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天,张目又来了。她一进屋眼珠子就像是不够用了一样,里外寻了一圈,然 后吱吱扭扭就把王玉梅推到了一边。人呢,她心急火燎地问道,咋不见了呢?不等 王玉梅回答,她又说,不会是金屋藏娇了吧?然后就盯着王玉梅的脸看,瞅瞅,都 累成熊猫眼了。死鬼,你都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呀?王玉梅打断她,又是碰巧路过 呀? 别打岔,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小帅哥呢? 什么小帅哥?哪来的啊? 我还想问你呢,就上次我来碰到的那个。 不知道。忘了。 不够姐妹儿,跟我还装。 装什么呀?那是一个顾客,来打电话的。 再没联系? 有病啊?联系什么?来一个联系一个,我疯了?问题就在这儿,张目郑重其事 地说道,装,太能装,你要是疯一点,早好了。怎样才叫不装?怎么个疯法?搭着 个影我就顶风撵他四十里?你见过这样的吗?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了,换成你来试 试?你看你看,张目扎煞着手,说,一句话说得不对你就生气了,算我没说,算我 没说。好了,王玉梅说,我得先干活去了。等等,张目拉住椅背:让她俩先干着, 又不是多忙,我还有正事呢。死鬼。王玉梅笑着骂了一句。张目说,这两天没过来 人吗?三十七八,男的。王玉梅立刻警觉起来。嘴上却说,过来的人多了,哪天不 过来一堆?不是,张目说,这回我跟他明侃了,在介绍所查出来的,人挺精神的, 我让他自己过来看。王玉梅没说话,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张目说,就这一堆一块, 还想给外宾的规格啊,美的他们。以后就这么着,不用惯他们,男的都犯贱。不行, 我得打电话问问,来没来,行不行也得给个话呀,杀鸡不出血他妈的蔫退(煺)呀? 算了,王玉梅说,蔫退更好,省得闹心。对了你都跟人家瞎说些啥呀?张目说,自 然状况,然后就说有钱,别的没说。妈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都特意瞄了,一 说有钱,那眼珠立马就像两个灯笼似的。还有上次你见的那个,我一说,他立马就 问大约有多少?他儿子上高中正要交择校费呢。你要是看中了我就不说了,其实这 也不是啥毛病,结过婚的男人都现实。也许现实之后才更稳当呢。你就说我那位, 见第一面就问我做这行多久了?然后眼珠子叽里咕噜一转,说,我都打听了,做你 们这行做得好一年能赚十万,做得不好一年二三万,你做了六年,是吧?你看多黑, 都给算到骨头里了。得,我干脆就给他吹着唠。我说,我比你说的前一种差点。但 差得不大。先把他们弄到手再说。妈的,光兴他们骗咱们了,谁定的规矩? 你要不说我还不知道,王玉梅愣了半晌,说,那现在呢? 张目从包里掏出一棵烟点着,吸了一口,像线一样慢慢把烟吐出去:现在?我 这不还天天挣呢吗?有他吃有他喝不就完了吗?你别把他们看得那么神,瞎咋呼, 都是纸老虎,把他们两头给喂饱了,天天再给溜点小酒,除了迷糊啥也不是,让他 得瑟都得瑟不起来,比儿子还好摆弄。撵他走都不走,上哪找这么好的养老地方去? 我算看透了,男的天生都爱享受,没几个乐意天天到外面抻个王八脖子挣大命的。 有,那也是没招儿,让面子逼的,一旦放下架子,他们能把床给睡塌了。所以—— 张目又吐了一口烟——男人比女人好养。 王玉梅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上一边放毒去,全是谬论。 张目说,舒服一天是一天,干吗苦自己?咋着也不能做个亏死鬼。得,老娘下 午也不干了,放假,找俩小生潇洒潇洒。 白羽回家住了几天。回来时,王玉梅正要给门窗上栅板。天刚黑下来。 他从中心广场下车,没有换乘公交车,而是一路走来。走走停停,最后在街的 对面停了下来。他远远就开始朝店的这边望。心里忽然升起一缕从未有过的感觉, 有点像惦记,有点像牵挂,就像把一样自己很在意的什么东西落在了哪儿,又不是 去取,取是取不回来了。胸腔里有点热辣辣的,还有点发酸。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停下来。店门口静静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像在墙根儿悄悄打开了一把扇子。她 这几天怎么样?店里忙吗? 白羽掏出一棵烟点着。刚抽了两口,就看见店门开了,先开了一小点,门却自 动要合上,就要合上时,一支拐杖先探了出来,然后是一只脚,又一只脚,这时门 就全开了,另一支拐杖和整个人就出来了。白羽心一动,几乎是本能地跑过去。我 来!他说,你把钥匙给我。王玉梅手里的钥匙叮地一声落在地上。干什么呀?她扭 过头,愣了一下,说,吓了我一跳。怕我打劫啊。白羽冲她笑了,放下手里的方便 兜,捡起钥匙。不怕你,是怕别人。白羽的手顿了一下,感觉王玉梅在看他,目光 有点烫。他张嘴本想说怕劫财劫色啊。转念变成,换卷帘门吧,方便。好啊,王玉 梅垂下目光,你能换吗?没问题,白羽说,包在我身上。再回头时,王玉梅已经回 屋了。他的方便兜还在地上,它并没被拎走。白羽的脸略微热了一下,想,自己要 不要进去?可钥匙还在手里,总得给送回屋里吧。 白羽一手拎着方便兜,一手捏着钥匙,站在门口一副既出不来又进不去的样子。 他好像在看王玉梅的反应,或在等王玉梅说话。怎么会这样呢?这完全大可不必。 他一直以为,或已经确定,她是欢迎他的,随时随地。可此时他竟有些胆怯。胆怯 的原因是,他隐隐约约地预感到,自己这一次进去恐怕是再也走不掉了。纵使随时 随地便可找到离去的理由,只是从此他不会心安。他是一个好人,做不得太丧良心 的事,关键是在此之前,她还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呢,是自己破坏了她。想永远他又 不甘心,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悬崖勒马,就是让自己在她面前彻底消失。这是他离 开这几天的原因,他需要冷静地想一想。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已经想好了,并且已经 决定了。他计划下了中巴,直接换乘公交车去浴池,那是他一直住的地方。可在收 拾东西时,他却情不自禁地吩咐母亲装一罐头瓶新做的韭菜花。这是王玉梅曾说的 爱吃的东西,他竟记住了。他把工资交给母亲时,突然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我们 老板对我挺好的。母亲问男的女的?他愣了一下顺嘴答道,男的。母亲说,那你就 跟他好好干,家里需要钱,翻盖房子,给你弟往纺织厂办工作,还有,再过一年半 载就得给你张罗成家了。就那么点菜地,也挣不了什么钱。你爸关节炎也干不动什 么了。母亲的一大串话并没引起他什么特别的反应,都在自己心里呢。只有两个字 让他心里疼了一下——成家。这种感觉也是以前所没有的,以前母亲也经常把这两 个字挂在嘴边,对此,他没一点反应,就像耳旁风一样。现在却不同了,有什么地 方变了,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他看着母亲想,如果自己说了实话会怎样?她还会 很坚定地要自己跟她好好干吗?这样一想,他的心又疼了一下,同时,在脑子里又 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决定。他把那瓶韭菜花拿出来,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厌恶,是对自 己深深的失望和厌恶。自己怎么会变得如此小气?不就是一瓶破韭菜花吗?妈,你 再给装一瓶!他脱口喊道。 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 一路上,他都是这么翻来覆去,矛盾重重,却是身不由己地朝着芬芳文化用品 店走。真的是身不由己。为什么身不由己?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和身体已经分开了, 脑子已经指挥不了身体,身体已经不听脑子指挥了。脑子一直是凉的,清醒的,身 体却渐渐开始发热,好像里面被谁给安了一个发热装置,是那个发热装置在支配着 他的身体。渐渐地又开始控制到他的脑子。他为自己的身体感到绝望而又无可奈何。 最后他悲哀地发现,他想她,想她的身体,想和她的那件事。 那天清晨,他像做梦似的逃离了王玉梅的小屋。来到取柴河边,也是这么思虑 重重,而且有些迷茫,有点忧伤,和一丝隐隐约约的不对头。仿佛那个他熟稔于心 相知日久的自己正一步步离开,远去,剩下的这个自己突然变得复杂和奇怪起来。 而且让他讨厌,十分的讨厌。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与以往不一样了,这个清晨与 以往不一样了,他来这里,不是晨练,不是看风景,而是与什么告别,与以往的什 么告别…… 他站在那儿,既不出来又不进去,其实就是在等王玉梅的反应。王玉梅放下电 话,说,叫了俩菜。昨晚我自己做了好几个,没吃,早晨都坏了。白羽想她为什么 要做好几个?是盼自己回来呢。为什么没吃?是自己没回来让她没了胃口吧。这已 经是最好的表态了。可他还想确定一下,就说,你自己能吃多少?做一点就行了。 王玉梅看了他一眼,说,都是冰箱里剩的,要不也得扔。白羽顿时有点失望,停了 一会儿,走过去,把方便兜放到桌上,然后随手打开了抽屉。这时,他愣住了。 抽屉里有两条骆驼牌香烟,一打男式三角内裤,还有……一盒安乐牌安全套。 白羽一时有点蒙,好像错开了别人的抽屉,窥见了别人的隐私一样,他一把关上了 它。当确定那就是自己的抽屉以后,他的心开始乱七八糟地跳起来。紧接着,就感 觉身体里那个不要脸的发热器轰地一下便开始工作了。武断得丝毫不顾及他的脸面 和感受,不由分说,霸道极了。他一下子慌乱起来,偷看一眼王玉梅,她竟像没事 一样,正侧脸迎着门口,似乎在等送外卖的人来。还好,还没让她看见自己的窘相, 转念一想,又觉可气,她这不是挑完了事又躲到一边看热闹吗?她会看不见?恐怕 早已心知肚明了。可是,这点生气,一点都没能制止和平息他的慌乱,因为那个发 热器还在工作,它停不下来,而且还越来越猛。他摸自己衣兜的烟,一连摸了好几 下也没有摸到,终于掏了出来,竟空了。没烟了是吗?王玉梅头也没回,在你的抽 屉里,自己拿吧。白羽脑子一乱,盯着桌面的方便兜说,韭菜花,我从家带的韭菜 花,你爱吃的。好啊。说着,王玉梅咯吱一下扭过转椅,却没看那个方便兜,而看 着他。爹妈好吗?她说,我听你跟小艳说等以后有钱了天天抽骆驼。你现在就可以 天天抽,挺便宜的。不用,我还是觉得抽金桥好。可你现在不是没有了吗?应应急。 王玉梅咯吱咯吱地转了过去,然后打开抽屉,把烟拿出来,撕开包装,抽出一盒, 又打开,再抽出一支塞到他嘴里,那个抽屉就那么敞着。她按着打火机时,发现白 羽的嘴唇在抖,那抖先是经过他的嘴唇传递到烟上,又经过火苗传递到打火机,和 拿着打火机的手上。 你饿吗?白羽敲打着牙齿说。 太慢了,电话说一声,叫外卖别来了。白羽又说。 你想干吗? 我想试试这两样东西。 白羽说,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在传销培训班里我就认识你,那阵儿我刚复员回 来。王玉梅说,是吗,帮我把后面按扣解开。白羽说,一个哥们儿办的班,我在那 儿卖过盒饭,还卖过学习资料。王玉梅说,噢,我的过膝袜脱不下来了。白羽说, 你每天拄拐杖来,大伙都挺佩服你的。王玉梅说我可不用别人佩服,你怎么不脱啊。 白羽说,你说赚钱到底为啥啊。王玉梅说,你还穿着袜子呢。白羽说,为啥?王玉 梅说,你刚才不是很急吗?白羽说,我想急就急,不想急就不急。王玉梅说好,那 我把衣服穿上。白羽说那我跟你说实话,我在控制,我怕太急你不尽兴。王玉梅说, 那就别说话了。 你还没告诉我呢。 我赚钱……是为了你。 假话。 为我们俩。 为我们俩什么? 以后……来呀。 以后什么? 以后……都有钱。 白羽做得很好,认真、细致,主要是敬业。拿捏和控制得还不算太好,甚至有 点大起大落,忽热忽冷的意味。比如,本来很猛地动作着,动着动着就不动了。此 时,两人正一道爬坡,坡不陡但很长。具体地说是她在前,他呢,在后面一下一下, 一下紧似一下地推动她向前,向上。已爬到一半,一大半了,已经看到坡顶了。快, 他听见她说。然后他就不动了。他看着她然后就不动了。该死,她说,快呀!不, 他说,我要活得更好。我会让你活得更好。不,你不会。会,会的,我保证。他伏 下脸,开始动作起来,说我在控制,我要让你尽兴。他又开始推她向前,多费了不 少力气才重新达到刚才的位置,因为一时的松懈让她退回很大一截。这都怨他。她 闭上眼。可他一点都不气馁,似乎要的就是这样。他一下一下堆积着力量,并开始 不遗余力。她睁开眼睛,不能自持地睁开眼睛,就要抵达峰顶了,再有一步,再有 一步她就不用他了,现在,她已经触摸到峰顶的东西了,只需一步就能攥住它。突 然,他又停住,不但停住,竟抽身而起!然后侧过身点着一棵烟。她一下子滑落下 去,坠向谷底、深渊。却叫不出声,差不多已经窒息、死掉了。只有两只胳臂还保 持着原来的姿势,因没内容,而显得格外空洞和绝望,看上去就像环扣着的即将枯 萎而死的树枝。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一把掐灭那该死的烟,回身抱住了她。 别离开我,她在嗓眼咕哝道,别控制,我只要这一次。 行,你要多少给多少。 一年,就一年,行吗? 别这么说,我刚才想起了一件事。 就一年,行吗? 我想把店规模扩大,再经营一些图书音像制品什么的。 我同意。说行吗? 你干吗不把左边那家店盘过来,我可以承包,你等着提钱就完了。 行吗? 那样,我可以搬到店里住,你明白吗? 好。说行吗? 别说傻话了,我不是正在做吗? 行吗?行吗? 他终于热汗涔涔地睡着了。我的天啊,我的小孩。 刚才他还那么的生龙活虎,气势汹汹,现在他却睡着了。多么乖巧,多么柔顺。 所有的强度都化掉了,所有的危险都解除了。他就像一个刚刚从子宫里诞生出来的 婴儿,安卧在她身旁,如同安卧在母亲身旁,安静甘美地睡熟了。世界腥风血雨, 这一刻却离天堂最近。世道人心险恶,只有这一刻两人才能够携手同心。天地茫茫, 人生寂寥,两个人如同两粒尘埃,需要多少年,走过多少路,才能抵达相遇的一刻? 又要经过多少风雨波折苦痛煎熬,才能如此贴近如此相亲?却仅仅是那么一刻,只 那么一刻。而分开则是天长地久,注定的。分开便意味着彼此不再占有。意味着结 束,就像此刻。什么是永远?除了死还有别的什么永远吗? 王玉梅觉得心突然像被什么给刺了一下。 她侧过身,看见一缕月光正好打在他半面脸上。那缕月光就像舞台追打的灯光 一样,它集中得有些过了,不仅使周围背景一下子暗下去,同时还把它们给推远了。 于是,它照耀下的那半面脸就显得更加突出,而且被放大了。它变得遥远和陌生起 来,就像明星们的脸一样。只能远远地看,却无法触碰和亲近。刚才,它还离自己 那么近,近得能感觉到那上面的每一根汗毛,以及它们经过自己皮肤时,和自己的 汗毛相互排斥相互纠结,所发出的那种细碎的咯嚓声。她看见一缕又一缕淡蓝色的 光焰从那声音中间升起,然后萤火般滑向夜空。现在它却像一朵花一样开在舞台。 她的手在迟疑中变得胆怯了,胆怯地缩回来。就那么一眼不眨地望着,望着那半面 脸。一道眉毛,一只闭上的眼睛,半个鼻子和半张嘴巴。它们共同升起来,因另一 半的隐匿非但不显缺失,反而更加突出和生动,完整和完美,完美得无可挑剔,令 人心颤。她想起一本书上曾说,人的两面脸是不一样的,就像左右手和左右脚,不 光是大小之差,还有好不好看之别。总有半面脸要更好看或稍难看一点。现在,她 看到的是他的左面,右面的半张是什么样子她却忘了,想也想不起来,就像它不曾 存在过一样。 这半面美轮美奂的脸啊。其实用不着追光灯,连月光也不用,它本身就会发光 的,那种光不像灯光那么假,比月光要暗一些,从每一颗毛孔里升起,就悬在汗毛 和汗毛之间,像烟像雾,仅一薄层,却不聚不散,就在那毫厘之间跳荡闪耀着。于 是,那上面的每一丝地方都充满魔力,摄人心魄,让人欲罢不能,只想占有。 她想挨上去,让指尖变成一把梳子,从那半张脸开始,由下巴到唇、鼻子、眼 毛、眉和眉棱、又浓又密的发间,再让指肚变成一群鱼,潜进暗处,寻找光源—— 那儿是一处暗礁,一座刚刚探知可待开掘的矿藏,一块水草丰美可供栖息繁衍的处 子之地,充满魅惑危机四伏的致命之所…… 这段时间,如果说王玉梅没感觉到幸福,那是不真实的。但要说她确确实实地 觉得自己幸福了,同样也是不真实的。幸福和幸福差别很大。王玉梅觉得自己的这 种幸福,是一种空落落的极不踏实的幸福,是悬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并 不是空中楼阁,因为它真的存在着,只是着地的部分被什么给隔断了——只隔住了 她,让她找不到落点,却并不等于别人也找不到——这就让她的幸福打了很大折扣, 而且还平添了一丝毫无来头的妒意,和因自惭形秽所带来的隐隐的忧伤。因为看不 到对手,这样的感觉风头日盛,到后来几乎吞没了原有那点可怜的幸福感。因为她 确定,对手不仅存在,而且还很强大。 她有一种无力感,一种近乎虚弱的无力和疲惫。 爱是需要力气的。而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了,越来越无力把握眼前这种 飘忽不定,转瞬便可失去的幸福了,越来越不确定它的存在了——它存在吗?它存 在了吗?只有当两个人做爱,当两具肉体相互搏击、厮杀,直至交融和解的那一刻, 她才感觉到它——和他的存在。它和他是连在一起的。也只有那一刻。一旦两个肉 体分开,她立即就变得六神无主,魂不守舍起来,立即就觉得什么都不存在,什么 都没有了。一切都变成了水中月镜中花。他不属于我——即便在做爱,在两具肉体 相互交融的那一刻,她也这么想——他属于别人,马上、立刻就属于别人了。只有 这一刻是属于我的。于是,她立即变得像赴死一样,是和他一块赴死。每一次她都 这么想:让我死吧,让我和你一块死吧。可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即便是自己死了, 他也不会。连想都不会。他说过,他想活得更好。这有什么错呢?他现在跟自己在 一起,和哪天不跟自己在一起,都是为了这个目标。这有什么错呢?话说回来,连 分开都是一朝一夕的事,又怎么谈得上和自己一块去死呢?不会,他只会陪另一个 女人一起慢慢做爱慢慢变老,然后慢慢去死。而她只有这一次,连下一次都是不确 定和不可能的。所以,她只能一次比一次更绝望,更疯狂。而肉体的分离则让她变 得越来越心焦如焚,越来越无法忍受。一天仿佛一年。她已经变成了一座废墟。 她常常忍不住地想到那个还未出现的女人。她会是什么样子呢?比她漂亮还是 比她丑?一定会很年轻吧?可以肯定的是,她不会是一个瘸子。奇怪的是,一想到 她是一个既漂亮又年轻的女孩,她反而不会太难过,而一想到她是一个又老又丑的 女人时,她会难受得要死,嫉妒得要死。凭什么呢?年轻漂亮也就罢了,偏偏不是, 连自己都不如呢,可她却打败了自己,就因为她有两条好腿。于是,那个又老又丑 的女人就会叉着两条好腿趾高气扬地出现在她眼前,在她眼前用两条好腿做出各种 趾高气扬的动作。然后,然后会把衣服一件一件脱去,直到脱得一丝不挂,这时候 他就出现了。她像婊子一样并且极骄傲地把腿一送,他呢,就像嫖客一样却是极怜 惜地抓起她的腿,往腰间一抬。天啊,他们就在她的眼前,得意洋洋地站着做!就 像表演一个杂技节目一样炫耀而卖弄地站着做!为什么她会那么骄傲啊?为什么他 会那么怜惜啊?她没有钱,又那么老丑,就因为她有两条能站能走的好腿! 于是,她又常常忍不住这么想,有一天她突然就不是自己了,而变成了时下某 个正当红的明星。钱当然是要多少有多少,要命的是,她不光有一张天使般的脸孔, 还有一副魔鬼的身材——一对酥胸,一个小蛮腰,一双美轮美奂的玉腿。全世界的 男人都为她神魂颠倒发癔症,抛家撇子割腕喝药卧轨跳楼。有哭着喊着求爱的,有 吃了豹子胆想来个一夜情的。最不能容忍的是那些暴发户们,竟苦苦哀求她,说此 生非她不娶!真是太不要脸了,简直就是污辱人。她说过要嫁了吗?嫁了一个,不 得气死成千上万啊。拜托,千万别跟她提娶这个字,她烦,烦得要命,烦死了。娶 他妈的谁呀?回家做你们的春秋大头梦去吧! ——还以为娶是跟女人兑现一个多么了不得的承诺呢。嘁!只有傻瓜才会稀罕 呢。而她是谁呀?想娶?连腿上的一根毫毛都娶不去!再说了,都是啥档次啊?怎 么不撒泡尿照照啊?就凭兜里那俩臭钱?没听说么,有个款哥出手就是一百万,目 的就为让她陪他吃顿饭。一百万!我的乖乖,够他妈的芬芳文化用品店几辈子挣的! 就这,她还犹豫着一直没答应呢。为什么?是怕他白羽不高兴——她的想象这时突 然就绕回来了,她禁不住一下子悲哀起来,却仍在想,假如自己真能那样就好了, 即便那样,她也绝不会和任何其他男人发生一点事。她不喜欢别人了,只和他在一 起。而且那样,他就永远不会离开自己了。这样一想,她就有点不怨他了,也不怨 说不定哪天就从自己身边把他夺走的那个女人了,或年轻漂亮或又老又丑,她只恨 自己。只恨自己是现在这样,而不是想象中的那样。 而她只能是现在这样。她开始羡慕所有的女人了,无论年轻年老,只要她们不 瘸。凡是来到店里的女人,她都会先从她们的脚开始,向上,看到腿部终止的地方, 愣一小会儿,又转回来,再看一遍。这让她不仅常常忽略了她们的脸,还常常听不 见她们跟她说的话。要命的是,看过之后,她总会把她们跟他放到一块去想,想得 又深又远,想入非非。直到把心想得很疼,疼得透不过气来。 特别是那些一脸幸福状的已婚女人。不知道她们是真幸福还是假幸福,面对同 类,她们就像展示一件饰物一样,把幸福挂在脸上。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让王玉梅 妒意丛生百感交集了。结婚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的好啊——即便是吃一些苦头, 也是好的。然后她又开始想入非非了。首先想到的是做爱,多么充足,多么及时, 多么随便。就像吃饭和喝水一样,每天都在一起,只要想,随时都能,随时都有。 即便是不爱,也是可以满足的。关键是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要!还有,就是不用担心, 至少在一段时间不用太担心他的人离去。 而现在王玉梅的情况是,每天都在担心,都在提心吊胆。每天都在饿——不是 每顿吃不饱,而是因担心米仓的储备断档而产生的类似恐慌的饥饿感。她对做爱的 要求,就像肺气肿病人对氧的要求一样,不停地喘气,大口喘气,每次却都喘不透 底。因为喘不透底,就得不停地喘,大口地喘。 她常常在做爱时盯着他的脸想,这张在她最初印象里蔫了吧唧甚至是很平常的 脸,为什么现在对于她如此重要而又充满魔力?它正在扭曲,极其放肆毫无羞耻地 扭曲、变形,弄得又丑又狰狞,在她心里却反而更真实可感,充满魅惑,更生动鲜 活更勾人魂魄,更可亲可爱更挥之不去!为什么?她记得曾在午夜的老街,他背她 时她产生的那种感觉。那是爱吗?真实的情形是,她想和他完成一件事——做爱。 她想做爱这件事本身,而不是它的对象。或者说她爱这件事本身要远远大于爱它的 合作对象,甚至可以把这个对象忽略不计,把此对象和彼对象混淆和等同。再进一 步说,如果那件事不发生,一直不发生,她或许已经不记得世上还有他这么一个人 了。而现在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很不一样。它发生了,而且一次又一次不停地继续 地发生,爱就来了,而且越来越浓越来越强。爱是做出来的——她想,做爱这个词 造得可真他妈的好啊,精准到位、一针见血、入骨三分。做才能爱,反之不行,或 不能。做了爱了,然后又要求不停地去做,就像一个循环,一个被抽打下旋转的陀 螺,停止抽打显然意味着旋转的终止和结束。当然抽打得不好,可能也会导致它的 终止和结束。所以说这是一件既费心又费力的事,光有力气是不够的,它还是一个 技术活儿。话说回来,就像一个饥饿的人首先需要的是填饱肚子,而不会去关注营 养的搭配和比例一样,王玉梅现在还顾不上所谓的技术层面,她的身体背叛着她的 脑子让她顾不上这个层面——它像一口井,一口需要不停注入反复注入,焦渴得就 要干涸的井。