的卧室。现在,她又有了一个新想法, 想把自己的办公桌搬进来,也就是说,让小屋变成卧室兼办公室。 小屋被她收拾得纤尘不染。之后,她开始洗窗帘、床罩、床单、被罩、枕巾、 枕套…… 这是一个不小的工程。而且要在一周之内完成,必须这样。没人给她下命令, 下命令的是她自己。为此,她几乎透支了所有体能,人却没有趴下,相反,却更加 精神起来,是一天比一天精神。就连那条有比没有还不方便的右腿都被她给忘记了。 有一次,她拧干一件上衣,竟离开转椅,呼地一下站起来,她呼啦呼啦抖开衣服上 面的皱褶,想把它晾到一把椅子上,然后她就奔那把椅子去了,她感觉已经迈出了 右脚,下一步便是左脚,可她没能迈开它,只是在感觉里正要做这件事的时候,她 整个人连同那件抖开的上衣就像一只弄伤了翅膀的大鸟一样,朝前扑去。扑到地上, 她还沉浸在那种感觉里——迈步子,走路的感觉。多么的好。她趴在那儿,半边水 盆被压住,一些水流出来,无声的,就像蜿蜒在画布上的颜料,或是极其舒缓地流 淌在梦境里的一条小溪。她不愿起来,她不想中断这样美妙而又奢侈的感觉和感受, 就像害怕失眠一样,什么都不敢想,紧紧地闭着眼,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在秘密中进行和完成的。也就是说,是在闭店以后的夜晚 干的。这让王玉梅自己都感到奇怪,以前有那么多个夜晚,尤其是失眠的夜晚,宁 可辗转反侧,百无聊赖,也什么都不干。不想干,懒得干。而现在,她却好像在和 时间赛跑,跟睡眠拔河,干得争分夺秒,意兴盎然。甚至还有点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的味道。 就像她所预期的那样,男孩白羽上班的前一天,一切都收拾停当。 一大早店还没开,白羽就来了。他站在树阴里,朝大街上张望了好一会儿,再 一回头,店门就打开了。男孩白羽突然莫名其妙地紧张了一下。那门就像阳光下直 指黑暗的一个洞穴,一个幽深莫测玄幻未知的洞穴。好半天,王玉梅才斜着身子迈 出门槛。她就像从里面踱出来的一只弱不禁风的大鸟,慢慢地,一点一点踱出来的 受伤的大鸟。她的一袭宽大的白衣被一阵风吹向左侧,长头发却整个盖住了右半边 脸。那根拐杖先向前探出一小步,一停,贴着它的那条右腿紧跟着忽地向前一飘, 左腿就迈了出去。这时她的身子会整个向右一斜,那身质地柔软的白衣就向相反的 一面一荡。就像鸟张开的一只翅膀,另一只却收着,不是收,是垂着。它受了伤, 被折断了。 她打开窗户上的栅板,并随手掏出一块百洁布,吃力地擦了一遍窗玻璃。稍微 停了一会儿,又去开门栅板。白羽几次情不自禁地想要走过去帮她,实际上却是又 往树阴里靠了靠。他一直看着,心里有些矛盾,一份不合时宜的帮助会不会造成一 种冒犯和伤害?毕竟还不熟。可能会显唐突,让她觉得尴尬,也许还会吓她一跳的。 所以,白羽就一直站在那儿看着,直到她忙完,进屋。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转出来。 他弯着两根手指在敞开的门上轻敲了两下,走进去。 这一个月,王玉梅的心情该怎么说呢?说好,是当然,不好是没有道理的,怎 么能不好呢?白羽来了。单从阴阳平衡的角度来说,原来呢,店里是三个女的,不 用说顾客的感觉,就连三个人本身都感觉闷闷的,就像那种假阴天,云压得很低, 很重,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却就是下不来,连雷声都没有。即使有,也是闷雷。 现在情况不同了,白羽的到来就像一把刀,把铅块一样湿重的云刺穿了,把灰布一 样阴晦的空气划破了。屋子里的背阴旮旯,就像放了一些干燥剂,连呼吸都变得明 亮起来。常常是,不知为什么,小艳和小华就咯咯咯咯地笑起来,声音类似那种小 拨浪鼓发出来的,听了一点都不让人烦。但在王玉梅的耳朵里,却听出了另一番滋 味,妩媚或者撒娇。她没听到白羽的声音,但能感觉出是由他唆起,或由他和她俩 当中任何一个一起制造的。而不是她们俩。以前,她俩是从来没有这种笑声的。因 为他的到来,两个小丫头的劳动积极性大大地增加了。尤其是小艳,接人待物更加 巧舌如簧,嘴甜如蜜,一双小手灵巧得上下翻飞,走道更是轻灵得很,一颠儿一颠 儿的,脚后跟根本都不沾地了。这让王玉梅眼馋死了——走,竟有这么多的技法, 竟能走出这种样子。无论如何,能调动起她们的劳动积极性,对于芬芳文化用品店, 及老板,都不是一件坏事。只是,王玉梅在小屋里有点坐不住了,看来选择进小屋 真是有点失策呢。干吗要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呢?像罚了禁闭一样。她后悔了。 这一个月,首先是效益大增。因为货更全了,这都因为白羽。他好像天生就是 干这行的料,不是学,是天生,好多东西学是永远也学不来的。换句话说能学来的 大都是表面,程序化或格式化一类东西,而那些隐约其间,又贯穿始终,只可意会 不可言传的部分,只有靠天分才能捕捉、领悟和把握。白羽凡事一点就通,并且很 能举一反三——一句话,他很能领会老板王玉梅的意图,有些就连王玉梅本人暂时 还没想明白、没弄清楚的计划和打算,他都能摸清七八,猜中八九。但他只做三到 五分,最多也只到五分,这是王玉梅看得出想得到并能用嘴表达清的,他再稍稍发 挥一下,不过是小试牛刀,倒不是想要给她一个惊喜什么的,只是向她证明一下自 己而已。他原本是一个很安静的人,在王玉梅的眼里,甚至还有点蔫。但恰恰是这 一点,却博得了很多客户的好感和信任。这种样子让人看着放心,托底。所以,那 些看着很悬,就像在半空悠荡着的业务,几乎都被他给落实、搞定了。除此还赊来 了一批在市场上很走俏的中小学生读物、家长读物以及相关的学习资料,卖不完还 包退,这样只赚不赔的好事,以前连想都不要去想的,现在却让白羽给办到了。而 且看上去,一点邀功请赏的意思都没有。仅这条,让王玉梅的心情就不能不好。不 好?还有什么不好的? 另外,白羽还有两门小手艺,一是做饭,二是修家什——电工、木工、水暖, 包括通下水道。 白羽在小吃部做过厨师,又是一个眼睛里能找着活的人,看着她们笨手笨脚地 忙着午餐,他就本能地伸手,只随便一弄,一掂,就连平平常常的萝卜土豆都变得 不平常了,甚至看上去吃起来,根本都不像是萝卜和土豆了。他掂马勺的样子很帅, 是那种得心应手又不事张扬的帅,自然流畅、行云流水、浑然统一。把小艳和小华 两个都看傻了。然后是吃得胃口大开。王玉梅却没有,她看得不动声色,吃得更是 不动声色,而且一点儿也没多吃,甚至好像比以前吃得还少了。白羽呢,好像一点 儿都不计较她的态度,有时,他看着小艳悄悄丢过来一个关于王玉梅的眼色,要么 佯装不知,要么就微微一笑。 一个月下来,把两个小丫头都给吃胖了,撂下筷子就嚷嚷减肥,操起筷子就一 声不吭了。然后直埋怨白羽,白羽有时命令她俩迅速拾掇碗筷,有时只微微一笑。 而王玉梅,饭后立刻回到小屋,依然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她一点胖的迹象也没 有,甚至连脸色都没有红润一点儿。这真让人奇怪。 就连白羽每天,或隔天跟她汇报一些店里或店外的业务情况,她好像都一次不 如一次有精神了。确切地说,是一次不如一次热情了。于是,白羽就主动把汇报次 数减少了,而且还大大缩短了汇报时间,能站着说的绝不坐下说,能一句话说完的 绝不说一句半,然后把打印好的详单从桌面慢慢推过去,像个绅士一样,一笑,说 请老板过目,就转身离开了。出来的时候,还从不忘把门带严,是的,他那样微笑 着看她,不管她让没让,都没忘替她把门关严。 再说修家什。 芬芳文化用品店是那种老房子,老房子的物业一般都不大好,有的干脆就没有。 芬芳文化用品店就属于后一种情况。白羽先修好了货架,然后把墙上的插座给换了, 又把棚顶的灯给换了,而且除去了吊住灯两端的脏乎乎的铁链条,灯直接贴在了棚 壁上。这样一来,不但屋顶一下子变得宽敞起来,屋子也一下子变大变亮了。白羽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王玉梅一直在小屋里呆着,并不出来。 ——想想,白羽第一次来芬芳文化用品店,就给修好了墙上的插座。 当时王玉梅正在做晚饭。那把带五个小轮子的转椅在屋子里吱吱扭扭地转来转 去,她坐在这把椅子里做饭,坐这把椅子里应对顾客,坐这把椅子里做一切能做的 事,不到万不得已从不离开它。它就像她的腿和脚一样,或者说,代替着她的腿和 脚。 接通电源,才发现电饭锅的指示灯没亮。她找出螺丝刀,开始修理。这时,白 羽拉开门进来了。打个电话,他说。 王玉梅正拧着一颗螺丝钉,头也没抬,说自己看计价器吧。 再接通电源,指示灯仍没亮。这时,白羽把一枚硬币放在桌上,说我给你看看。 然后拿过螺丝刀,斜着身子从她一侧挤过去,吱扭一声,椅子跟着转了半圈。一缕 青草味的洗发水香气从她面前掠过,她抬起脸,把目光从他正忙活着的手上一带而 过,停在他的头发上。那头发又厚又浓,刚刚洗过,还没完全干透,正一丝丝松散 开来,每根发丝都饱满晶莹,摸上去——应该是那种微微涩着的滑爽。鬓角上那些 刚刚剪过的青茬儿,就像一粒粒黑色的小珍珠。这是年轻的头发。只有年轻,头发 才会这样。王玉梅在心里轻叹一声。有蜡烛吗?白羽回了一下头,后脑勺上的头发 像丝一样跟着向一面一飘。王玉梅愣了一下。火线断了,他说,得拉开保险栓。噢 ——我去找。王玉梅挪走椅子道。 屋子一下黑了,蜡烛上的火苗一跳一跳的,像在水面上浮着似的。王玉梅举着 它,感觉就像在看一个水漂烛,亮处在这个大男孩的手上和一侧脸边,而她整个都 隐在暗处,隐在水里。米都淘了,要不就叫外卖了。王玉梅说。其实不吃也不饿。 过了一会儿,王玉梅又说。那,早晚也都得修啊。白羽回了一句。我不大敢碰带电 的东西。那,那两个小丫头呢?还不如我呢。王玉梅笑了一下。白羽也笑了一下, 牙齿忽地一闪,他没接话。嗡了一声,然后,整个屋子刷地一下就白了。吓了王玉 梅一跳。 好了。白羽把插线插上,点着一棵烟。 谢谢。王玉梅说。 小事一桩!白羽轻松道。 王玉梅又愣了一下,挪走椅子,说,喝点水吧。 不用客气,以后哪块儿要是不好用了,跟我说一声! 这时候,来了几位顾客,其中一个是王玉梅的老朋友张目。她一进来先是又惊 又喜地叫了一声,姐妹儿,想死了!然后就像放小鞭炮一样,一连跟王玉梅说了好 几个小道新闻,三言两语一个,而且差不多都是桃色的。其中有一个长一点儿的, 大致是说,一个男孩被一个富婆包养着,却一直在背地里谈恋爱,谈了一个又一个, 总是有头无尾,无疾而终。后来男孩知道原因了,他买了一瓶浓硫酸,没给那富婆 用,反倒泼自己脸上了。太可惜了,她最后总结道,今个你忙我也忙,等哪天抽闲 我好好跟你讲讲。 一扭头,白羽发现张目正拿眼珠瞄他,哇噻!她低声惊呼道。一副既惊又乍的 样子,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却不说,而是在王玉梅身上又拍又捏。 还半遮半掩,低着脸哧哧地笑。王玉梅脸突地一红,立刻不耐烦起来,她挪了挪椅 子说,快别瞎闹了!我还忙呢。好了好了,我也忙呢,碰巧路过,看看你。王玉梅 立即就笑了:死鬼,不碰巧就不来看我,刚进的香水,喜欢哪种自己去拿吧。她没 去拿香水,却从皮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塞给王玉梅,又捏了捏王玉梅的右腿:进口 的,涂上,晚上好好揉一会儿,都细成啥样了。得,不耽误你工夫了,撤了。 然后径直朝白羽走来,你好,小帅哥,她朝白羽勾了勾手指,本姐妹儿张目, 芳龄就不说了,做安利的,用得着时喊一嗓子!她递过一张名片:拜托,多照顾照 顾她。改天姐请你吃饭。然后拜了一声,就推门走了。 修灯那天,小艳仰着小脸在下面打下手,白羽站在桌子上面的一把椅子里。弄 好一个,小艳就哇噻一声太棒了,又弄好一个,又哇噻一声太棒了。白羽应和着, 好使,小菜一碟!这是午间的空当,小华在弄伙食,而且边弄边问,油锅都冒烟了, 她一手捏着葱花一手捏着酱油瓶,白哥——先放哪样?白羽说,葱花!哧啦一声, 白羽说,酱油!哧啦又一声,白羽说,花椒面大料粉!然后呢?小华跳着脚叫。然 后,自己想去吧。他翘着一边嘴笑。小屋的门半开着,王玉梅面无表情地坐在老板 桌后面,什么也没干。白羽解下来一根悠悠当当的铁链子,冲小艳一比划,说接招 儿!小艳立刻把头往一边一歪,闭眼说,讨厌!白羽说,知道为啥这样吗?小艳说, 为啥?白羽说,我也不知道。小艳嘟噜起嘴,又说了一句讨厌!白羽说,太嫩,什 么也不懂。小艳说,跟我装,你才多大呀?白羽就笑了。小艳说,给你一次机会, 让你彻底过一把雷锋叔叔的瘾,我公寓那儿,有两个插座,三个插头,还有一只台 灯,都不好使了。白羽说,好使,小菜一碟,不过——小艳说,不过什么,还想要 钱啊?说远了,咱们谁跟谁呀,给钱等于骂我。不过你得叫我一声叔叔。讨厌!小 艳一推桌子,白羽哎哟一声。 王玉梅把一个信封从桌面上推过去,说,二百,修理费。白羽愣了一下,说, 我不要。王玉梅说,凭什么不要?你给别人修,要不要那是你的事,反正我是一定 要付费的。白羽看着重又推过来的信封,拿起来掂了一下,笑道:那就谢了。 看着白羽离去的背影,王玉梅突然有些后悔,却又不知这后悔源自哪里,因为 什么,有点没头没脑的。她张了张嘴,想解释点什么,又觉不妥,解释什么?有什 么可解释的?于是她又想说,抽空看看能不能把她小屋的插座也换了?忽然又想起 来已经换过了。因此,她只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而这正好切合了她事先的想 法——所以想说,是潜意识在作怪,潜意识有时候真不是好东西,会害人的,就像 嘴巴一样,而往往它们二者会合谋,会串通一气。她有点庆幸起来,那些后悔于是 一下子变淡了,还好像被险些发生的另一种后悔给抵消了。可是,刚刚涌上来的那 点庆幸随即就变成了茫然——为什么要幸庆?幸庆什么? 大半个下午,王玉梅坐在小屋老板桌后面,心里七上八下。偏偏门又被带上了, 是被白羽带上的,带得很严,连一条缝隙都没留下。一开始,他来小屋也是带门的, 带得并不严,就像随手捎带的。临离开,他会问,要不要出来透透气?到门口,又 会问,带上门吗?而王玉梅总是很正式地回答,用或不用,带或不带。而且几乎全 是后者。说正式,是指她很有老板的样子,包括和他说话时的语气,以及脸上的表 情。后来他再来时,那门就开得很适中,幅度不大不小。走时就带上,不光带上, 还带得很严。是从哪一天开始的? 临下班,王玉梅才从小屋里出来。中间有几回,她想这样,或把门打开,却忍 住了。她听见小艳和小华很快活地说话,有些是跟白羽说,却没听见白羽过多地搭 腔。所以她忍住了。 小华走了,小艳也走了,小艳走时看了白羽一眼。她觉得看得很不平常,看得 很深。白羽四处检查了一遍,跟她打了一声招呼,然后也走了。她的心一下子空落 起来,跟所有的往常都不一样,空落得心尖一下一下地疼起来,身体里有一根绷紧 的弦、重要的筋慢慢地断掉,被抽去,带走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堆散开的零件, 或一摊沙子。连靠住椅子、喘气、想哭的气力都没有了。闭上眼,眼皮却短了一块, 突突地跳着却再也挨不到一块儿去。为什么会这样?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什么也没 发生,她告诉自己,把眼睛闭上,闭上眼睛就好了。 这天晚上,白羽来的时候,衣服差不多全湿透了,头发在滴着水。他捏着衣襟 使劲地抖了两下,又晃着脑袋甩了甩头发。完了,他说,走不了了。王玉梅说,脱 了擦擦,我屋里有毛巾。我看行,白羽边说边脱去衬衫,来回甩了几下搭在自己桌 子上,然后朝小屋走去。他裸着上身像回家一样朝小屋走去,让王玉梅一瞬间变得 恍惚起来。这个人是谁?这个年轻的长着一身漂亮肌肉的男人是谁?他的肩宽而厚 实,沿着背部那道很深的凹窝一收,便抵达腰部,收得很紧很厉害,腰便使劲地凹 进去,让臀变得又窄又翘,于是,肩便更宽更厚实了。皮肤有些黑有些暗,还有些 粗糙,却闪着光泽,不是涂了油彩,而是涂了一层细沙,那细沙虽然微小却全部都 是颗粒状的,它们像是和松脂调匀后涂上的。看上去具有优良的质感,同时还能挥 发出清凉的幽香。 白羽这时从像屏风一样的货架后面探出头:老板,我看热水器里还有热水,冲 个澡可以吗?噢——王玉梅应了一声。白羽笑了一下,说:怕把你的毛巾弄脏了。 他又把头探出来:老板,你洗了吗? 什么?王玉梅心里咯噔一下。 我是说,你要没洗我就不洗了——我怕把热水用光了。 王玉梅舒了一口气,说,用光了再烧,以后下了班别叫我老板。 白羽冲她一笑,缩回脑袋,然后,卫生间的淋浴器哗的一声响了。王玉梅一怔, 一下子又开始恍惚起来。她挪了挪转椅,挪转椅的时候,想,这几天可能是自己太 累了,所以才失眠,因为失眠,所以才这个样子。她想回小屋睡觉去,想想又觉得 不行,于是,她转到白羽办公桌旁,趴了上去。趴上去的时候,她跟自己强调说, 因为屋里没有别的桌子啊。那件衬衫就搭在她的脑门前方,打开了,就像一个人趴 在了她对面,领口已经触到她的刘海儿了,她感觉自己的头发正在跟它产生静电, 脑门上方那一条头皮酥酥酥直痒,想离开,却反而一下一下地挨了上去。领沿儿微 微地翘着,凉浸浸地擦过额头,眉棱,在张着的眼毛上一涩,停了一会儿,然后沿 鼻梁一滑就刹住不动了。紧接着,她整个就像一下子被电住了一样,一动不动,一 动都不能动了。一种气味,一种湿热的气味,带着微微的烟辣微微的汗酸和微微甜 丝丝的腥膻,像一股小电流一样,一下子击中了她。虚弱,彻底的虚弱,虚弱得不 行。必须、一定,要抓住点什么,于是,她抓住了衣袖,两只手分别抓住两只衣袖, 先抓住袖口,然后一下一下地抓上去,就像先抓住了一个人的两只手,然后又攥住 了他的两只胳膊一样。 卫生间的淋浴器停了。什么时候停的?王玉梅突然一怔,清醒过来。然后感觉 就像偷了别人东西又被当场捉住了一样,想抬头又不敢抬头,脸胀起来,变得热辣 辣的,连冲着卫生间的半边身子都变得热辣辣的了。白羽走出来,不是从卫生间, 是从小屋里走出来。他笑了一下,实际上是微微一笑,真舒服,他站在货架边上, 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困了吧?他点着一棵烟又说。王玉梅被这句话给吓了一跳,慌 了一下,然后镇定下来。雨小了吗?说完她便转过身来。 白羽走过来,翘着叼烟的一边嘴角盯着自己的衬衫,看了一会儿,伸手抻了抻 领口,又抻了抻衣袖,然后弓着两根手指在上面弹了两下,说,好几天没洗了,老 难闻了。王玉梅又被吓了一跳,她看着窗外,一点一点变得不耐烦起来。她刚要张 嘴说什么,立即就被白羽截住,得,白羽哗的一下拎起衬衣,说,反正也干不了了, 浇湿一块洗吧。王玉梅没吱声。 对了,快要走到门口,白羽突然回过头,说,好悬没忘了,今晚去朋友那儿吃 饭,顺便要了两个暖气片上的排水阀,咱屋里有两个已经坏了。小艳的插座和台灯 都修好啦?我没去那儿啊。白羽走回来,拎起地角上的一只塑料袋,太晚了,明天 再修吧,你都困了。不困!王玉梅脱口说道。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顿了一下, 王玉梅又说。那——白羽盯着她,笑笑,说,我就趁早修了利索,你先睡,完了我 叫你一声,要不就把门从外面反锁上。得了,王玉梅突然觉得自己的话语变得流畅 起来,她说,那我可不放心,你要是再也不来了呢。我可是刚刚给你发完工资。想 得对,白羽说,像老板。啥叫像啊?对,本来就是。所以,我得监工。 好,白羽说,我还正愁没人陪呢。 不是陪,是监工,因为——我已经付钱了。 噢,白羽拎起衬衫,你就这么认为的? 王玉梅愣了一下。 好,白羽翘了一下嘴角,这么认为好。 王玉梅张嘴想解释一句什么,立即被白羽挥手给制止住了。没错,他放下衬衫, 我这就开始。 王玉梅一时被钉在那儿,她看着他的后脑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己刚才说的 话,又设身处地地替他想了想,觉得确实是有些过了。她的本意并不是这样的,可 话说回来,即便本意就是如此,又能怎样?事实却是,她不得不承认,她在乎他。 不是他对此敏不敏感,这不重要,也没关系,要命的是自己在乎他,很在乎,一天 比一天在乎。为什么?她不想再问自己这个问题了,主要是不想再跟自己较劲了, 跟自己较劲的结果只有一个,苦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她把目光慢慢移开,然后 从门玻璃上看到了一张女人的脸,那张脸依然算得上精致,皮肤紧绷,没有一丝皱 纹。却是缺少光泽,就像一块干燥的棉布,一处缺水的风景。包括头发,用多少香 波和护发素都补救不了,看上去灰突突的。 就连她整个的人,看上去都是灰突突的,就像一件干燥的摆设。从内到外透着 无力、失神和疲惫,缓慢而悠长的疲惫。看不到一线生机。仿佛,身体上的所有部 件,都在一天天风干,稍稍一碰,就会像风铃一样,发出朗朗之声。连心都变成了 一个灰突突的不毛之地。 王玉梅挪开转椅,说,钥匙我放这儿了,完事你把门反锁上吧。不锁也行。 白羽回头看看她说:真的? 王玉梅勉强做出一个笑的样子,说,明晚请你吃饭吧。 好啊,不过你得答应两个条件。 行,说吧。 出去吃,打车,我领你去一个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