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街就像另外的一个世界,已经超出了王玉梅的想象。有点恍然如梦的感觉, 还有点石破天惊的意思。犹如越过人风光的外表,进入其幽蔽的内心静处。穿过两 条商业街,经由两幢连体的大饭店中间像口腔一样深暗的门洞,再往前走一百米, 然后向左一拐,就拐进一条老街里。仿佛一下子拐进了时光深处。街是旧的,两边 的店铺是旧的,甚至就连出没于老街的人看上去也是旧的。街灯吊在树丫上,间隔 很远,是节能的日光灯,看上去就像挂在树梢上的月亮一样,光也像月光似的,涂 在青石板上,整条街都变得蓝汪汪的,像一个早已远去的梦境,明丽而清凉。一些 高跟鞋的铁钉叮叮地敲打过去,像钟声在时光深处回响。 王玉梅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本来,吃饭这件事是她早就期待的,却不知怎么,弄来弄去竟弄成了昨晚那个 样子。她说的时候一点都没担心会被拒绝,因为连一点期待的感觉都没有了。而是 很勉强,差不多就是一句应景的话。可一躺到床上,黑暗层层围困过来,情况就不 大一样了。勉强隐约变成庆幸,而期待则成了缓释黑暗的一剂解药,寂寞变得淡了 一些,并且似乎能够看见其边界了。门帘挡得很严,而且是两层,一层纱,一层粗 亚麻布,窗帘也是。窗外是一块小空地,被一人多高的砖墙挡着,差不多又被一棵 老榆树给整个罩住,就连邻近住宅的灯光也几乎一滴不剩地被它们给消化掉了。所 以,那一面门窗的帘子有和没有关系不大,有,完全是出于感觉上的需要。这一面 就不同了,它连接的是营业室,却没有窗子,只有那一扇门。现在门被王玉梅从里 面锁上了,雨还在下,听不见他的动静,只有门帘上透着的一层薄薄的灯光,证明 他人还在。后来,王玉梅就在不知不觉间迎来了近一个月以来最香甜的一次睡眠。 门果然被白羽从外面给反锁上了。他用钥匙喀嚓嚓喀嚓嚓转动锁孔时,王玉梅 已收拾一新,差不多就是容光焕发地坐在话吧旁边的转椅里。雨后的早晨,阳光疏 朗而洁净,先于他一步跳进屋来,白羽穿着一身运动装,好像刚刚晨练完回来,拎 了一扎油条,和一大塑料杯豆浆,很灿烂地笑了,说以为你还没醒呢,吃吧,就当 是先预请你一把。说完盯着王玉梅,仔细地看。 我怕小艳她们先来……白羽突然顿了一下,是怕你在屋里着急。 她俩有钥匙吧?他又说。 嗯。 噢……那我去把栅板打开,他扬了一下手里的钥匙,看着王玉梅:然后回去冲 一下,一身的汗。 王玉梅看着他,没说话。 他们先吃的老街石锅水豆腐,只要了一小份,白生生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白 羽说,抛砖引玉,先打打牙祭。他嘴对嘴地喝着一瓶冰啤酒,并不动筷子。然后换 了一家朝族馆,一进门白羽就点了米肠和粉皮蒸饺,又要了一小塑料桶糯米酒。店 小二一边热情地招呼着,一边侧棱着身子给王玉梅让道。想去扶一把又没有,手伸 了出去却不收回来,像怕烫着一样在那儿扎煞着。白羽上去打了一下,道,拿酒去! 炕面很高,王玉梅把拐杖放好,左手搭着炕沿,一蹿没坐上去,又一蹿,白羽手一 伸就势把她抱了上去。两人在小炕桌两边坐好,还没等王玉梅张嘴,白羽就说,这 是万里长征刚开始的第一步。王玉梅有点疑惑地看着他。一会儿还有宵夜,他把两 只玻璃杯放在一块儿,说,怕什么?谁也不认识。要是认识呢?王玉梅说。认识又 能怎么样?这年头谁还有心思管别人哪。王玉梅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心里竟一下 子亮堂起来,呼啦一下子就亮堂起来。她说,你不会一次就让我把整条街给吃遍吧。 白羽笑,没准儿,那要看酒喝得透不透。王玉梅说,那你就往透了喝吧。白羽突然 坏笑了一声说,酒壮英雄胆,我喝醉了你不怕? 怕?我怕什么?王玉梅愣了一下。 送你回店里,然后…… 王玉梅心口扑扑地跳起来。 打家劫舍。白羽笑说。 酒和菜这时就上来了。正好把王玉梅的话给截了回去,多亏给截回去,要不多 傻啊,这是她还比较清醒时想的。很快她就不这么想了,并且把那句话的大意给说 了出来。那酒就像奶制饮品,又软又稠,却很有后劲儿,不一会儿,王玉梅就感觉 自己整个地软了下来,就像要化了一样。又过了一会儿,感觉就像要飘起来。脑瓜 却不疼,还清醒得很。白羽说,想不想住到老街来?我做梦都想。王玉梅笑,说那 很容易。白羽说,那是你,只要想,明天就能办到。办到什么?我想的事情多了, 想也白想。王玉梅依然笑。比如,盘下一个店面,白羽深吸了一口烟,吐出去,在 烟雾后面看着她说,只要想,就是盘下十个店面你也能。得了,你可别抬举我了, 我——王玉梅把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说咽回去,其实是在脑瓜里拐了个弯,本来 是,我可没有那么多钱,说出来的却是——我得想想,我有那么多钱吗?白羽笑了 一下,说来,干一口!王玉梅说,干一杯也行,不过说好了,今晚不换地方了。那 不行,今晚是我请客,客随主便,我有一个想法,白羽狠吸了一口烟,并把烟屁股 在烟缸里按灭,两眼使劲地盯住她,今晚我要带你吃遍这里的所有散摊儿,让你彻 底忘记自己是一个老板,而跟我们一样。王玉梅说,为什么?对你有好处。什么好 处?白羽翘翘嘴角,微微一笑,完了你就明白了。不明白。王玉梅放下酒杯,沉着 脸说。干吗非要活得那么累?白羽说,老板也是人,叫花子也是人。说白了,不就 是一个有钱一个没钱吗?是,有钱可以高高在上,呼风唤雨吆五喝六,没钱就只能 逆来顺受委曲求全。没办法,钱是硬道理。一分钱能憋倒英雄汉。说别的都是吹牛, 胡扯。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王玉梅说,并不全像你以为的那样,没钱也不见得全是 好人,甚至更坏,一事无成却又自命不凡,好高骛远又百无一用。结果呢,人变得 越来越心胸狭窄,尖酸刻薄,甚至嫉妒成瘾,喜怒无常。相反,有钱人大部分都是 吃苦耐劳,省吃俭用,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甚至是流血流汗,靠捡垃圾换来的—— 王玉梅愣住了,她于不经意间突然点到了自己的痛处,就像一下子被点了穴位,揭 了暗处的一块伤疤。 那个体态臃肿、蓬头垢面,靠捡垃圾为生的女人,就像一块污渍,一种耻辱, 一个无法选择无法逃避的长长的噩梦,顽固地驻扎在她内心隐蔽而又最是敏感和脆 弱的角落,这没办法——她是她的母亲。她就像一个令人讨厌、散发恶臭的大垃圾 箱,笼罩了她整个童年、少年和大部分的青春岁月。因为她的脏,不仅让她的童年 饱受拉肚子折磨,要命的是,使她失去了一条原本健康的腿。因为拉肚子,街道卫 生所那个小近视眼大夫被叫来扎针,结果他一针就扎在了她的神经上!她恨她。尽 管她最后死在了车轮下面,以赔偿的方式让她获得了不少的钱。但在心里她依然不 能原谅她。 ——愣了半晌,王玉梅虚弱地说,你说得对,钱是硬道理,因为钱都不是大风 刮来的。白羽说,你在教训我吗?不,王玉梅慌了一下,仍是虚弱地说,我没这个 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说完,白羽举了一下酒杯,笑了,得,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王玉梅说,你明白什么了?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了。 你明白得很。白羽微微一笑,是我喝多了。 我喝多了。 你没喝多,一点儿都没喝多,喝多的只能是我,女人永远都不会喝多。白羽笑 着看她,老板,请示一件事可以吗? 说吧。 白羽一扬手,服务员,再来一桶!然后对王玉梅说,老板,今晚听你的,哪儿 都不去了。 酒又上来了。白羽冲王玉梅挥了一下手,说,别跟我争,刚才那些话就算我没 说,这是在外面,男的——他顿了一下,看着店小二——男的和女的在一块儿吃饭, 就不能让女的付账,对不对?装也得装。哪怕就一事无成,就好高骛远,就百无一 用!告诉你们老板一声,今晚我们不走了!说完出去了一趟,回来就趴在了桌子上。 王玉梅看着他,看着他的后脑勺,他翘起来的白衬衫的衣领略微有些发皱却很 干净,连一点污渍都没有。脖子根儿刚刚剃过的发茬闪闪发亮,就像一粒粒黑珍珠。 一瞬间,王玉梅忽然有一种想用手去摸的冲动,她想象着自己的指肚在接触它们的 同时,那些锋利的截面会像一把小刷子那样,发出刷刷啦啦的声音。 白羽依然趴在桌子上,说你怕什么?不就是一条腿吗? 他说,你还怕什么?怕我打家劫舍? 等你找到一个你爱的人,就什么都不怕了。 王玉梅心口咚地一跳,脱口说道——我怕你骗财劫色。说完自己就愣住了。她 把一开始想说的话在最不该说的时候说出来了。而且还只说出了大意。 白羽突然抬起头,说,你想吗? 王玉梅一时说不出话来。 白羽说,说真话,你想不想?在这儿,还是回去? 王玉梅忽然浑身痉挛起来,她哆哆嗦嗦地说,我想摸摸你的脑袋……白羽一下 子跳下地,反锁上门,咔地一声把灯关掉。 不行!王玉梅低叫了一声,一把推开白羽。她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推开白羽,然 后就后悔了。她看见白羽愣在那儿,侧棱着身子,一副躺不下起不来的样子,却像 定格一样一动不动。屋子本来黑咕隆咚的,这时候偏有一束光从窗子打进来,那束 光确实是有些过分了,而且还来得很不是时候。黑暗瞬间被撕裂了一个口子,恰恰 白羽就在那个口子里。所以她不仅看清了他裸露出来的身体,还看见了他的眼神, 那种困惑和迷茫相交织的眼神,里面还隐约闪烁着一丝苍凉和忧伤。她的心这时迅 速地疼了一下。这在一定程度干扰了她的进一步行动。她想扭过身抱住他的头,却 只是想,并没动,事实上已经动了,只是那条腿从来就没有听过她的指挥。而她并 没努力,她在等那束该死的光彻底消失,或者在等他重新行动。可是那束光却静止 在那儿,他也静止在那儿。他的眼神变了,开始变得坚硬起来。她就是在这时候开 始后悔的,而且说了一句让自己更加后悔的话。她说,脏。 白羽迅速地整理好自己,靠在墙上,点着了一棵烟。 她的手无力地向他伸了一下,这儿脏,要不回去,我们回去。 好吧。白羽吐出一口烟,淡淡地说。 这下子她彻底地后悔了。 她是要把自己和他的第一次放在黑暗的环境里草草完成,既要自然而然又要恰 到火候,以便不露出任何一点人为和制造的痕迹,就像顺理成章,就像水到渠成。 为此,她已经思虑很久谋划很久,并且矛盾很久痛苦很久了。事实上,事情已经朝 着她所预想的那样进行了,要紧时却出了意外,这全怪她自己。她让水到渠成的事 功亏一篑。 然后自己就变得被动了。 不仅是被动,可能……可能还会发生比被动更不好的事。她想把自己完整地给 他,完完整整,不带任何一点瑕疵。这样想并不是说她现在有多爱他——还谈不上。 只是她想让他记住,或者说白了,她不想很快就失去他,她已经没有本钱再失去, 因为选择的空间太小了,她已经失去不起了。尽管失去是注定的,可谁说就没有一 点相反的可能呢?尽管生活里幸与不幸大多比例严重失调,甚至朝两极发展,往往 是幸者更幸,不幸者更不幸。但意外总还是有的,就像中大彩一样的意外。一句话, 她想抓住他,时间越长越好。所以,她把和他的第一次看得很重要。重要极了。她 不仅要让他记住这件事本身,还要让他记住彼时的气味、环境,以及用过的所有物 品。床上的一切都应该是干净的,不一定是新,新未必就是干净。周围的一切也要 干净,包括空气,要香,淡而绵长,缓慢而持久。当然身体也要干净。这是绝对的。 还要有音乐,似有若无的,就像角落里弥漫着的彩色灯光一样。所以,即使不是在 店里,也绝不是在这种地方。可是,或许只能在这种地方。 只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完整了——尽管那是出于一次意外。 那束光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重新愈合的黑暗给了她最后的希冀和勇气。她 没动,在等。他却一直倚在那儿抽烟。她等不下去了,没有信心再等下去了,她怕 他要离开,更怕失去这一次机会。她宁可放弃自尊,宁可被动,宁可冒着被认为是 勾引,和被他看不起的危险了。她要抱住他,不仅抱住他,还要替他解开每一颗扣 子。然后是拉链和拉链里面。她先把右腿拎了上来,又屈起左腿,就在用力支着上 身的时候,他扔了烟,倾过身子抱住了她。天啊。她在心里狂叫了一声,浑身顿时 漾满感激,真的是感激,从每一处神经末梢,每一只汗毛孔,像泉水一样汩汩溢出。 她抬起了胳膊,环住了他的脖子,像一条无力的蛇环住了他的脖子,两只手就像蛇 芯子舔舐着他每一颗毛发根处。直到很久也没想起该做什么,包括接吻。 他却开始行动了。 这时,她的小腹突然一坠,心脏咚地一跳,她差点失声喊了出来——她的好朋 友来了!她的像天使一样的好朋友,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竟是不约而至地提前来了。 上帝,它救了她。她认为它救了她。 不!她大叫了一声,竟一下子掀翻了他。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就一下子扑过 去抱住了他。然后开始吻他,像暴风骤雨一样吻他,吻他的嘴他的眼他的眉,连鼻 子也没有放过,一边吻一边替他划上拉链——好不容易才划上了它,又扣上了他的 扣子。她焦急万分地对他说,走,我们回去,这就回去。 跳下地,打开灯后的瞬间,白羽先看了一眼自己的下身,然后冲她羞涩地笑了 一下,走过来,抱她下地。那副拐杖被他抓起来夹在腋窝下面。他打开门,说我背 你。然后身子往下一矮。这时那个店小二就跑过来了。她的手扶着门框,还没来得 及表态,就看见他的背一僵,然后迅速就直了起来,他把拐杖递回她手里,说,我 去叫出租。店小二伸出手要扶她,被她一甩头给制止了。白羽背对着她朝老街两边 张望了一下,我去叫车。说完就跑远了。王玉梅一步一步迈下台阶,走进一团树阴 当中。白羽突然从不远处一棵大树后面闪出来,往她面前一蹲,两手不容分说抓过 拐杖,上来,我背你走。她顿了顿,又顿了顿,然后趴到他背上。 一趴到他背上,她脑子里刚才那些不好的想法就立刻全都不见了。 有的只是理解、信赖,和从心口咝咝啦啦扯出来的一缕又一缕感动和感激。这 种感觉让人很难受,有点不平衡,有点委屈,有点疼有点堵,有点让人心里发酸和 想哭。 午夜的老街静得就像一个缥缈的梦境。街灯全熄了,月光也褪了去。只有点点 星光,淡蓝色的,薄得像纱,飘下来浮在青石板上。仿佛梦中的一个手势,一句呓 语。叮,叮——那是她的一副拐杖铁钉敲打石板的声音,就像两只高跟鞋的铁掌敲 打的声音一样,一样的只是声音。那副拐杖交叉着攥在他的手里,它们间隔着,十 分不确定地敲打着路面,很涣散,有一搭没一搭的样子。而他的手,仅仅是手背在 托着她两边的腿,象征性的,浅尝辄止而已。这就够了。这就够了吗?她抱紧他, 把脸埋进他的脖领。然后她闻到的不是香,而是淡淡的腥膻和汗酸味儿。她适应了 一会儿,调开鼻子时想,一会儿要不要先让他冲个澡?那样会不会伤着他? ——她现在是凡事都要考虑他的感受了。她安慰着自己说,今晚是一个特殊时 刻,过了今晚,明天,就不是这样了。她依然还是老板,而他不过就是手下的一个 员工。可是,实际上呢?会怎么样?而且,他会怎么想?事实上明天已经来了,就 在不远处老街的尽头。 他们做了。 没开灯,她也没要求他去冲一下或洗一下,一是时间不早了,最主要是怕影响 他的情绪。还好,床上的一切都是早晨刚刚换好的,洒了淡淡的紫罗兰香水。这么 做并不是说她在早晨就已经想到,或说准备好了,爱干净是她的习惯。他伸手抱住 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死掉了。 经过那个遮挡卧室的货架时,她的一条腿被狠狠地剐了一下,她一激灵,突然 清醒了一下。白羽用肘弯砰地一声顶开门,抬腿跨进去,把她放到了床上。他迅速 把自己脱光,然后站在那儿,不动了。黑暗被适应了一会儿,渐渐变灰,渐渐透出 些许光亮,像蛋清一样,又轻又软,窗帘没拉,一些星光也跳了进来。他站在那儿, 就像一条闪着青光的鱼。她在等,压制着呼吸在等。时间却像一条弹性良好的橡皮 筋一样被无限抻长了,似乎永无终点。他还是不动,就像一个鬼魅,一个主宰一样。 她终于耗不下去了,她已动弹不得,身体正像一枚迅速膨胀的坚果,仿佛一刹那, 就要从衣服里炸裂开。在此之前,她必须先把衣扣解开。还好,她的手还听指挥, 三下五除二就把它们摆平了,有两粒是活生生地被她揪了去,几乎还没经过她的手 就迅速跳开,就像从死亡里挣脱出去重获新生一样,叮,白光一闪就不见了。这让 她十分气愤,气愤极了,却无从发泄。于是,她又三下五除二把身上所有累赘统统 剥了去。令她奇怪的是,所用时间之短,和速度之快。这在平日连想都不可能,确 实令人惊奇。她看见他身子一挺,就像中了一颗流弹一样栽了过来。她身子一侧想 躲开他——事实上却是反身死死地抱住了他,恨恨的,像抱住一条漏网之鱼一样抱 住他。两只手死死地抠着他的肩胛骨,如同抠住鱼的两鳃。然后,她果然感觉到他 身子一甩,就像被弄疼的鱼的尾巴,一甩,然后一扭。他从嗓眼里发出呃的一声, 她身子一木,就被钉住了。 她被颠簸起来,就像一艘被卷入激流无人驾驶的船,从一个高度一拧,直逼漩 涡的最深处。抵达的过程却是非常缓慢,缓慢极了。就像坐进一座垂直下降的电梯, 电梯却失灵了,它不受控制了,控制不了它了。它正在驶向最深处,最低点,结局 已经知道了,过程却被延长放大了,无限地延长和放大。心被揪住,越揪越紧,就 要从喉咙里飞出,却一直没有。它卡在嗓眼。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等——欲活 不能,欲死也不能。这是多么的被动和毫无指望啊…… 她颠簸起来,迎着他颠簸起来。她要自救。 奇迹——终于出现了。 船向浪尖冲去。他们是两个一道航行的舵手,一路劈波斩浪,绕过暗礁,穿越 星云密布,腥风血雨,生生死死和千秋万代。现在好了,他们只需一鼓作气奋力一 搏。曙光就在前面,令人狂喜,令人心醉。终于,他们冲到了浪尖之上,在坠入另 一个深渊之前,在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停滞的瞬间,她成了一支离弦之箭——她怕 承受不起因跌落而造成的巨大反差,或说是想继续和保持这千载难逢来之不易的高 度,而变成了离弦之箭,振翅的大鸟。她看见自己的两条腿一下子灵巧得就像一只 蜻蜓的腿一样,它们踩着浪尖,踩着浪尖上的泡沫,还未惊动那些泡沫,一屈、一 团,嗖的一下,就离开了! 她飞了起来。 她体会着,感受着自己两条像蜻蜓一样的腿。她感受到、享受到了。她放任地 指挥调遣它,放肆地支配使用它…… 我好不好?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右腿上,你掐一下,它好了。 我好不好? 你掐一下,它真的好了。 你想要我,一直在想,是吗? 我的腿,刚才我看见它好了。 我怕自己不好,我是第一……他把后面的一个字省略掉了,觉得有点说不出口, 而且说了也没人信,弄不好反要遭耻笑,等于自己贬低自己呢。他感觉王玉梅的身 子僵了一下。 那一夜,王玉梅睡得出奇的好。 这样的睡眠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只在失眠的夜晚出现在她并不确定的想象 里。现在算是验证了。 其实,那只是黎明前很短的一段时间,她从自己凌乱的汗涔涔的头发缝隙间, 已经看到了正被稀释的夜色,它们从天边来,被后院里的植物破开,冲淡,然后一 片片交替着敷在门玻璃上。她觉得很累,累极了,却跟平日通过活计刻意把自己弄 累不一样。那种累仅是累的本身,跟精神不发生联系,若发生大多也是把精神一块 弄累了。很难受。而现在王玉梅感觉全身骨节发酸,却是酸得熨帖、正好,酸得舒 服。仿佛它们一一被打开,拆解下来,上了油打了蜡重新又被组装上去,所有的地 方都重新被咬合了一遍,此刻正在磨合,这种因磨合而产生的慵懒,倦怠,痒痒的, 让人想叫。她又一次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脱离床面飞起来,并毫无阻拦地突破屋顶, 风垂直向下,所有的景物瞬息万变……突然,身上的所有毛发又笔直向上飞起来, 带着刺耳的哨音,地面上所有尖锐突出的东西向她迎面扑来。奇怪的是,她一点都 不觉紧张。 而这中间,她还醒过来一次,恍惚中有一种极其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仍继续 着一种梦境,或停在梦的边缘。怎么回事?这个人是谁?夜色就像起伏的波涛,一 切都被淹没了,包括身体表情和呼吸。她把脑袋撤开一点,感觉一点一点苏醒了, 现场变得清晰和真切起来,却很荒诞,说不出的荒诞。一些咬人的羞耻感,和由此 带来的恐惧、惊慌,还有陌生的真实的虚幻。然后,一种清晰的温暖和苍茫的幸福 感涌上来,隐约的忧虑和幻灭感涌上来…… 当时,白羽的确是被吓着了——他定在那儿,就像一道咒语。最初一刻,王玉 梅心想,他应该被吓一下,只有被吓一下印象才能深刻。否则不咸不淡算是怎么回 事?另一方面,说明他的确是头一回经历。在王玉梅的想法里,被吓一下之后,他 的反应该是既惊又喜,更加地心疼和怜惜她,以及软语厮磨地再次讨要。而实际情 况却是,他被吓坏了,一切因此中止了。有一刻,她几乎就要张嘴把真相说出来了, 说出来主要是不想在今后背着这样一个十字架,很卑鄙的,吓他一下就够了,怎么 可以这么欺骗人呢?尤其是对一个从未经历过的男孩子。她张嘴了……一时却不知 道怎么说。他却说了,两眼发直,就像梦呓一样嘟哝道:为什么?怎么会?这话就 有点像是嘲笑人了,嘲笑她是一个老处女吗?关键是他为什么会被吓成那样?他以 为老处女跟小处女一样难缠,还是更难缠?结果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怕被她缠住, 他不想被她缠住。换一句话说,他也不是认真的。看来男人不分老小,都是一样的。 于是,她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随他的便吧。只要自己也不当真就好。 睡吧,她说,要么……每个月也有这么一回。 他眨巴了一会儿眼睛,说,你先睡吧,我去把床单洗了。 再睁开眼睛,天已亮了,却不见白羽。 尽管如此,这一天王玉梅的心情却非常不错。这很奇怪,以往,那些平静如水 的日子,精神呢,也跟着一块像打蔫了的树叶子。现在呢,说实话,心情已经是很 不平静了,而精神反倒因此像被浇了水施了肥,一片一片鲜亮和水灵起来。 从睁开眼睛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开始七上八下。她先是盯着一半搭在老板桌上, 另一半搭在椅子上的床单发愣,看上去那儿就像支了个帐篷似的,而且还像被里面 的人给折腾得半塌不塌的样子。愣了一会儿,她突然抓起拐杖把它们挑过来。果然 是半湿不干的。这时她的心口禁不住先咚咚地跳起来,天已大亮,她却把床头灯打 开,上面很干净,里外都很干净,还飘着湿乎乎的洗衣粉的香味——他是什么时候, 怎样从她身下换掉它的?怎么连一点印象都没有?她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时, 突然在那上面发现了一根毛发,又粗又黑,弯弯曲曲的一根可疑的毛发。她心里一 惊,手下意识地跟着一抖,它趴在那儿一动没动。她飞快地伸手捉住了它,却怎么 也揪不下来,滑腻腻的,就像一条水蛭叮在了那儿。是他的。她心里这样一想,指 尖立即跟着一痒,像被那东西叮了一口似的,一下子缩回来。再也不敢去碰它。只 好迅速地一团,把它包在里面,却眼看着那东西在里面活了起来,一撅一撅,越来 越大,就要一下子蹦出来了。她在心里忽然发出一声长叹,一声半是无奈半是思念 的长叹,然后抓过它,塞到身边。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去了哪儿?会不会一走再也不回来? 她不愿再想下去了。 一切收拾停当,环视一遍小屋,她忽然生出一丝恍惚和隔世之感——这还是昨 夜以前的那间屋子吗?一切都好像不一样了,都已经不一样了。这时,她的心又慢 慢升起一缕苍凉来,就像午夜的月光,月光下的流水。心里有点酸,淡淡的,抽丝 般,一缕又一缕,很长,长得无边无际,看不到终点和尽头。再躺一会儿,再躺一 会儿就会好些。这样想的时候,她已经佝偻着身子歪在床上了。这时,另外一种感 觉于恍惚之间又悄然来了——从心底,从刚才那一缕缕苍凉下面、尽头,缓慢而沉 重地浮上来。隐隐的期待、羞耻感、快慰,和甜蜜。那么绝对,那么私人,那么的 不可言说和无法言说,它们是感觉的源头、终极,是感觉的至高无上,感觉的母亲。 她觉得有一些像汗一样的东西从身体的某一个地方分泌出来,然后又像汗一样 丝丝蔓延。这让她的身体重又发生了反应,仿佛某一根神经被接到了电源上,电压 不高不低,正是让人觉得很受用的那种。酥的一下,心一聚,身子渐渐开始发热, 脸也跟着发热,脑子却没有,脑子被击了一下,击活了。那么厉害——一瞬间,想 法和想法竞相而至,缤纷涌来,一部分被挤落在地,另一部分倏然升空。让她来不 及弄清所以,就一闪即灭了。就像炸裂后盛放的烟花,繁华似锦,次第交叠,留下 的是倏然一现的瞬息和碎屑。 ——他现在想我吗?他像犁地一样弓着上身。他再回来看我的第一个眼神。他 一额头的汗水。他脸会红吗。像个老手。他再要时会怎么说。我可不主动说。我主 动说还是不说。还会再有吗?回来回来。回来了。不回来了…… 她身体里不断地涌出一股股热流,它们像波浪一样拍打着她,让她的呼吸变得 此起彼伏,到后来就连她的身体也差不多跟着一块此起彼伏了。这一刻,王玉梅感 觉自己又变成了一条船,仿佛随时可以扔了手里那两支讨厌的家伙,颠起来。就像 小船扔了双桨,在绸缎般的碧波里任意颠簸荡漾着一样。 多么的好。 从床上再起来时,她变得容光焕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